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言難盡說長城

一言難盡說長城

　　在梨花盛開的時節，我與友人乘車前往心儀已久的長城。駛過蜿蜒的公路，穿過一叢叢雪白的山杏花和山桃花，我們登上長城寬厚、坦蕩的脊梁。

　　雖然春寒料峭，這裏依然遊人如織。身披大衣、脖纏圍巾的人們，對長城的雄姿，對長城臥伏其上的崇山峻嶺，對長城南側的春色美景，指指點點。風中飄來他們的交談聲，但聽不清他們是否也是到這裏來追尋中華民族的文化源流。

　　長城，在成千上萬個漢語詞組中，它是最為人們所熟悉的一個。它是一個最具代表性的中國文化符號之一，卻又是一個含混不清的文化符號。我也曾以為，‘上善若水’、‘智者樂水’，這樣的命題，或許是中華民族祖先所獨創。他們用滋養萬物、孕育生命的水，把‘善’和‘智’聯結了起來，而長城正是善的體現、智的傑作。從‘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德箴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國防思想，到長城的構思和建造，無不表現了一個民族‘與人為善’的防衛心態。

　　但當拋開我們那一代人被反複灌輸的理念，去回溯曆史時才發現，簡單的結論並不是曆史本身的麵貌。在漫長的民族融和曆史中，將長城賦予沉重的抵禦外敵、保衛國家的美譽，是太過，太不尊重曆史了。

   據載，萬裏長城的修築始於春秋戰國時代，已有兩千多年的曆史，但真正用於防禦北麵侵略者的時間並不算多。唐時，由於北方的突厥在唐太宗時已被平定而不再成為威脅，此後300年未修長城。後晉割讓燕雲十六州，使得始終未能收回失地的宋朝，修築長城變得沒有了意義。元朝統治者原本就是長城北麵的蒙古人，僅對一些關口做了修繕，隻起到盤查路人和作為商路驛站的作用。與元朝類似，清朝直到滅亡也未修長城。清朝核心統治集團本就是長城關外民族，不但不必修長城，還在長城與東北之間挖壕溝，置柳條邊，防止漢人北進他們的發源地，實行種族隔離。使明朝修複的長城進入清代後，原有的對外防禦功能盡失，卻與“柳條邊”一道成為清朝統治者對內鎮壓民眾反抗的工具。

　　即便是大規模恢複修築長城的明代，將長城的北禦功能歸為保家衛國，也是應當探究的。中國曆史上有兩個大一統政權，是由長城以北的關外民族執掌的，分別被稱為元朝和清朝。這兩個靠血腥暴力所建立的王朝，是以長城以南的關內兵民極高死亡率為代價的。這兩個朝代，讓國家的版圖比今天的大了許多。外交部發言人常說的“自古就是……”的國土，往往就是這兩個朝代圈定的。這讓人很是糾結：元蒙和滿清統治時期，到底是殖民地，還是那個可愛的國？

        在生產力低下的古代，修築長城無疑是巨大的工程。這一過程對老百姓而言，勞民傷財和從中獲益，到底哪一個的比例更大，好像沒有統計資料，也不見研究成果，但民間情緒確有宣泄。民間故事孟薑女哭長城，是這一情緒宣泄的作品。它能世代流傳，頗引人深思。

　    魯迅曾有一篇以長城為題的短文：

       “偉大的長城！

      這工程，雖在地圖上也還有它的小像，凡是世界上稍有知識的人們，大概都知道的罷。
其實，從來不過徒然役死許多工人而已，胡人何嚐擋得住。現在不過一種古跡了，但一時也不會滅盡，或者還要保存它。
我總覺得周圍有長城圍繞。這長城的構成材料，是舊有的古磚和補添的新磚。兩種東西聯為一氣造成了城壁，將人們包圍。
何時才不給長城添新磚呢？
這偉大而可詛咒的長城！”【注1】

     隻是到了上個世紀中期，10年動亂的第一責任人在“打到軍內一小撮”受挫後，放話“還我長城”以穩軍心。雖不是第一次將軍隊比作長城，【注】但在定於一尊的體製中，從此長城就成了“人民軍隊”的代名詞。長城虐民的一麵，也因而成了禁忌話題。中國文化中，也從此多了一個被神聖光環籠罩的詞語。

     【注1】 《長城》是魯迅的一篇文章，出自《華蓋集》，該篇5月11日完稿後，最初發表於1925年5月15日《莽原》周刊第四期。

   【注2】據說，南北朝時期的宋國大將檀道濟，是將長城比作軍隊的第一人。他隨先帝，屢立戰

功。繼帝憚其聲威，以謀反罪名拘其於獄。《南史·檀道濟傳》中有明確記載：“道濟見收，憤怒氣盛，目光如炬，俄而間引飲一斛。乃脫幘投地，曰：‘乃壞汝萬裏長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