故鄉片憶（22）
三十四，回憶兩則
以下兩則回憶，是我在二〇一四年時寫的《我的故鄉》草稿中的部分內容，現摘出來單獨成篇，也歸在本輯文字中。
（一）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中共在發動“土地改革運動”和“鎮壓反革命運動”同時，還發動了“抗美援朝運動”。當時合稱“三大運動”。“土改”和“鎮反”運動留給我的印象就是小鎮上隔三差五地召開“公審大會”，槍斃人。而“抗美援朝”在我腦海中留下的二個印象，就是誌願軍招兵和細菌戰。
與其他運動一樣，中共動員老百姓參加誌願軍去抗美援朝，也是以文宣開路的。當年這些人是如何報名參軍的，具體過程我不清楚。但那時中共將抗美援朝的動員氣氛是搞得很熱烈的。那時的人無論大小，大多都會唱“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和“我是一個兵，來自老百姓。打敗了日本狗強盜，消滅了蔣匪軍”等很能煽情的歌。當時報名參軍的人的確也是很多的。那時我家附近的聖堂橋上，每天清晨有一個軍人“嘀嘀噠噠”地吹軍號。他是招兵部隊的號兵。北邊橋堍下有一家中藥店叫“袁同濟”，店麵後邊有一個很大的園子，種了一些藥材。穿過園子有一座高牆石庫門的大房子。那些應征當兵的就住在裏邊。所以，“袁同濟”的門前常有一大群胸前掛著大紅花的誌願軍新兵在那裏進進出出，熱鬧得很。當時參加誌願軍並不如後來和平時期參加解放軍那樣要求嚴格，要查祖宗三代的成分，那時地主家庭的子女也要。我知道的就有兩個：一個是我大姐夫的弟弟，後來誌願軍複員後在我們鎮上稅務部門工作。還有一個姓沈的，參軍時隻有十五歲，在部隊當文藝兵，複員後轉業到縣血吸蟲病防治站，後來與我做了同事。這個誌願軍招兵的高潮持續了多久我不記得了，大約有整個冬季。因為我記得當時這些新兵都穿著後來我們圖片中常見的那種上衣和褲子都車了一條條直紋的誌願軍棉軍裝。那一年，還有過捐獻飛機大炮的動員。有段時間，幾乎每天有十來個人，打著橫額和紅旗，敲著鼓，抬著一隻籮筐，在街上走來走去募捐。這種情形同我後來在香港看到的、新春期間花炮會舞獅隊向商家收錢的情景差不多。反正他們敲著鑼鼓上門開口要了，商家多少總要給一點應付一下。
“抗美援朝”時還有一件事我也是記得很清楚的，那就是所謂“美帝國主義”進行細菌戰。中共在那時大力宣傳“美帝國主義侵略者”在朝鮮戰場和中國領空用飛機散布各種細菌，發動細菌戰的罪行，以煽動群眾的仇美情緒。街上張貼了好多宣傳畫，上麵畫了幾隻老鼠、蒼蠅、蚊子、跳蚤，還有一個圓圈小圖裏麵畫了一絲絲螺旋狀的東西代表細菌，說美帝就是通過這些老鼠、蒼蠅來傳布細菌的。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一群人，簇擁著幾個穿白大褂的陌生人一路向東而行。我很好奇，就跟著看。這些人走到鎮東頭的惠世庵橋邊，在橋堍的河岸邊低頭東找找、西看看。一個穿白大褂的一手拿了把鑷子，一手拿一個小玻璃瓶，在河岸邊石駁岸縫裏的一株小草上夾了些白色的東西放到瓶子裏。當時我就站在這個穿白大褂的人身邊。我知道這是蜘蛛或蚜蟲吐在草上的絲結成的東西。但這批人好像發現了重大線索，臉色凝重，悄悄議論起來，又都往天上看看，再往地下看看。我知道他們大概是在看飛機。那時我們這兒的天空常有飛機飛過。但此時天空除了一朵朵白雲，其他什麽也沒有。聽圍觀的大人說，這就是美帝放的細菌。我聽了很驚奇。因為這東西在野外田頭、河邊的草上是常常可見到的，尤其秋收後稻茬上這種東西特別多。但當時我們竟都相信了這就是“美帝國主義”投下來的細菌。這事一直過了五十多年，看到張戎和她先生合寫的《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裏邊引用了原蘇聯解密的檔案，我才明白細菌戰雲雲完全子虛烏有，根本就是中共捏造的謊言。
補記：
此集文字完成後不幾天，因為習近平又發號令要“抗美援朝”，中共電視台又重播毛澤東時代的一些老電影片，包括當年指控美帝國主義在朝鮮戰爭發動“細菌戰”的紀錄片，令我吃驚世上真有那麽些不知羞恥的東西！這些後來連中共都不敢再提的謊言，怎麽隔了幾十年又被翻了出來？難道真的以為現在的人都不知道那段曆史的真相了嗎？其實，關於這個謊言不但張戎的《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做過揭露，就是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撰、金衝及、逄先知主編的《毛澤東傳 1949-1976》也婉轉地作過否認。這是我在讀《毛澤東傳 1949-1979》時發現的。如果其他讀者細心一點，當也不難發現。此書的插圖中有一幅毛澤東為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召開的第二屆全國衛生會議的題詞：“動員起來，講究衛生，減少疾病，提高健康水平，粉碎敵人的細菌戰爭。”但是，整本《毛澤東傳》的文字記載中沒有一字提到過當年曾發生過細菌戰。我在離開中國大陸前，在衛生防疫單位工作過十幾年，毛澤東的這條題詞看到過不知過少遍，也不知道寫過多少遍，但當年我竟不知道這個題詞最後還有“粉碎敵人的細菌戰爭”這幾個字。顯然，這幾個字是“抗美援朝”戰爭後被中共有意識抹掉的。不然，“偉大領袖”的題詞誰敢篡改？而抹掉這幾個字的原因當然是因為這是謊言，而且已經被人揭穿了，所以不宜再提，以免再次出自己的醜。當年，發現“美帝進行細菌戰”的是駐守朝鮮鐵原郡的誌願軍第42軍，時間在一九五二年一月二十七日夜裏，說是第375團在雪地上發現了大批昆蟲，判斷這是敵人在進行細菌戰，通過這些些昆蟲故意散布細菌。然而這個謊言大家隻要稍有一點常識就可明白，一月份的朝鮮冰天雪地，氣溫冷到攝氏零下幾十度，有什麽昆蟲可在這樣的天氣下經空投到地麵還能存活？昆蟲不能存活，怎樣傳布細菌？所以即使“美帝”要打細菌戰，也不會蠢到選在這樣的季節，用飛機從空中散布帶菌的昆蟲吧？
那麽這樣子的一個編造得漏洞百出的謊言，為什麽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呢？原因是毛澤東當時為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還不願結束戰爭，因此他要節外生枝，把戰爭拖下去。朝鮮戰爭進行到一九五一年四月，以美國為首的聯合國開始掌握戰場主動權。誌願軍和朝鮮人民軍聯合發動的第五次戰役失敗，大批誌願軍、人民軍被俘，誌願軍不得不全線後撤四十公裏。聯合國軍第二次打過“三八線”。在此之前，朝鮮金日成因戰爭損失慘重早已不想再打。一九五一年六月二十三日，蘇聯駐聯合國代表馬立克提出和平解決朝鮮問題，雙方停火談判。美方同意。毛澤東在蘇聯的壓力下，一麵指示誌願軍司令彭德懷和朝鮮人民軍司令金日成在七月一日聯名向聯合國軍司令李微奇複電，同意停戰談判；但同時又要彭德懷準備發動新的攻勢。在交戰雙方談判過程中，毛澤東以誌願軍戰俘歸國問題節外生枝，使停戰談判久久不能達成協議。在這僵持階段中，毛澤東又發動了一九五三年的“夏季攻勢”。而所謂的“細菌戰”也就發生在這僵持階段中。所以，這個所謂的“細菌戰”，與“戰俘問題”一樣，都是毛澤東為拖延戰爭、擴大戰爭而故意製造的麻煩。事實上，當時的斯大林已有點控製不住毛澤東了。毛澤東以朝鮮戰爭為由頻頻勒索斯大林，但因為當初發動戰爭斯大林也是同意的，並且要中共出兵去打，所以現在毛澤東不願立即停戰，斯大林也沒法反對。然而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斯大林突然去世，新的蘇共領導集團就不再放縱毛澤東了。三月十九日，蘇聯部長會議作出決議，要求中、朝立即停止軍事行動，簽署停戰協議。在蘇共的強大壓力下，同時蘇聯也對中共做出了停戰後將對中國的軍事現代化和經濟建設做出大規模援助的承諾，在這樣大棒加胡蘿卜政策下，毛澤東才同意了停戰。而所謂“細菌戰”也是在這以後才悄悄停止宣傳的。
2020年10月24日補記
（二）斯大林去世。一九五三年三月五日斯大林突然去世，三月九日舉行葬禮。那時我在讀小學二年級。那天可能是下午放學後吧，我和好幾個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小孩，看到有人穿了結婚新衣服從街上走過，就好奇的跟了去看熱鬧，一直跟到座落在李華港裏的區政府。這是一所大房子，進門有一個大院子，然後是一排兩層的樓房，登記結婚在樓下的一間辦公室裏。我們不能進辦公室就扒在窗外，看那對新人辦完了結婚登記手續，然後又隨著那群人離開區政府。當時我們剛走出區政府的大門，突然街上的高音喇叭裏傳來哀樂聲，於是那些大人，包括那對新人都立即停步，垂著頭，不說一句話，肅立在區政府的大門口。我們小孩見了，也趕忙和大人一樣站定了不敢出一聲。這時，我記起前幾天學校老師說的“偉大的斯大林爺爺逝世”了的事，記起了“在‘斯大林爺爺’下葬時，全中國人民都要肅立致哀，路上的行人、車輛要立即停止行進，火車、輪船要鳴笛致敬”的通告。於是我知道在遙遠的蘇聯莫斯科，現在正在舉行斯大林的葬禮。那時候我們鎮上平時街上是沒有高音喇叭的，每逢有大事發生才臨時安裝。顯然這次喇叭播放斯也是特地安裝的。
那時候中共稱蘇聯是“老大哥”，斯大林是全世界人民的領袖，每次遊行都要高舉斯大林的畫像，高喊斯大林萬歲，說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把蘇聯描繪成人間的天堂。我曾見過中共舉辦的展覽會，展覽的圖片中有蘇聯集體農莊的拖拉機在一大片土地上耕作的照片，也有莫斯科地下火車站富麗堂皇的圖片，覺得蘇聯真了不起，蘇聯的生產真先進，蘇聯人的生活真幸福，斯大林真偉大。那時的人尤其是小孩，對中共的宣傳都深信不疑，對社會主義的蘇聯都充滿了向往。現在斯大林死了，我記不起當時我是不是也感到悲哀。可能那時我還太小不懂得悲哀，又或者斯大林離我們畢竟太遠而沒有感覺，總之我記得我沒有為斯大林死哭過。我也不知道當時的大人，如那對即將結婚的新人，他們對這件事是怎麽想的，是否與我一樣：雖然覺得這是件大事，但與我無關。
幾十年後，我看到由中共中央、中央人民政府和全國政協聯合發出的哀悼斯大林的《通告》。《通告》規定在一九五三年三月九日下午五點（即莫斯科正午十二時），斯大林葬禮舉行時，“一切工礦、企業、部隊、機關學校、人民團體的人員和街巷裏等居民，以及正在行進中的人馬車船等，均應停止活動五分鍾，並就地肅立靜默。所有當地廠礦、火車、輪船，汽笛齊鳴，以示哀悼。”那一天，中國全國各大城市都舉行了規模盛大的悼念集會。北京有六十萬人參加了追悼大會。看到這些後我突然產生一個強烈的疑問：這個斯大林是我們中國人的祖宗，還是因為中國是蘇聯的附屬國？他死了幹嘛要我們中國人都為他這麽隆重地哀悼盡孝？中共這麽做算不算媚外？還有，在過去隻有皇帝死了才有這麽多規矩，這麽大排場，但那是封建時代。後來毛澤東死了，也是這樣的規格，這樣的場麵，我就懷疑這個社會究竟是真進步了，還是換湯不換藥，骨子裏還停留在封建時代？
2014年3月1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