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鄭義: 遙遠珍貴的交談 (1-7)

(2025-10-09 19:42:50) 下一個

美麗的薩斯奎漢納,河水清且漣漪。卻又神秘,沒有人能數清她那些唱著歌的支流、小溪與河汊,更沒有人能數清她那翡翠般的一座座荒島。

——我們與一平的友誼正是這樣:歲月如水逝去,初識的事記不清了。首次造訪伊薩卡一平夫婦家,照片上顯示的時間是2004年10月,漫山紅遍的一個秋日。在那之前是如何認識的,居然記憶中了無印跡。他是一個不善言辭的北方大漢,淳樸內斂,所以我們不會是在任何交際“場麵”上結識的。再往前追溯,起初的起初應該是我在一本文學期刊上讀到一篇好文,題目是《穿越俄羅斯的沉思》。由是記住了一位詩人的名字:一平。

俄國文學是歐洲古典文學的最後一頁,也是最輝煌的一頁。……俄國文學的豐厚和遼闊是無以倫比的,這和它的自然地域幾乎一致。歌德、巴爾紮克、雨果、拜倫、狄更斯……這些大師各有其燦爛光芒,但是就文學的恢宏氣魄,隻有俄國作家表現得那麽飽滿和深厚。一個民族的文學是和其自然背景相一的,我深信這一點。《戰爭與和平》、《靜靜的頓河》,這是小說文學中兩部偉大的史詩。我反複想著這兩部作品的細節,的確,隻有這樣的作品能夠托起俄羅斯的大地,隻有它們可以敘說它。俄國應該感謝他們的作家,而不論他們個人的政見或行徑。正是有了他們,俄羅斯的大地有了聲音,有了凝聚的力量,俄羅斯才像它秋天金色的森林一樣輝煌。

這種能深深觸動我的文字是越來越少了。

於是便有了第一次伊薩卡行。首次相見,我們就談起俄羅斯文學,談起彼此的舊作《神樹》、《奧斯維辛、春天與複活節》以及“奧斯維辛之後”的寫作。記得我還談起醞釀中的關於黃河的長篇史詩,隨口講了幾個感人細節。一平回應說:挽歌也是輝煌。醞釀得夠久了,寫吧,一定會成功!我說,是啊,北明也常催促我,說《神樹》寫完了,該動手寫你的扛鼎之作《黃河》了。

後來,在《世界日報》副刊的報尾巴上看到了一篇“豆腐塊”,題目是《冬夜,靜靜的頓河》,作者叫天浩。

再讀《靜靜的頓河》,沒有二十歲初讀時的那種激動,但卻有更多的理解和收益。真是偉大之作,小說寫到這個境界幾乎達到極限。今天,以至之後,人類大約再也寫不出如此作品,就像在寫不出巴赫、莫紮特、貝多芬的音樂。

……

《靜靜的頓河》的每一章,都令我感動;那就是作者廣闊的心靈,對大自然和生靈的無盡之愛:泥土、麥田、滔滔的頓河、馳騁的馬羣、磨房發酸的氣味、柵欄、女人、春天的小樺樹、草原上的星空、篝火和悠晃的歌聲。在波瀾壯闊的曆史畫卷中,作者對各種人物不僅有深刻的洞察,更有深厚的愛、同情和悲憫。

我們今天的作家,還能有如此豐厚廣闊的包容嗎?由那無盡的細節:雪下的麥秸、牡馬的鼻息、女人被奶水浸硬的衣襟,到壯闊殘酷的戰爭。的確,今天的文學有了更多的變幻和技巧,書寫越來越容易,越來越離奇;可是我們失去了什麽?如同大城市中人的生命的退化,作家、詩人遠離大地、星空和草葉,他們逐漸喪失遼闊的視野和愛的力量;他們走入書籍和符號的製作,你很難很難再聽到大地深處的生命之歌。

在這初冬的深夜,地麵是細微的薄雪,幽藍的夜空蘊含無限的秘密,達致宇宙的深處。這片遼闊的北美大地,此時有誰也在閱讀《靜靜的頓河》嗎?也會像我一樣,加入它的故事,傾聽翻湧的泥土、愛的觸摸、奔騰的馬蹄、刀刃和火光?這是人類漫長的曆史、命運,壯麗、悲哀而不幸。應該說,我很奢侈了,在和平的現代文明中,在溫暖豐足的家中,閱讀這部壯闊的史詩,它彌補了我的寂寞、單調和蒼白。(寄自紐約)

——“寄自紐約”?這“天浩”是誰呢?我斷定就是新近結識的伊薩卡的一平:如今,在遼闊的北美大地,在寂靜的雪夜,捧讀《靜靜的頓河》的,也隻有他和我了吧?一問,果然。

多少有一點神秘:我們的友情似乎與河相關,頓河與黃河。

———

又如同薩斯奎漢納,我們這條河也有兩個源頭。一個源頭是文學,另一源頭是流亡,天安門廣場。一平沒有深度卷入,僅僅是因為天性中的正直,失去大學教職,遠走波蘭,最後漂泊到北美,把疲憊的小船停靠在五指湖畔的伊薩卡。同幾乎所有的流亡者一樣,謀生成了一個問題。第一次見麵,除了談文學,自然要談到過日子。他在一個人權刊物裏有一份編輯工作,薪水微薄,而且沒有保障。我與妻建議他們不要再租房了,要買房。若自住帶分租,日子就可以挺下去。——我們剛到美不久,生活拮據,想自己是不錯的建築工,蓋過不少房子,就向老友借錢買了棟銀行拍賣的舊房,打算修好了出售,雞生蛋,蛋生雞,說不定就成就了一樁“房地產生意”。找了兩個一起插隊的老同學,哥兒仨忙活三個月修繕一新,卻一年沒賣出去。隻好跟銀行貸款自己買下,還了老友的錢。翻修舊房的房地產夢就此破滅,但眼看著房子年年增值,也算是吃了定心丸。一平妻周琳是個麻利的人,聽我們如此這般講述一番,說幹就幹,轉眼幾萬塊錢買進一套百年老屋,連棟的,自己住一樓,把閣樓租出去。挺興奮,每月負擔減輕,而且,居然有了“財產”!來信道謝,說“你們再來,就住我們自己的房子了。”

我們也很興奮,想馬上就去看看他們的新居。但伊薩卡畢竟太遠,太北,靠近美國加拿大邊境了。再起心去,就裹挾了一大夥人:老友蘇煒父女、來美旅行的王康和老嶽、我們夫婦並小女。一行七人,擠滿了一平的小房子。在客廳裏走了幾步,就對一平兩口子發表了觀感:一家人住,很不錯了,物美價廉,隻是地板不平,我有點暈船。一平說他沒感覺,地板真不平嗎?我說地板梁朽爛塌陷了,地板是傾斜的,相信我這個老建築木工。當場演示一番,把一個洗菜盆盛滿水,往地板上一放。大家圍攏來看,都說果然斜,但不算很斜,幾萬塊錢的老房子,還要怎樣?如今在大陸,這幾個錢還買不了一個洗手間。老房子實在小,睡覺成了問題。主人在後院支起一頂帳篷,想自己去睡。兩個小女孩歡天喜地,搶先占領。主人又支了一頂帳篷,夫妻倆睡進去,給客人們騰出房間。夜半大雨,帳篷漏水,周琳大聲問倆女孩兒,睡死了,寂然無聲。


(2008年8月9日在伊薩卡城裏一平家門前合影,前排左起:鄭義、王康、蘇煒及女兒、周琳後排左起:老嶽、一平、北明)

那一回,是我、一平與王康的首次相聚。我跟王康神交已久,起初的起初也是俄羅斯:某位名不見經傳的“老康”作長文《俄羅斯的啟示》,激情而深刻,讀得令人熱血賁張。如果說一平是在雪夜裏靜讀俄羅斯文學壯闊史詩,“老康”則是駕著噴火的馬車從天穹斜過,歌唱著俄羅斯血脈裏的彌賽亞精神,歌唱著俄羅斯流亡文學所浸透的信仰、希望和愛。在篇首“致啟者”小序中有如下字句:

……我寫下這篇散文,祭奠和憑悼俄國的苦難先驅,追視他們七十年的十字架,讚頌他們心中那盞搖弋了七十年的燭光,並為全體俄國繼續承受的不幸祈禱。

……隻有我,念著祭文和悼詞,既為昨日,更為明天。

我是死者,死而複生的行吟者。……在無數次的淪落中為每次哪怕是轉瞬即逝的信、望、愛鼓舞。

我寫下這些文字,既隨意又嚴肅。我切望讀者關注俄羅斯,我們那真正偉大而苦難的鄰人;我更深盼諸君關懷我們自己這塊土地,關懷這顆星球上失去方向、失去信仰、失去光明的最大的人群。

——那一天,在伊薩卡,我們這幾個被普希金、托爾斯泰、梅列日科夫斯基、茨維塔耶娃、艾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所感動的人走到了一起。

2

一平周琳的“小房產生意”有所發展,又買進一棟近200年曆史的老房。聽見消息,便一踩油門奔伊薩卡而去。這棟新居位於小城東南方向,10分鍾車程的半山腰上,黃牆紅瓦,坐西朝東。老宅子有一雕花廻廊,坐廊下東望,一箭之地是一座荒廢了的爬滿青藤的筒倉,再遠,隔了深穀是蒼翠的伊薩卡南山。遠眺東北,可見康奈爾大學建築群和高聳的教堂鍾塔。一平夫婦帶我參觀新居,二層樓,房間很多,迷宮般數不清。平麵不合理,看得出改建的過程。天花板高,門窗裝修氣派,老式鬆木地板油漆斑駁,處處都是古趣。一平得意地說:看,維多利亞風格的!他指著廻廊上精美而朽壞的雕花裝飾,一咧嘴,臉上現出淳樸的微笑。院子很大,割草就成了一件事。房周圍有迎春、木槿、丁香等灌木花卉,還有一棵大楓樹,秋冬之交,紅成了火樹。後坡上有樹林,樹林裏有野蘋果、山胡桃和各種小動物。18萬塊錢,便宜是真便宜,破舊也是真破舊。鑽到樓板下看地基,沒有地下室,就是當初挖出來一土坑,砌了圈片石做基礎。坑底高低不平,有積水,是從房後山坡滲進來的。地板梁是粗壯橡木,黑黢黢的,看得出最初的斧痕。拿改錐去戳,堅硬如鐵,未有絲毫朽爛。一平問:有什麽招兒嗎?他指指潮得滴水的地板梁。我說沒什麽招兒,沒腐沒塌陷,能再挺200年,可比咱們壽命長得多。一平就說:可不是,維多利亞豪宅,白菜價,還能怎樣?住進來慢慢修吧。想了想又說:不打算挪窩兒了,就在這兒讀書寫作。

我們都喜歡老房子,到處是手工勞作的痕跡,有個性,有感情,有靈魂。東倒西歪的,需要人疼惜。

那一晚喝二鍋頭吃鍋貼。一平做的西葫蘆牛肉餡鍋貼絕佳,外焦裏嫩。邊吃邊隨意閑聊,信馬由韁,從我正在構思的史詩性長篇,談到我們都喜愛的俄羅斯文學巨擘。普希金,詩好,小說可能更好,優美而氣質高貴。一平說,高貴是學不來的……優美意境的傳承:從屠格涅夫到巴烏斯托夫斯基……不喜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題先行,寫靈魂固然深刻,但文學畢竟不是心理學……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詩意盎然,但結構不勻稱,電影就剪裁得很好。一平說,就好像想到哪兒寫到哪兒,篇末附詩比小說好……《戰爭與和平》不如《安娜卡列尼娜》成熟,但宏偉,娜塔莎跳鄉間舞蹈、私奔等段落是世界文學史上不可逾越的華彩樂章,還有《白癡》中兩個男人在納斯塔霞屍體前鬼魅般的交談一段,也是不可逾越文字……《靜靜的頓河》,無法重複的不朽經典,好就好在紅色作家竊了白軍軍官的手稿。蕭洛霍夫對革命的謳歌與白軍作家對土地和人民之愛合為一體,造成作品的高度不確定性和衝突性,不意間形成如古希臘悲劇的張力。在自由與革命兩種同樣強大力量的撕扯下,男主人公葛利高裏叛來叛去,終於走向毀滅。一平說,可不是,23歲發表《頓河》第一部,20來歲的人能寫出文學史上的登峰之作,打死不相信。後來寫了《被開墾的處女地》,平庸的意識形態之作。寫二戰的長篇《他們為祖國而戰》,像什麽樣兒,毫無才氣。正當盛年,二十幾年沒寫完,與《頓河》無法相比。我說是啊,大作品有人格指紋。給《頓河》和《處女地》做個親子鑒定,同樣是寫頓河哥薩克,如果《處女地》是他親生的,《頓河》就不可能是。

那一夜喝了不少酒,一頓飯吃到淩晨。翌日起晚了,起身也晚了,一路雨雪交加,有了初冬景象。天黑得快,又走錯了路,沿一條鄉間小路竟上了一座山。一時間飛雪如矢,車燈前一片白花花,能見度不過幾米,忙減速如步行。幸而旋即下山,高度陡降,暴雪稍疏。下了山,雪變雨,方能正常行駛。因了這雪夜歸程,那次去伊薩卡記憶深刻。後來去得多了,記憶反而不這麽鮮亮了。

3

一平老宅位於小鎮Newfield邊沿,翻譯過來應該叫“新田野”。有兩條大溪,四個小村,200多年曆史。興盛時期,溪邊有利用水力的鋸木廠和許多磨坊。幾次大火、洪水與暴風雪摧毀了昔日的繁榮,雜貨店與眾多小教堂漸消失,如今惟剩五千多居民和他們祖傳的老房。有時,一平和我會散步去小鎮中心,那裏有一座塗成深紅色的廊橋,小鎮的驕傲,全紐約州現存廊橋中最古老的一座。就是一座木拱橋,怕雨水漚爛,加蓋了牆和頂,便成了“廊”橋。我見過鐵、石拱橋,頭一遭見木拱橋。以木匠的眼光看去,設計精妙,令人歎絕。高架於溪穀兩岸岩基上的圓拱是用無數薄木板拚壓而成,所有卯合處都用手臂粗細的硬木橛楔入。——木比鐵耐腐,工匠們做的是千年打算。橋板也怪,不是平鋪,而是用薄木板夾緊,“立鋪”,牢靠的很。車輛行過,感覺不到輕微顫動。交通標誌“5噸以下通行”,10噸也撐得住。我在橋上走了幾個來回,讚不絕口,說隻要不漏雨,再200年也能挺住。一平憨厚笑笑,指著橋邊立了一麵星條旗的二層大宅,說看那邊,小政府,我們的鎮政府,也設計得精妙:一鎮長、二鎮長助理、二法官、一警察、四議員、一稅務官。——袖珍、清廉、自治,是不是像一個政治童話?

再往前走,有一座木結構的小教堂,通體潔白,小小的尖頂指向天空。小教堂旁邊是一大片墓地,看上去很古老,墓碑長滿綠苔,有的都歪斜了。有一段碑文很溫馨:Rest with the angels, Till we see you in morning.(和天使們一起休憩,直到我們在清晨再見。)

———

一平出過車禍,不怎麽開長途。而我喜歡開車,尤其獨自跑伊薩卡。難得的放鬆時刻。邊聽音樂邊構思,神仙的日子。

去一平家有兩條路。一條是81號路,一條是15號路。起初走81號路時候多,高速公路,順當。漸漸就迷上了15號路,盡管有時要穿城過鎮,紅綠燈討厭,但景色優美。路左是綿延不斷的阿巴拉契亞山脈,藍色的,靜臥於遙遠的天際。自賓夕法尼亞首府哈裏斯堡開始,路右便是秀麗的薩斯奎漢納河,近200公裏的沿河路,隨時可停下來在河邊走一走、坐一坐,親近那天真未鑿的少女之河。我總把它當成故鄉的嘉陵江,雖不及長江、密西西比浩蕩,但河麵寬闊,清澈秀美,卻也算得上一條大河。最令人愉悅的是那清澈純淨的河水,有一次在河邊小憩,我指著河水說,我小時候嘉陵江就是這樣清澈這樣藍。王康笑笑說:嘉陵江從來沒有這麽清澈、藍。那是你記憶中的夢。我堅持說嘉陵江就是這麽清這麽藍:我生在江邊,幼時家境貧寒,常去江畔停靠的運菜船邊撿蓮花白幫子。曾攀著一條纜繩沉入江水,河底卵石砂礫晃動著金色波紋,再仰麵看天,竟是一派晶瑩的寶石之藍。李商隱說“千裏嘉陵江水色,含煙帶月碧於藍”,杜甫說“嘉陵江色何所似,石黛碧玉相因依”,古人誠不我欺,小時候嘉陵江就是這麽藍。王康又笑笑,不再爭辯了,大概是在心裏暗笑我的癡夢。

(薩斯奎漢納河及河中荒島)

薩斯奎漢納河也是一個夢,一個可以走進去的夢。

一眼望去,滿目蒼翠。樹林一直長到水邊,綠葉低垂,似與河水絮語。稍有常識的人都明白,這是一條健康的河:天然植被茂盛,四季流量均衡,幾乎覺察不到枯洪水位漲落。因無摧毀性洪水,河中荒島極多,據說有千座以上,大多呈梭形,如一條條逆流而上的鱒魚。島上生長著秀麗的河樺、鬆柏、鵝掌楸、梧桐和山茱萸,四季長青。每回去伊薩卡一平家,行至哈裏斯堡城邊,就會與河猝然相遇。第一眼看見的,便是寬闊的河麵和一座接一座島嶼。這時,我總要停下車,在河邊坐坐。島嶼錯落有致,如天女隨意撒落的綠寶石。白雲在水麵浮走,潛鳥、野鴨和不知名的灰藍色水鳥起起落落。河風拂麵,能呼吸到一股原始的生命力。若是晚春季節,常可見一群群啃草芽的大雁,帶著毛茸茸的幼雁。離它們稍近,站河岸高處警戒的頭雁就要喊叫幾聲,然後奓起翅膀,低下長長的頸項衝過來,從嘴裏發出威脅的嘶嘶聲。你隻有及時走避,開車走人。

從哈裏斯堡到威廉斯波特,一路與薩斯奎漢納伴行。公路及沿岸小鎮跟河都很親近,沒有高峻的崖岸,不過略微高出河麵幾公尺。每座小城都在河邊安放了長椅,供人們休憩賞河。沿河15號路上,隔不遠就會有畫了帳篷或船的標示牌,指點著露營地和遊船下水處。我常常會彎進一個從未去過的聳立著小教堂白色尖頂的小城,穿城而過,看看老街,然後在河邊長椅上坐坐。盛夏時節,則把車停在某個遊船下水處的濃蔭下,看小卡車倒退著把架在拖車上的釣魚船放入河水。河裏盛產鱒魚、鱸魚和五彩絢麗的太陽魚。魚很多,釣魚人卻很少。數人合抱的橡樹、梧桐樹立水邊,河水從黝黑的樹根上滾過。真靜啊!洗洗腳,抽一支煙,再放下車窗小睡一覺。在藍色的薩斯奎漢納河邊,何須急匆匆趕路?

這是一條原始的沒有航標的河流。因跌水、險灘太多,船隻雖然可以趁春汛順流而下,卻無法逆流而上。因之沒有商業航運,惟有星星點點的釣魚船,保留了天真未鑿的風情。400年前,歐洲人初到之際,三桅海船僅能進入河口,無法上溯。劃著獨木舟在河上捕魚的印第安人叫薩斯奎漢諾克,法國探險家便以“薩斯奎漢納”為這條河流命名。湊巧的是,後世有語言學家判定“薩斯奎漢納”係“長河”之意。——這就神奇了:地理學家發現,薩斯奎漢納是美國東部最長的河流,莫非印第安人早就知道?更為神奇的是:在躁動瘋狂的現世紀,在高度工業化的北美,居然還靜靜地流淌著這樣一條美麗的處女河!

至威廉斯波特,河道隱進了山。不是薩斯奎漢納拐了彎,而是橫切了阿巴拉契亞山脈。這條河是木材運輸的重要水路,威廉斯波特即因接納沿河漂放的原木而被稱為木材之都。從這裏開始,15號路爬上阿巴拉契亞山,與古老的印第安人沿河小徑分路。沿河小徑最初是遷徙的野牛群踏出來的,後來則是歐洲探險者和新教徒拓寬的。為了逃離舊大陸的宗教迫害,自由崇拜上帝,大批英國、荷蘭、德國基督徒來到新大陸。印第安小徑漸漸變成馱馬道,又變成大篷車道。馬匹和人離不開水源,道路和驛站便順河穀進了山。河穀中的路不好走,要繞開崩落的巨石和倒樹,彎來彎去如迷宮。如今,翻越阿巴拉契亞山的15號路是一條嶄新的高速公路,大致沿河而行,但避開河穀上了山。於是,薩斯奎漢納河以及古老的沿河村鎮便隱沒在路右的深穀密林中,看不見了。從山腳、山腰到山頂,景色為之一變,開闊壯麗。特別是深秋時節,層巒疊嶂,滿目純淨透明的輝煌。不過就我而言,還是更喜歡那藍色溫柔的河。不知何故,總覺得是從心坎上流過,說不清的神往。

越過山脊,再往前就出了賓夕法尼亞州界,進入紐約上州。這就告別了15號路,向東一拐,經17號路、13號路到了一平家。那座鏽跡斑斑爬滿青藤的筒倉總是突然出現的,要馬上減速左拐。13號路是條單車道雙向路,但限速不低,55邁,實際上車流速度近70邁。這麽高的車速,要拐進一條昏暗中的車道不易。初時往往錯過,還得彎回來。後來就打開雙閃燈,厚起臉皮壓住後麵的車,急打方向,拐上青石渣鋪的車道,把跑了320英裏的車泊在一平老房前。

有一次在山頂遇大雪,越下越大,雨刷都刷不動了。車輛減速行駛,但沒有誰敢去路邊停下,怕雪再大困在山上。緊趕慢趕,到一平家天已黑盡。我正從車裏拿隨身旅行包,一平迎過來道辛苦,說看見一輛車猶猶豫豫要拐彎,就出來看。我指指車頂的雪,笑吟:“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一平殷情接過我的旅行包,哈哈大笑,說你想喝什麽酒?沒有紅泥小火爐,有一個舊貨店淘來的銅火鍋,燒木炭的。果然,長條餐桌上擺了個擦得錚亮的黃銅火鍋,中國的,木炭燒旺了,火星亂躥劈啪爆響。羊肉白菜寬粉、二鍋頭、幾樣下酒小菜。伊薩卡冬天長,有時就吃烤肉,像模像樣的電烤盤也是逛舊貨店淘來的。牛肉片先用醬汁醃好,用筷子夾進鑄鐵烤盤裏滋滋地烤,撒上辣椒孜然。酒酣,兩人便披上羽絨衣到有雕花柱頭的廻廊下抽煙。一平是不抽煙的,跟我要一支香煙,是助興。夜風寒冽,雪悉悉簌簌地下,越來越大,覆蓋了遠近山野,就成了一個寧靜潔白的世界。頭腦變得格外清澈,塵世的種種困擾隨風而逝……

每次皆殷勤如是,就當不起了。一平卻說,你來就是我們的節日。聊到午夜淩晨,第二日早餐後即返,一平總是挽留,說再呆兩天吧,難得來一趟,頭天300英裏開過來,睡一覺再300英裏開回去,叫人挺不落忍!我說比起古人騎驢走幾個月去看朋友,實在不值一提。“故交在天末,心知複千裏。”黃道周、徐霞客見一麵,要騎驢兩千裏。那種友情,那種遠別重逢的幸福感,不是我們這些開車的現代人能想象的。還有一個人,遠征特洛伊後重返伊薩卡,在地中海上飄泊了整10年。一平哈哈大笑。

4


(2005年獨立筆會諸友訪伊薩卡 攝於康奈爾大學 左起:黃河清、周琳、巫一毛、陳邁平、一平、北明、鄭義)

沿著薩斯奎漢納河的長途往返中,我的“大河長篇”漸醞釀成熟了,如同美神阿佛洛狄忒從地中海浪花中冉冉升起。

初訪伊薩卡,就和一平談起心中縈繞了20年的黃河長篇。這些年寫了許多別的文字,該回過頭一了心願了。一平說,不要再耽擱了,聽你所談的,一部傑作已醞釀成熟。由頌歌到挽歌,由生至死,非大徹大悟所不能。死亡、毀滅亦有美感。挽歌絕唱,那也是輝煌的收場。鄭兄,該動手了!

王康也這麽說。看了我的散文《海邊的豪宅》,說獨具慧眼,“實際埋下了一塊石頭,會生長成紀念碑的石頭”,強烈建議我寫一部“流亡”長篇,成為“中國的《神曲》”。這幾句話令人一驚。我說:《神曲》乃神授,我一介凡人,擔當不起的。何況人生易老,我已是秋後的螞蚱,沒有多少日子可蹦躂了。不過,現在是末法時代,是該刻石經的時候,再晚就來不及了。但還是想寫黃河,寫藍花花。八十年代初,我騎自行車跑了晉陝峽穀二十餘縣,行程總計一萬華裏,寫了大量筆記,逃亡時帶在身邊,又帶著這些黃河故事偷渡香港,來到美國。青年時代的夢想,難以割棄啊。有次在95號高速上聽《蘭花花》、《三十裏鋪》,淚流滿麵,在路肩上停下來,放聲痛哭一場。那些黃河與高原的傳說,酸辛,難以割舍啊。王康鼓勵說:一次具有世界意義的流亡。一部與這個時代、幾代人的經曆、四分之一人類的命運和希望相匹配的作品,總要由一個人來完成。拿出幾年時間交卷。“黃河”永遠在那兒,待你重新回到岸邊再動筆,也許更好。請先把後來的、更鮮活的這二十年寫起來。我相信,你的寫作,注定了屬於那種紀念碑式的寫作,史詩般的雄心勃勃的寫作。

後來,王康又出了個更“短平快”的主意:先寫幾十集電視連續劇,掙幾錠銀子,以紓困窘。內容寫抗戰時期由東向西的沿江大遷徙,題目可以叫“下江人”。——想來想去,還是感覺王康看走了眼,以為我跟他一樣是文思如湧,倚馬可待的文章快手。我寫不快,又歲月逼人,沒有那麽多時間容我“先寫後寫再寫”了。——我的力量僅夠最後一搏。長考一番,決定放棄黃河,改寫長江。妻子幫我下了決心。這也是我長兄多年來的勸告。內容從西遷擴展到完整的八年抗戰,自1937年遷都重慶到1945年還都南京。既是抗戰史,也是陪都史。一旦開始讀史,開始生活在那些光榮而艱難的歲月中,重慶便如喜馬拉雅高高隆起。我們的父輩——最輝煌的那一代人,尊稱這座山巔之城為“中國的耶路撒冷”,聖地。

這是一部史詩。我將盡心盡力盡意地還重慶以光照千秋的崇高與莊嚴。

曆時三年的集中閱讀結束,該動筆了。我感覺自己站在長江之畔眺望重慶。我必須仰視,必須脫下腳上的鞋,雙手掩麵。因為那是我們父輩的燃燒的土地。那裏是聖地。

願我的石頭生長成紀念碑。

5

有次在一平家,怎麽就談起了我們共同的朋友老於(詩人江河)。一平問起構思的情況,我說,讀了三年資料,大致成形了。一片新天新地。還得謝謝你和王康,你們是我這部書的推手。一平謙和一笑,說主要是王康。他有曆史感…… 我忽然想起數日前一通長電話,說還得算上一個老於,他也批準了,真是沒想到……

你知道老於有點怪,不跟凡人來往,自閉。突然打來電話,說不常看電子信箱,剛見到你一封信,有幾句話想跟你說。我問什麽信?你說正在讀資料,要寫一部長篇史詩。我很憂慮,要給你潑點冷水。我問要潑什麽冷水?盡管潑。於是老於開侃:首先,你寫多卷本長篇是否考慮過讀者?現在的讀者,已經沒有讀完一部長篇的時間和興趣了。其次,從文學史看,小說真正發達是由於報紙的興起,尤其是副刊,許多名著都是連載而成,現在副刊完全萎縮。詩的情況更為黯淡,英國有三家專出詩集的出版社,現在全部關板,因為現代人已經不願讀韻文了。美國在世的最偉大作家菲利普·羅斯預言,小說還有25年曆史……我打斷他,說這一切與我無關。我不僅不在乎大陸出不出我書,不在乎讀者看不看,甚至也不關心小說是否25年就壽終正寢。談得興起,我給他提到一部蘇聯中篇小說,題目忘了,但故事很震撼:一支勘探隊找到石油卻陷入絕境,斷食斷水。他們把食物和水集中起來交給最強健的人,希望能送出標示了油田坐標的地圖。但最強健的人也沒能走出荒漠,所有的人全死了。後來油田再次被發現,一座新城拔地而起。人們偶然發現一具幹屍,懷中揣著那張地圖。故事結局否定了他們為之獻身的目標,後來油田開采與他們完全無關。那麽,他們的獻身有價值嗎?——人類精神永存。價值不在於那張地圖,而在於這種精神。我講完了,電話那頭沒動靜,半天老於激動地說了一句話:也就是泰坦尼克號沉沒之前樂隊的演奏。我繼續講下去,舉例說古典作曲家如巴赫一族,主要是與神對話,後世才被重新認識。哪怕一個讀者沒有了,隻要神在傾聽,就夠了。落到這種絕境,還要寫,就真正成功了:因為敢獻給神的,隻有最美的。因為神是美的創造者。

一平說,老於的詩寫得真好……

我說老於是個絕對的虛無主義者。何以見得?文革那陣兒老紅衛兵抄家搶房,我家還剩一間10平方米小房,老於父母被趕下鄉,在北京連立錐之地也沒了,擠到我小房來住。兩人都沒錢,每天火燒白菜湯,算得上患難之交吧。剛20出頭,我還沒寫“地下文學”,他也沒開始寫詩。沒人知道老於的油畫畫得好,沒事幹,隨手臨摹雷諾阿的《包廂》,畫得真好,過兩天又隨手擦根火柴燒了。玩世不恭。某日深夜,我和他在白塔寺到西四廣濟寺的大街上蹓躂,是個冬天,沒車輛行人,就在街心走,西北風颼颼的。老於從太陽係、銀河係、宇宙之浩瀚無涯、之偶然、之誕生毀滅談起,最後歸結於人生、文學之無意義。在他描繪出來的這幅巨大宇宙圖景麵前,我無言以對,絕望到了頂點。那天在電話上,我跟老於說,還記得40年前你我在阜內大街上那一番談話嗎?甭說25年後小說要滅亡,就是25年後太陽要熄滅,地球要毀滅,人類要絕種,我仍然要寫的。老於最後說:老鄭你是最好的狀態,沉船之前樂隊的演奏。——這句話從老於這個絕對的虛無主義者口中說出來,夠份量了。他這句話是不是等於批準了?

一平感歎一句:唉,老於啊……

我問:你知道老於說的這位“最偉大的”加菲利普·羅斯嗎?放下電話,我趕緊上網去查。孤陋寡聞呀!此兄獲獎無數,幾乎囊括了除諾貝爾獎之外的獎項。出生於新澤西州紐瓦克,猶太人,反上帝,反猶,被稱為一個“自我仇恨的猶太人”。

一平說:紐瓦克不簡單,還出了一個更偉大的金斯伯格,“垮掉的一代”精神領袖,寫《嚎叫》那位…… 不知道老於還畫油畫,他的詩寫得好。到老於的《從這裏開始》,政治抒情詩就算寫到頭了,終結了。他繼承了中國古代詩歌的氣韻。可惜了,現在什麽都不寫,被流亡生活磨垮了嗎?

我說,我看過他許多沒發表的情詩,也極好。真摯、唯美、水晶般純淨。他在詩歌中表現出的希望、激情與思想深處的絕望虛無是兩極,不知道怎麽會湊在一個人身上。他跟你一樣,也是讀書種子,居然讀完了普魯斯特《憶逝水年華》全集。有人聽說,大驚,說真正讀完了《憶逝水年華》七大本的,中國作家中不會超過兩人。王康在他滿牆藏書前掃了一眼,說這是個可以對話的人。

一平說:老於都批準了。泰坦尼克號沉沒之前的樂隊演奏。

我說,這是一個祭壇,我隻有把自己擺上去,最後要看上帝的心意了。如蒙恩典,請讓我保持10年旺盛的寫作精力。我總是牢牢記住耶穌的三句話,給我無限安慰:我的軛是容易的。我的擔子是輕省的。我的恩典是夠用的。

6

去伊薩卡的路走熟了,有時心血來潮,加滿油開車就走。某次去看一平,想談談寫作狀態。使徒保羅的一個思想令人震動:“就我而論,世界已經釘在十字架上;就世界而論,我已經釘在十字架上。”——對我而言,世界已經死去;就世界而言,我已經死去。保羅談的是斬斷對俗世的迷戀,我發現這段話對我還有更多的意思。我並非生活在當下之美國,而是生活在遙遠的空間與時間。我生活在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中國,沉湎於大江、戰爭與精神之中——那些人物與故事,那些壯美山川、質樸民風,求仁知恥的時代精神。我曾經投入極大心力的民運、政論與生態寫作,我極度焦慮的腐爛現實與自毀之國運,都漸次遠離,轉化為石經之鐫刻。除與三五老友偶爾小聚,我開始拒絕一切會議、采訪、應酬。這可見可觸之世界,於我已經死去。對於人人熱情投入的這世界,我已經死去。某次,某老友要我務必出席一個他組織的討論會,因為我就這個議題曾寫過一係列有獨見的文章。我說閉門寫作,不能去。他說如果把會議挪到你旁邊的DC呢?我仍然堅拒:“就當我已經死了行不行!莫非地球不轉了?”我或許進入了某種決絕的生命狀態?我不能肯定。但保羅寫聖經,必定進入了這種狀態。我的神,請憐憫我。請賜我必要的孤獨與歲月,我是您的一支筆、一截鉛筆頭。

一路小雨。進入賓州後雨住。薩斯奎漢納與阿巴拉契亞秋意初起,濃綠中點綴了斑駁紅黃。沿途皆半人高黃花,叫“北美一枝黃花”。拉丁文原意為“生命力旺盛”,翻譯成英文是Goldenrod,“金杖”,再譯成中文就成了“一枝黃花”。鋪天蓋地,一種豔麗狂野的黃。盡管森林還綠著,但河畔山腿流金溢彩,已是一個黃金的世界,一如壯麗的人生暮景,也是一首歌。

下了山,時雨時晴。到一平家時天剛黑,燈光裏見屋裏有人影活動。推門而入,一平正在做飯,看見我有些驚訝,隨即給我介紹兩位客人:幫忙幹木工活兒的是史鐵生朋友、鄰居,我敬一禮。另一位是老友徐曉之兄,來美國看望兒子,我鞠一躬。世界真小。

晚飯吃西葫蘆餡鍋貼,喝尖莊白酒。有客人在,不便談文學,隻是談論共同關心的世事,諸如六四淩晨親曆、劉曉波獲諾貝爾和平獎、丁子霖夫婦繼續遭受迫害等等。多年來,一平始終與“天安門母親”群體保持密切聯係,傾力相助,深得丁子霖信任。在一平的餐桌上,總的得到關於母親們的最新消息。

越日晨,見客人們未起,一平在廚房熬紅豆粥、煎荷包蛋,便抓緊時間在灶火邊談了一小會兒。

我談了近來的寫作狀態,以及保羅關於他與世界俱死的思想。一平馬上想起索爾仁尼琴,說他來美國後離群索居,在佛蒙特州一片鬆林裏寫《紅輪》。回國後發表言論遭人譏笑,說他是世外之人,嚴重脫離時代。我說王夫之有一幅自擬聯:“六經責我開生麵,七尺從天乞活埋”,下聯費解,後世爭議很大。其實跟保羅一個意思,“乞活埋”——與當今俗世是死亡關係。古聖先賢都是相通的。……不過,這種“活埋”很不容易,自己埋自己,要有一個過程。

一平說:可不是,人的一生隻能做很少的事情。傳統中國的隱居也是這個意思。在波蘭,我發現文明如枝葉花果,這是可視的色彩繽紛的。文明的樹幹是教士階層,隱在枝葉花果後麵看不見。文藝複興批評天主教禁欲,其實天主教僧侶禁欲主義是有道理的。他們傳遞文明,重任在肩。阻止生命中某些方麵,才能在另一方麵發展。修道院是什麽意思?就是把這種價值觀走到極端,來示範俗世。你現在的狀態不止是一種寫作狀態,更是一種生命狀態,是對於使命的確認。

樓上有了動靜,兩位客人起床了。一平忙著拿碗盛熬得稠稠的紅豆粥,我趕緊談了最後幾句話:老於對我的“死亡狀態”極之讚賞,說卡夫卡說過:希望是有的,但不是在我們的××…… 最後兩個字我沒聽清,問“但不是在我們的時代”?你猜老於怎麽說?——“不是在我們的世界”——絕望到了極點。老於還說,有人問卡夫卡,為何不打開窗戶看看外麵的現實?卡夫卡說:窗戶太高了,我夠不著。還說起貝多芬晚年的耳聾。老於放電話前還說了一句狠話,說他絕不低頭求當局開恩,讓他回中國養老。日子過得再艱難,做人要有底線,要有操守,要自律,要做點絕事,至少可以得到一個形而上的勝利……

時間雖短,20分鍾,想說的話都說了。早餐後啟程回維州,一平夫婦送我到車邊。抓緊時間又說了一句:吳經熊,民國著名法學家,抗戰時受蔣公之請用文言翻譯了《新約》。他有段話把問題講透了。大致的意思是:他知名度很高,甚至被譽為“吳青天”,他感到惶惑,因為一個真正傑出的人物是不會這樣聲名大噪的,起碼在生前。他說,我得到太多的《舊約》式降福,而我渴望的是《新約》式的降福——苦難式的祝福。他天天翻譯《聖經》,聽清了神的啟示:顛沛流離,貧賤寒微,無名無利無權無勢,正是神的最高恩典。

從13號鄉村公路轉上17號路再轉上15號路,爬上阿巴拉契亞山脈。車行群山間,心境如秋雨之後的明朗。很快進入賓夕法尼亞,在歸途中第一個休息站停車小憩。這是賓州的迎賓站,懷古式建築,看似樸拙,實則不惜工本。尖屋頂,石牆紅瓦,梁柱裸露,皆未刨削之大木。這種做法,是要花大價錢的。走進大廳,則是豪華裝修、水磨石地麵,另一派現代豪華。大廳左側是一個不算小的書店,擺滿有關賓夕法尼亞地理曆史的書籍和小冊子,免費自取。天寒地凍的時候,我會在這裏找一處舒適的地方補寫昨天日記,然後從後門出去走走。整個迎賓站建在懸崖邊,十數米外即是百米斷崖,崖邊有粗木欄杆,其下是藍色寧靜的泰奧加(Tioga)水庫。欄杆上有一塊牌子,上書“Smile, You in Pennsylvania!”是的,看見這牌子我真的微笑了。沿鋪了紅色石渣的步道走走,點一支香煙,看看雄偉山河,心裏也是一片燦爛陽光。今日秋色明媚,就找一張野餐桌坐下,補寫日記。

一陣秋風從懸崖下升起,搖曳著崖邊茂盛的北美黃花,帶來寧靜……

7

(在一平家車庫前 左起王康、鄭義、北明、一平)

一個暮春日子,忽心血來潮,想去伊薩卡和一平說說話。

北明說,反正要一起開車去密西西比河,從中遊一直到出海口,說話的時間多得很,何必?我執意要去,一個人也去。

為什麽總想去遙遠的伊薩卡?

你太忙碌,太煩亂,親愛的。

王康也忙碌,大半心思在政局。

我的生命已走向通往彼岸的渡口,隔河便是那個純美永恒的世界。一平恰似河邊一位行吟詩人,聆聽者、交談者、歎息者。

就這麽簡單。

———

終於三人同行,到伊薩卡湊齊了“四人幫”。

那晚的話題很多。其一是油畫《夏洛特的女子》和《戈黛瓦夫人》的啟示:美是上帝的禮物或借物,是獻祭。而我最想談的是高迪,那位巴塞羅那“神聖家族大教堂”的總建築師。前一陣,已經在電話裏跟一平談過。偶然拿起一本小說《高迪密碼》,打開扉頁,如受雷擊。

我拿出事先打印好的扉頁提要,分發給各位:

安東尼奧·高迪

安東尼奧·高迪生於1852年6月25日,許多人視高迪為20世紀初期席捲歐洲的“哥特式復古運動”之父,此風潮至今仍影響當代各種派別的藝術工作者。

身為虔誠的天主教徒,高迪擯棄世俗邀約,畢生奉獻天主教工作,全心投入世上最偉大的建築經典之一“聖家堂”的修建工程。

1926年6月7日,高迪在巴塞羅那被一輛不明電車撞倒,由於當時他衣衫襤褸身無分文,許多計程車司機都不願將他送到醫院救治,怕他付不起車錢。最後他終於被送到一所專門收治貧民的醫院,那裏沒有人認出這位藝術家的身份,直到第二天他的朋友才在那裏找到他。當他們企圖將他轉到一所較有規模的醫院時,高迪拒絕了,據說他當時表示:“我就是屬於貧民階級的人。”

三天之後,也就是1926年6月10日,高迪不幸過世,巴塞羅那人悲痛萬分,人們將他葬在聖家堂內。由於高迪從未使用藍圖建造他的經典建築,一切全運用他獨特鮮明的想像力,他的直覺全由上帝賦予,因此他的同儕無法完成聖家堂的修築工程。也因為如此,高迪被世人喻為“上帝的建築師”。

——各位,請注意最後一個自然段這句話:“高迪從未使用藍圖建造他的經典建築”。正是這句話使我感到震撼。

三位知音關切地看著我,等待我接著往下講。北明端起酒杯,激動地舉起,向我示意,然後一飲而盡。

我繼續說下去:

很難表達對這段文字、這句話的感受。有如天啟。10年前,從寫《紅刨子》開始,不知何故,忽然放棄了過去寫提綱的習慣,提筆就寫。也就是從那時開始,文風大變,連續寫出十來篇“不像是自己寫的”散文。我知道我已進入某種境界。現在手頭這部史詩長篇,仍然是這種寫法,不擬提綱,幾年下來體會良多。從技術角度看,至少是構思時間無限延長了。寫提綱、構思,就算花上一年,也僅僅是一年。現在沒有提綱,邊想邊寫,不僅要時時照顧筆下正寫的章節,還須不斷調整總體框架。這樣算下來,花在“藍圖”上的時間幾乎是無限延長了,貫穿了整個寫作。憑直覺寫,意想不到的人物、場景和意義漸次浮現。

建築這樣一座大教堂,居然沒有藍圖!高迪說,他的大教堂如同森林一樣向上生長。神聖家族大教堂始建於1882年,高迪次年接手,建了40多年,完成了四分之一。繼任的建築師找不到圖紙,隻能依照高迪風格揣測總體構思,繼續建造,至今尚未完工。據說預訂於2026年也就是高迪逝世100周年完成主體建築,也就是說,一個半世紀的宏大工程是邊建邊構思的,是自己生長出來的。我突然發現自己並不孤獨:近一個半世紀之前,高迪就這麽幹了。高迪給了我激勵與安慰。

高迪靠的是什麽?他的信心從何而來?

——他是個虔誠基督徒,必然深知自己之有限。一介凡人,如何能僭越神聖家族,以自己有限的智慧來預先規劃藍圖?他要讓耶穌、聖母瑪麗亞和使徒們的聖殿自己生長。是無所作為嗎?不,是放下、放鬆,傾聽神的啟示,把自己從知識、理性、技巧中解放出來,從而獲得真正的創造的自由。

還有一個並非次要的自由——人自身的自由或創作主體的自由。在接手聖家堂大約10年後,高迪不再接受其他的工程委托。他當時已經是非常出名的建築師,設計一個小建築就會有不菲收入。他搬進工地上一個小房間,和石匠、鑄鐵匠、木匠一起吃飯,過最簡樸的生活。上帝用貧困這張最華貴的浴巾洗淨了他的靈魂,他感恩了,守住了,活得越來越純淨,越來越謙卑。幾十年下來,他還是當初接手聖家堂時那個原來的高迪嗎?又因為不畫藍圖,聖家堂也有幸沒有受到那個原來高迪的人格限製。車禍受傷後,拒絕轉院,說自己屬於貧民階級。他死得安詳。他早知道自己不能進入應許之地。

解釋一下:聖家堂是一座“贖罪教堂”,不接受政府及財團資助,隻接受有贖罪之心的小額捐款,因此被稱為“窮苦人的聖殿”。高迪無愧,守住了貧賤。我很感動,希望能像他那樣生,也像他那樣死。這不僅是高迪的故事,也是聖家堂的故事。最後建成的聖家堂,一定是自然生長成熟的構思:一座輝煌無比的屬於窮苦人的聖殿。

最後一個問題:高迪有引路人嗎?——上帝。上帝創世就沒有藍圖。或者高迪根本就沒想過這個問題,隻是一步步追隨他的聖靈。

我戛然而止,淚眼婆娑。

長久的沉默。

北明說:我明白了,為什麽你急著來伊薩卡?憋死了!一個人,拳頭大顆心,怎麽能裝下這種致命的激情!你常說,每晨每日每夜,都感覺心靈在燃燒!

王康說:你已經不是幾年前我建議你寫《下江人》時的那個你了。中國應該有一部配得上她苦難的宏大史詩,這是我對你的期待。舉杯,舉杯吧,敬高迪!敬孤獨而自由的創造!幹杯!

一平說:可不是嗎,要創作一部恢宏史詩,壓力無疑是巨大的。鄭兄需要放鬆,解放自己。既然你每日禱告“聖靈引領”,就要放下、放鬆、傾聽。鄭兄做人做事,包括寫作,都要求極高,盡善盡美。誠然好,但是否造成一種緊張,從而束縛我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要放鬆、解放,釋放內在的充沛審美感與精神力量。要靠內力,放棄一切外在之物,包括朋友們的期待,還有名著的成例、規範等等。官知止而神欲行,你感覺上能通過的,就是好。你的閱曆、經驗、境界、美感、精神,乃至寫作曆程都足夠豐盛了。

我說:我還有年齡的壓力,動手太晚了。傻大膽兒,沒想到這部書是這麽大的一個工程。我每天禱告,請求上蒼給我必要的歲月。寫完了嘎嘣兒就死,也是莫大福分。還是高迪,他最透徹。他深知生命有限,而聖家堂工程空前浩大。他說他不是第一任,也不是最後一任,他到不了應許之地。看到高迪這句話,我也釋然了。

北明欠身站起,給每人酒杯裏斟滿威士忌,說今晚要一醉方休。鄭義進窄門了。除了上帝,誰是無限永生的呢?日拱一卒而已。誰像高迪那樣投入聖殿的建造,不需要完成,就獲得了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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