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命運有點坎坷,而且很奇怪:總與紅刨子交相纏繞。
木匠最珍愛的工具,我以為是刨子。也有人叫推刨,就是那種能夠把木料加工得平直光潔的工具。一刨子推過去,能刨出透明卷曲的刨花,不過頭發絲兒厚薄。按照不同的用途,刨子分平刨、裁口刨、歪嘴刨、花邊刨、槽刨、內圓刨、外圓刨、弧線刨等等。其中最常用最簡單的是平刨,也要細分好幾類。一般外行人概念中的那種刨子叫二虎頭、二刨子,是用來粗刮木料的,不長不短的模樣。用來拚接木板的叫對縫刨,也叫大刨子,最長。把木活兒最後細加工一遍的,叫淨刨,也叫小刨子,最短,不足一紮。刨刃學問不大,那是鐵匠的事情。做木匠的,就知道世上刨刃數日本美國的最好,國貨則是山東濰坊的“金馬”、“金兔”。刨床的學問就大了,幾句話講不清。頭一樁,刨料要上等硬木,還要紋理通順,無疤不裂,這就不好找。起碼是硬雜木,譬如柞木棗木色木水曲柳什麽的。槐木也很硬,但絕少做刨料。右邊是個“鬼”字,手藝人忌諱。最高級的是紅木,花梨木紫檀木等等,早就絕了種,隻剩下“聽說”了。木匠最講究的,就是這一大套刨子。而最疼愛的總掛嘴邊上的,也就是那麽一兩把。自然是做工精細,造型優秀,木質絕佳。
回憶起來,我最珍貴的兩把刨子,是青年時代闖關東時候的。插隊之初,在給友人的信中妄論時政,被警察抄了個準兒,隻好匆匆逃亡。再是鐵桶江山,也要在失去自由之前真正闖蕩一番!初至呼倫貝爾草原時,身份是“盲流”(盲目流竄)木匠。在阿榮旗首府那吉屯大街上晃蕩著攬活兒,手上拎的就是兩把名貴的紅木刨子。一把紫檀,一把是花梨。花梨木也算紫檀,那就是兩把紫檀。不敢說山海關外,至少在整個呼倫貝爾草原上,獨一無二。在中國,紫檀早就絕了種滅了跡。據老工匠說,老祖宗使紫檀總有兩千來年了。到了明代,朱皇帝的後人有了紫檀癮,沒有幾斧子就砍了個精光。紫檀長得過於慢,非千年不能成材。皇帝家能等嗎?就派三寶太監鄭和下西洋,去南洋采辦。三四百年過去,把南洋地麵也砍了個精光。聽說後來從東南亞有少量進口,也不是拿尺量而是論斤秤。如今的工匠們,除了極少流散到民間的古舊家具,誰親眼見過一塊紫檀呀!我那兩把紫檀刨,是用“紅八月”殺人抄家時搗毀的老家具殘骸做的。兩條八仙桌腿兒,拿鰾膠一粘,正好夠塊刨料。我和流浪的夥伴兒背上全套工具,卻將兩把紅光閃爍的刨子拎在手上招搖過市——紅刨子!任何人,尤其是尋工的主家和盲流木匠,隻要目光掃過來,就會粘住,然後發直發傻:紅刨子!花梨木是正紅,紫檀木是紫紅,我永遠記得三十幾年前年輕的太陽下那神奇的紅光!人們先是拿過紅刨子,驚歎不已,進而發現是拚接而成,嚴絲合縫,更讚不絕口……活計往往就這樣談妥了。
“盲流”木匠就這麽一家接一家幹起來了。拎起紅刨子,卷起破狗皮,揣著本老費爾巴哈的哲學著作選,從呼倫貝爾草原流浪到嫩江流浪到大興安嶺森林……那一段生活,凝結成我最初的文學寫作——流浪手記《三行》(阿榮行、興安行、海山行)。回首往事,總有些浪漫色彩。在當下,還是有一些青春血淚的。後來招工進了“單位”,成了拿工資的正兒八經“木工”,在全木工廠全工區,那兩把紅刨子也是一“鎮”。木匠最講究的就是刨子。從做工上一眼就看出你的成色。我後來做過許多刨子,有色木(楓木),杏木,棗木,最多的是柞木(橡木)。不知為何,我喜歡紅刨子。但紅木頭很少。棗木是紅色的,有的老棗樹心材接近正紅。但棗木性子大,你很難找到一塊沒有裂紋的刨料。照老木匠的說法,又是兩頭貼紙,又是埋在馬糞堆裏悶一年,又是浸泡機油,反正我沒整治出一塊不崩裂紋的棗木刨料。香椿樹木質呈肉紅色,很漂亮,但木質稍軟。(臭椿樹倒是有點硬,還耐磨,但顏色發白。)比較現實的也就是紅柞木了,木質堅硬耐磨,上等紅柞略帶暗紅色。說起來是這樣,等你認認真真要踅摸一塊刨料了,紅柞又變成了依稀的傳說。我從舊貨攤上買得一把又鏽又髒的小拉刨,倒真是紅柞的,刨刃很鋒利。最老的八級工劉師傅認得,說那是日本拉刨。當了幾年正經木工,打了那麽多門窗家具,支了那麽多模板,蓋了那麽多樓,到了兒也沒遂一樁小小心願:做一把紅刨子。
二
文革內亂結束,恢複了高考。我撣去渾身木頭渣兒,又去接續那中斷十年的學業。在全建築工區,我算是戴眼鏡的秀才,整日價不是讀書就是趴炕沿兒上亂寫。於是眾師傅師兄弟聚一起喝了些酒,說了些祝福的話,送了一隻有漂亮包裝盒子的金筆。過幾年,寫來寫去的就成了作家。當然用的不是那隻筆,舍不得,如今也不知道失落到哪兒去了。這一輩子,嗨,怎麽總是逃來逃去的。
當了作家主編什麽的,心想大約永遠也圓不了紅刨子之夢了。但全套工具都保留著,還有幾段幹透了的柞木色木刨料。在太原南華門東四條作家樓地下室裏,剛剛支起木工案子,掛好燈,想做的幾件家具尚未開工,1989年春天就到了。那駘蕩春風喚醒了所有中國人心靈深處對自由的渴望。我和妻是有些忘情了,如燈蛾撲火,勢無反顧。對於我們中國人,那日子千載難逢!我早料到有大悲劇,不想竟流了那麽多血。耶穌說要寬容。那境界太高,我作不到。我懷著深仇大恨,越太行,渡黃河,再次走上逃亡之路。在遙遠的地方,剛安頓下來,就傳來妻被捕的消息。抓不到我抓老婆!我永遠記得那種血在脈管裏燒灼的感覺。後來才知道妻並非受我連累,那隻美麗的蛾子自己撲得離火焰太近。有“地下通道”向我打開。而我已決定長久等待,不忍離去。海枯石爛,我要就近守候著她的苦難。
危難之機,生命多有奇跡。我喚醒靈魂中另一半——二十年前那個年輕的“盲流”木匠,在一個油菜花盛開的季節,拎著臨時收羅來的一鋸一刨,走進西部中國一貧窮美麗小村。這一次不能再走呼倫貝爾大興安嶺,我猜想那草甸和林莽間有密布的羅網。在一條小河邊的農家小院裏,找到第一位主家。說家鄉發大水,席卷了房子豬羊全部家當,就剩這了——我木木地咧嘴一笑,手上拎著一鋸一刨。工錢當然是“看著給”,交換條件是這流浪木匠先得給自己打造幾件兵器。主家的院牆上,斜倚得十來棵盜伐的小樹。有一棵是樺樹,紅梢子,看上去是紅樺,也算珍稀樹種。鋸下幾節,好歹做成了一套最基本的刨子。紅樺木質棕偏微紅,硬度不夠,勉強用吧。不幾日,斧、鑿、鋸、刨全套工具齊備。於是,在堆積如山的刨花鋸末清香中,一個逃荒木匠的身份頓時被村人確認。在《曆史的一部分》裏,我寫道:……無休無止地鋸、鑿、砍、刨,木匠活兒很單調。在這些單調的往返重複動作中,我心裏隻哼唱著一首無曲無韻的歌:
“遙遠的雪山解凍了/金娃們去追尋那閃亮的黃金了/油菜花開了/蜜蜂們來采集金色的芳香了/而我、而我、而我/我把我忠誠的尕妹子遺失了……”
每拉一鋸,每推一刨,我都在心中反複哀歎。金子是值錢的,花蜜是香甜的,我的尕妹子是秀外慧中舉世無雙的。而我啊、而我啊、而我啊……推過去一句,拉回來一句,就這麽念叨下去念叨下去。不過是一念之差,竟成了說不盡的悔恨!本來,妻是要一起走的。我考慮夫妻同行易敗露,就說等找好地方再通知你,心說一時還抓不到她頭上。卻不料,就在她已經買好車票,準備動身來尋我那淩晨,二十來個警察五六輛警車將她擄去。
……日子一天天過去,手再次磨出厚繭,老傷漸又複發。兩家幹下來,身份和手藝便如同夯進地裏的木樁一樣牢實可靠了。在頭一家蓋的是一床千疤萬補的爛棉被,金娃上喀喇昆侖山淘金用的,實在是一件與我身份相符的好道具。便要下來,頂了幾個工錢,雙方都滿意。後來,我卷著這爛被子,挑著用醋、尿、土、油做舊了的工具,行遍半個中國。不止一次,蜷縮在地上打盹,巡警吆喝我都先用腳尖踢:“嗨老木匠,擋道兒呢你!”這時我就明白:夯進地裏的那木樁子發芽長葉兒了!後來,有人說我偽裝得好,到底是社會經驗豐富。其實呢,當作家之前,我就是一個流浪木匠、鄉村木匠,後來混成了“單位”木匠,最後才混成了小說家。當然啦,小說家注重研究人物身份性格,這倒也是逃亡用得著的本事。
三
……最緊張的日子熬過去了。
最初匿居的那座城市,大搜捕已經變成武裝巡邏。全副武裝的士兵們挎著小巧的新式衝鋒槍在鬧市巡邏,目光陰冷卻殺氣已消減。朋友來接我回去,說,別忘了你還是個作家。就背上我的那些寶貝和破爛回到城市,拿起筆,匆匆記下那剛剛被老人們殘忍剿滅的和平起義。那些血與淚,如此鮮活,宛若一棵剛伐倒的樹,砰然倒地,噴射出斷枝亂葉,樹液汩汩流出。文不加點,走筆如飛。一個月,30餘萬字的回憶錄完成。最後,翻到手稿前預留的空白頁,寫上書名:《曆史的一部分》,副題為“無法投寄的十一封信”。再寫上“作者題記”:“因為我們曾真誠地投身曆史,於是,我們的生活便成了曆史的一部分。”最後寫上扉頁獻辭:“獻給我鐵窗中的親愛的妻子/獻給我多災多難的同時代人”。
時在1989年初冬。
托友人收藏起寫在兩個大32開硬皮本上的手稿,換上破衣爛衫,登上磨透底的布鞋,扛起工具,混到一個最安全的所在繼續修理木頭。俗話說,燈是影下黑。我的新“主家”是一個軍隊的高級招待所,警察大約是難得去抓通緝犯的。活兒不重,門窗地板家具沙發壞了修修,修繕科沒人來叫就歇著,竟是個養老的去處。
木工房是一座破樓。院子裏堆滿破爛家具門窗。忽一日從廢料堆踢出一節油汙的小方子,好沉的木頭!不由得心中一喜,一斧頭砍出新茬兒,在陽光下一抹金紅。是柚木?我似乎嗅出某種柚木的酸味兒,趕緊抱回木工房刮出一麵細加考證。木質均勻,紋理通暢,手感潤澤而有油性……柚木!我懷疑撞上了名貴的南洋柚木!破棉襖一扔,渾身大汗地清理了廢料場,如守財奴滿地找金子。嘿,老張師傅,帶警衛排的副連長不知何時踱進院子,滿眼狐疑:嘿老張師傅,踅摸什麽好料呢?我低著頭罵一句,踅摸你的蛋子兒哩!當兵的都從工地偷木料,求我打家具。我不能有好脾氣,我得進入角色。這部新作裏,我不僅是個流浪木匠,還是個倔脾氣。等他一走,趕緊三鋸兩鋸把柚木截短,扔到床下。待夜深人靜,再一刨子一刨子刮出來,按尺寸刮成刨床料。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壓在枕下,激動得睡不好覺。發財了!一跟頭摔到元寶堆上了!柚木色澤華美,但木質硬度稍差。好在這些柚木並非出自一樹,就挑揀了幾塊色重質硬的,精心做出一套刨子。剩下的,又做了幾付鋸拐,還做了個墨鬥和劃線的“線勒子”。一整套漂亮的紅工具,看來看去,再也舍不得“做舊”了。我明白我正在冒風險:這一套嶄新的紅刨子紅鋸太紮眼,不符合一個鄉村木匠的身份。鄉下人實在,合用第一,寧選硬度大的柞木或崩了口子的棗木,不會用華美動人的柚木。而我,我知道我是得了病,某種關於紅刨子的相思病。我下不了手,無法用種種汙穢與創痕來褻瀆紅刨子,使它變得醜陋殘損陳舊。隨它去吧,就不信撞上的警察都是木匠出身!
狡兔三窟。狡狼呢——叫一處不可久留。在這裏養足了精神,就挑上擔子,遠遁他鄉。刮了根絕好的細扁擔,一頭是紅刨子之類家夥事兒,一頭是金娃的爛鋪蓋卷。顫悠悠的,甩開步子走了小半個中國。小明出獄沒有?我往東走,一站一站去尋問老友。那一日終於抵達大海,前麵就是浩瀚的太平洋。
那自由無邊的波濤浸沒了我赤腳,打濕汗漬斑斑的褲管。
四
我終於抵達奴役與自由的分界點,眼前幻化出一艘海風滿帆的紅帆船……
——為什麽是……紅帆船?
我見過紅帆船,無聲地,傾斜著滑過寶藍色的加勒比海……
我曾向妻許願,說等古巴自由了,我一定陪她去看那個美麗島國,透明空氣中彌漫著醉人的熱帶花香,俏麗的西班牙式紅瓦頂下傳來藍色而憂鬱的吉他,純白的沙灘,還有那自由浪漫的紅帆船……
我的眼前沒有紅帆船。
《曆史的一部分》手稿中有一“自序”,後來在香港出版時刪去了。 ……“我的銷聲匿跡引來種種傳言。最廣泛而言之鑿鑿的是在中緬邊境一條河流裏發現了我的屍體。也許,這是一個關於我的預言,這是命運的暗示:我生於斯且將死於斯。我是這塊土地的兒子。”
承托著我雙足的,是我親愛的祖國,是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土地……
最後回望一眼那鋼灰色的大海,掉頭西去。
挑上你的木匠擔子,接著走吧。哪兒有紅帆船?你隻有沉甸甸的紅刨子!
五
逃亡的日子有點艱難。逃亡的日子不太浪漫。
在我一縷又一縷的刨花聲中,妻出獄了,她曆盡風險,甩掉跟蹤的鷹犬,與我會合。然後,我們一起逃亡,一起寫作……那是些很長的故事,如牽牛花一般自我纏繞,結局是攜了三部書稿流亡異國他鄉。1992年春末的一個清晨,如情似夢的細雨,潤濕了目力所及的景色。那是一條木船一條漁船,我盤坐在船尾抽煙。左舷是大海,右舷是一抹灰蘭的嶺南山巒。就這樣,就這樣無語地和祖國告別了。
……然後,再拎著聯合國難民公署的塑料口袋,來到美國。在紐約肯尼迪國際機場,普林斯頓的朋友們都來了,有劉賓雁、蘇煒、張郎郎、孔捷生、蘇曉康……熙攘嘈雜的機場大廳裏,在那個由劉賓雁主持的臨時記者會上,記得我還說了句玩笑。多年之後,才醒悟到那仍然過於浪漫。此一去也許便是永別,怕是無法實現“生於斯且將死於斯”的心願了。我隻能在遙遠的夢中,和我親愛的河山,和我被奴役被搶掠被欺淩的人民同聲哭泣。我常常在夢中哭醒,叫妻黯然神傷。我常常地常常地夢見嘉陵江、長江和黃河,還有我插隊的太行山小村。天哪,都是些彩色的夢!真是叫人痛哭。記得有一次夢見藍色的嘉陵江,從兒時飛紙鷂的山坡望下去,那藍色太不真實……我走進那藍色透明的河水,水裏竟遊動著無數紅色的金魚……那絕色之美如利刃切入心腹!我哭泣道,怎麽會這麽藍呢,怎麽會這麽藍呢?……神,你不能這樣對我,你不能這樣對我……
那種掩麵之哭,你終其一生,是不會有很多次的。
你不要為你的淚水羞愧。那位壯懷激烈,留下千古絕唱的文天祥,不是也在他夢境中哭泣嗎?“昨夜分明夢到家,飄搖依舊客天涯。故園門掩東風老,無限杜鵑啼落花。”
銅雀春情,金人秋淚,此恨憑誰雪?
六
流亡的日子有點艱難。流亡的日子並不浪漫。
我是一棵被移動的大樹。
黃土高原土地貧瘠,但我的根紮得夠深。卻不料根越深,越經不起移。我們與年輕人不同,既無年齡優勢,亦無外語和學業的多年準備。我們甚至不如目標堅定的“難民”和“非法移民”。我們是誰?我們是流亡者,是政治難民。我們不能打算去哪兒,要求去哪兒,也不知道將會“分配”去哪兒。——去年秋,日本筆會邀我去訪問。在東京銀座的日本記者俱樂部,我和大江先生有一場公開對談。談著談著就鬧了笑話——我說,我們就像坐在一架去向不明的飛機上,飛著飛著,忽然有人過來說:到地方了,跳吧。我們就背上降落傘,打開艙門往下跳。落到地上一問,才曉得這是到了美國……不料同聲翻譯沒聽明白這僅僅是一個比喻,於是,翌日清晨,就開始有人打電話來表示十二萬分敬佩:鄭義先生和夫人竟然會跳傘!弄不明白的是,民航飛機如何要讓旅客用降落傘跳下來?那位在北京地麵兒混得很熟的女作家茅野也大感疑惑,親自來問,天真地小心翼翼地。天哪,你可以想象日本人的那種認真的納悶。
我越來越像一棵被挪動的大樹。
樹挪死,人挪活。不願被挪死,就要去琢磨如何接茬兒往下活。六四之後,普林斯頓老校友約翰·艾理略先生默默走進校長室,為中國流亡者捐出一百萬美元。其後,又有餘英時教授接續籌措。我到普林斯頓時,流亡者們的研究寫作團體“中國學社”已經是尾聲了。在海外,除了像香港專欄作家那種昏天黑地的寫法,靠稿費是很難活命的。妻帶著咿呀學語的小女兒,打點工,教點兒中文什麽的。我呢,寫完狗都不睬的《神樹》,鬼使神差的又幹了幹老本行——木匠。
七
自普林斯頓向西,越過美國革命史上著名的德拉瓦河,漸漸進入賓夕發尼亞丘陵地帶。如果走小路,爬坡過河,就會穿越一片片放牧著牛馬養種著小麥玉米的農場。不搖下車窗,也有牛糞和野花的清香侵入。在一麵綠樹蔥蘢的山坡上,有一座美如童話的“花園洋房”。坡度陡峻的尖屋頂,裸露的木結構,暖色石塊砌成的虎皮牆,大方古樸而堂皇。主人兼設計者建造者是我的朋友李錦,在江西鄉村當“知青”時學成的木匠。這該是他自己動手蓋的第六七座房了吧?太太有份不錯的工作,挪不動。這裏風景如畫經濟卻不算紅火,先生的工作就沒了著落。慢慢忘了洋文憑,記起自己是土木匠,就找根鉛筆畫了座小樓,立麵圖、平麵圖、剖麵圖,拿到社區管理部門去申請自己蓋房。煙都沒抽一根,批準。接下來買了塊地,一個人,從挖地基開始,一年,一座四室三廳三浴室兩車庫的小洋樓勝利竣工。由此為發端,創造出一套僅屬於他個人的生活方式:悠著勁蓋新房修舊房,也幫著太太默默做些為中國盡心盡力的事。那一雙繭子套繭子的手,摸著就會記起自己的锛鑿斧鋸刨。一南方木匠一北方木匠,一見如故,成了好朋友。用過去闖蕩江湖常掛嘴邊的話說,這就叫“人不親地親,地不親手藝親”。八九年前,他開始蓋第二座房。我和一位幹裝修的弟兄搭了把手,想思謀一番出路,捎帶著也過過蓋房癮。三個人立一幢小洋樓,從地基開始——不算做地基,不算預製人字屋架——到封頂封牆,攏共七天。燃起一支香煙,坐泥地上望那憑空捏造出來的一座新房,那真是一種美好的感覺。
買不起地蓋不起房,裝修舊房總可以了吧?
在瀕臨大西洋的美東,在普林斯頓—費城—華盛頓一線,我們三個中學時代的老同學撞到了一起。文革同一派(被老紅衛兵往死整那一派),插隊同一縣(山西太穀),三十年交情了,現在又都湊在了美國東岸。老哥兒仨瞅準了裝修舊房的買賣,借了幾萬塊錢,在馬裏蘭買了套銀行拍賣的舊房,出大力流大汗苦幹一番,把那房修繕得煥然一新。心說別的比不上洋人,論賣苦力吧還怎麽著!怎麽著也不怎麽著,就是運氣不太好:在市場上放了一兩年脫不了手,僵在那兒了。本來該掙下的那點微利,就變成房地產稅什麽的交給了國稅局。太太們倒還瀟灑,說玩個遊戲還得花錢買門票呢,就算是讓老哥兒仨玩了一回!不還拍了部《哥兒仨修房記》嗎?瞅瞅,連拍電視的癮都過了吧!對於我,是玩了回斧鑿鋸刨,門窗樓梯陽台,所有木頭都過手一遍。現如今幹活兒,電鋸電刨電打磨,少有需要手工刨時候。但偶爾也會隱隱地在心裏痛:我的紅刨子!我把我患難與共的紅刨子遺失在海那邊了。
八
有道是山不轉水轉。真是一句講到家了的話。房子賣不出去,妻卻在華盛頓得了個固定職位。就花言巧語動員說咱自家把這房買下:也別嫌上班遠,離城近的地方,咱買得起嗎?再說了,借朋友的錢就不還啦?哥兒幾個裏咱還數老大哩……總而言之,三十年貸款,好歹是買下來了。把撿來的破舊家具從普林斯頓搬過來,又是一段長治久安。
幾年工夫,廢了假日周末,寫了本關於中國生態環境的大書:《中國之毀滅》(副題“中國生態崩潰緊急報告”),50萬字,磚頭厚的一部著作。稿費版稅什麽的全都加起來,1200美元。再拿一大半買書送人,算下來日進……幾十美分。無論是去加油站拎油槍,去中餐館涮盤子,還是站十字路口賣玫瑰花,哪怕就是去中國城血汗工廠當奴工——無論任何職業,都勝過我寫作一百倍。請打字小姐把書稿打一遍,隻怕也要兩三千吧?我五十個月掙她一個月的一半,不是一百倍是多少呢?朋友們說這叫靠老婆養活,在流亡者中間,也算是一幫一黨了——老婆養黨!我說老婆養活的不是我一個,而是整整一個研究所。笑完了,中夜捫心,總是自覺有愧。妻裏裏外外忙,操勞,憂心,人也漸憔悴了。家裏有一架鋼琴,妻偶爾彈一曲,或自彈自唱。客人們聽了,歎息說品味很高,簡直是天上人間。妻本來是學聲樂的,高材生,鋼琴雖然是趁人家搬家買來的二手貨,幾乎是白撿,但音色還算純正,聽不出價錢。剛到美國那幾年,家裏尚弦歌不斷。日子再過下去,就成了絕響。流亡者的日子,如何能是“天上人間”?流亡生活是不便描述的,說好說壞都不成。說好,有人氣不過。說壞,有人幸災樂禍。實在問起來,就隻好答個“啊啊啊,就那樣吧,還算……反正……”
要不然,你又怎樣說呢?
九
說出“老婆養黨”這話的,是老友蘇煒。為這句話,似乎還受到某友指責。其實不過是自嘲,所謂百無一用是書生。他和他敢於遠嫁流亡之地的妻子,日子也過得拮據。萬不料在他後院裏,我大發了一筆橫財,圓了我的紫檀夢。一日去他家,見後院有包工隊正在搭陽台,木色紅而紫,沉得壓手,鋸末有異香……我疑惑這是一個夢——紫檀木陽台?頓時口幹舌燥,心口發緊,悄悄拉過蘇煒說天哪天哪這是紫檀木,這就是在大陸論斤秤的如雷貫耳的紫檀木!蘇煒傻嗬嗬地笑,說建築商並未要高價,恐怕是想借這件活兒在附近趟地盤吧?那陣兒他正在寫長篇《迷穀》,“藥引子”就是海南島上最後一棵老成精的紫檀樹。他實在是應該懂點紫檀的,至少在書上。眼前的紅木重如金石,斷麵光潔,酷肖紫檀。但與我記憶中的老紫檀刨子相比,似乎,似乎還少那麽一點點……細膩潤澤?——我思忖這總是歡喜得眼花啦,就揉揉眼,圍著未完工的陽台踅了一圈,像一匹佯裝沒瞅見雞窩的狼。和蘇煒賊似的對視一下,說,怎麽樣?蘇煒也說,怎麽樣?然後一起密謀如何搜揀他們的下腳料。陽台完工,戰果計有:兩節不足1米的小方子、幾塊2英寸的短板,皆可作刨料;還有一些半英寸的薄薄的板頭,不知能派上啥用場,不能扔,反正是紫檀,看著就高興。就這樣,我建立了我的紫檀儲備,如同銀行的黃金儲備。
妻總想把這些“爛木頭”扔出去,我始而百般申辯繼而寸步不讓。幾次搬家,從普林斯頓的“勞倫斯村”到春屯的“蘭斯蕩角”再到馬裏蘭的“蒙哥馬利村”,我全都拿一隻眼瞄著我的寶貝,嚴防被人趁亂扔掉。有人膽敢扔,我就膽敢悄悄撿回來,換一個不礙眼地方再藏起來。妻子問,留這些爛木頭幹什麽!我說,這不是爛木頭,是紫檀!妻子問,留這些爛紫檀幹什麽!我說,我是個木匠,我瘋了!她早知道我是個看見木頭就兩眼發直的半瘋,進了故宮盧浮宮白宮都是隻看木頭,隻好歎口氣認命了。照理說,有這麽多紫檀儲備,是該漂漂亮亮做一套刨子了,惜乎有賊心而無賊膽。妻早出晚歸,養家糊口。我做家庭婦男,買菜做飯,接送孩子,兼職專業作家,已經是女耕男織,陰陽顛倒了,再拿出妻血汗錢買下的寫作時間做“成人玩具”,又於心何忍!
十
不知覺間,有的流亡者回去了。即便貓腰低頭了,我也理解。人皆有難以割舍的親情,也都有實在過不去的那一道坎兒。但我不願回去。我不是鬥士,我僅僅是不忍死難者受屈,由我的手再殺他們一刀。也不願凶手們誤會,以為時間會洗去兩手鮮血。蒲寧曾記錄了他與小托爾斯泰的最後一麵。在巴黎的一個咖啡館,那是兩位老友的一次巧遇。小托爾斯泰熱情地邀請蒲寧回國,說會受到熱烈歡迎。而且——“……你知道,比方我現在是怎樣生活的嗎?我在皇村有整整一個大莊子,我有三輛汽車……我收藏了一批連英國國王也沒有的珍貴的英國煙鬥……”俄國共產革命之後,出於對赤禍的本能反感,小托爾斯泰也曾舉家流亡西歐。受了點小小煎熬,然後大徹大悟:“我們不能在無所作為和窮困中死去”(致蒲寧信),回去寫了歌頌十月革命的三部曲《苦難的曆程》。沒寫完,就接了高爾基的班,當了蘇聯作家協會主席,還成了“蘇維埃大地上最優秀最受歡迎的作家之一”。當作家,誰不喜歡當成“最優秀最受歡迎的作家”,加上個“之一”也算。唯一的問題是:代價是什麽?人家不會白送你珍貴的英國煙鬥。
不回去回不去的流亡者還很多,也都慢慢找到了自己的飯碗。有幾個開卡車出租車,有幾個當了裝修工,有的護理老人,有的打掃衛生,有的成了“房地產商人”,有的成了“農場主”,最像樣兒的是進大學去吃粉筆末兒。我卻不。我說我有幾部寫到死也寫不完的長篇小說。被迫放棄文學寫作的流亡作家多的是,少有我這種又臭又硬的茅坑石。其實我滿心羞愧,但我與神有約,如那七色彩虹是神與諾亞的盟約。他賜予我“潰瘍、饑餓、死亡、屈辱……”我還他關於這些潰瘍饑餓死亡屈辱的文字。一想起文學,我就忘記了自己不過是一介俗人。可惜生活不僅僅是文學。每當我在菜攤前比較價錢時,每當妻走進高檔服裝店又回過頭莞爾笑曰“隻去看看”時,每當出遠門計算汽油費與買路錢時,每當買不起禮物而婉拒朋友邀請時,心裏都有些淡淡感傷。
覺得很累,太累。
想找一條在柴米油鹽的現實生活中走得通的路。
十一
終於,一條小路隱約蜿蜒:張郎郎等老友正式建議不妨試一試房地產,那種無須資本,幾近白手起家的窮人的房地產。萬不可一說房地產,就認定那是富人的遊戲。思想解放了,幾經周折,似乎琢磨出一條具有流亡作家特色的小路:賣出現住房,買進具有擴建可能的舊房,住進去慢慢折騰。比如在一層上麵加蓋二層,在車庫上加蓋閣樓,在側麵或後院擴建等等。關鍵之處在於住進去幹,否則住一處修一處,兩份房屋貸款支應不起。此外,住進去幹就可以悠著幹,上午當作家下午當木匠。等於自己給自己找了份半工,砍柴不誤放羊,還沒誤了寫作。如試驗成功,便可雞生蛋蛋生雞地接連幹下去——哈哈,可真是做夢娶上媳婦啦!拿起電話向“江西木匠”請示一番,立馬動手修整舊房。一時間電鋸電刨電鑽噪音大作,鄰居們隔三差五地來看,瞧臉上的那神氣:一個“家務丈夫”嘛,轉眼就變成了熟練木匠?外牆內牆油漆一新,30年的舊鋁合金門窗換成新式雙層玻璃門窗,衛生間更新設備重做馬賽克地麵,車庫也大加修整。興奮之餘也有感傷:體力減退了,有疲憊感了,眼神也有些不濟了。多年前那個背著破狗皮浪跡天涯的年輕身影,畢竟離我越去越遠了……
鄭義裝新窗
公私兼顧,趁機添置了幾件工具,還對妻說電刨子不能幹細活兒,大模大樣浪掉幾個工作日,就勢圓了我那千年的紅刨子之夢。輕輕拂去薄塵,我的紫檀木發出古雅靜穆的紅光。我驚奇地發現:我這個數字記憶一向不靈的大腦,居然輕而易舉地精確地憶起刨子各部位尺寸,毫厘不爽。劃好線,輕鑿慢鏟,精雕細琢,紅木刨子一把接一把製成。中國刨子!紅木的,雙手平推的中國刨!洋工具樣樣比中國的好,唯獨這手工刨,咱們的土刨子勝過西洋刨和東洋刨!西洋手工刨,發力時一手直一手曲,基本構思不符合人體力學。而且純然是鐵件構成,重、澀,也全無星點木趣。洋刨子切削厚度由兩個方向的螺栓調控,精密得如同一部機器,“科技含量”太高,精確中透出笨拙。中國刨一個“千斤”楔子解決所有問題,大而化之卻得心應手,簡略中深含智慧。“江西木匠”李錦與我所見略同。這二年來,每次去他的豪宅赴宴,總要跟我念叨想弄一套木匠工具到賓夕發尼亞來,看來也是中了魔:“……哎呀,特別是那桶匠的坐刨,哎呀!”也難怪,做木匠做出點意思來的,不中魔不易。鑿刨子那幾日,我也是幹一幹就停下手來看一看。心裏一遍遍歎道:哎呀呀,我的堅如金石沉穩厚重的紫檀!
刨子的把手不用紅木亦不用硬雜木,反其道而行,選用最柔軟潔白的紅鬆。一是對比,再則不能把紅木刨子做成紅木工藝品,美好、名貴卻仍然是工具,要大氣。在功能合理的範圍內,采用盡可能柔和的曲線,與紅木刨床的線條、色彩和重量形成對比。刨床上略加鏟削,透出一點俏皮克製的鄉土氣,再加上把手那振翅欲飛的的輕靈,我的紅木刨,成了。試著推幾下,沒有雜音,沒有顫動,每一刨都輕輕吐出一片透明的直刨花。宛如一閱盡世間滄桑之老俠,劍劍沉穩,淩厲中含寬厚,瀟灑中有靜氣。
我的紅刨子,陪我流亡天涯的紅刨子,就這樣,成了。
鄭義的紅刨子
十二
前兩天,蘇煒和孟君從紅葉爛漫的新英格蘭打來電話,談了談文學、孩子,說他們也計劃換一次房,住進去再擴建。最後捎帶說了一句:我家陽台那種“紫檀木”不是紫檀,據說是一種產於南美的黑木,也算是一種紫檀吧……
怎麽叫“也算是一種紫檀”呢?用不著安慰我。放下電話就衝進車庫,拿了塊“南美黑木”仔細端詳,鬃眼細密、木紋紅紫相間,放進洗衣間的水池——入水即沉,一沉到底,毫不猶豫!不是紫檀是什麽?蘇煒有所不知,紫檀是一麵網,一個謎,一筆糊塗帳,糾纏不清。什麽算紫檀?算什麽紫檀?在古家具行和學術界,那都是打不完的官司。紫檀也叫紫旃、赤檀、紅檀、紅木,還細分成花梨紫檀、雞血紫檀、金星紫檀、老紫檀、牛毛紋紫檀等等。過去說要看紫檀就得來中國,紫檀瑰寶盡聚於北京。西洋人隻知紫檀名貴,卻沒見識過紫檀大料。過去說紫檀僅見於東南亞、印度和南洋群島,現在南美非洲都出口紫檀黑檀。和紫檀有血緣關係的,還有什麽龍鳳檀、黑紫檀、血檀、綠檀、花檀、刺梅檀、海紫檀、檀香紫檀、束狀紫檀……等等等等。紫檀種種,令人如入五裏霧中。
紫檀尚有一別名,叫薔薇木,令人費解。而且,一位對紫檀有研究的美國學者斷定,中國明清兩代從印度支那進口的紫檀就是薔薇木。薔薇確實有木本的,落葉喬木。紫檀是薔薇科落葉喬木,也年年開花。——那末紫檀就是長成樹變成精的大薔薇花嗎?愛紫檀的人愛的是木頭,恐怕沒誰去探究到底開哪種花。薔薇是什麽花呢?薔薇是象征美神維納斯的標誌花。就是那位站在貝殼上從地中海的浪沫中誕生的美神維納斯。她去密林中尋找被野豬殺死的愛人,手被荊棘刺傷,流出的血染紅了薔薇。於是,詩人和畫家便喜歡在她額頭戴上紅薔薇花冠。——那末,紫檀花就是薔薇花嗎?這世界上有誰親眼看見過紫檀花嗎?
我明白我的“南美黑木”是一種紫檀,但不是當年在阿榮旗大街上炫耀的那種紫檀,那種色澤紫紅晶瑩,質感滑潤溫婉的極品紫檀。也就是說,我的紫檀夢未了。紫檀是木中之王,而那種極品紫檀是王中之王,不可替代。“人死了,灰飛煙滅,紫檀是不會死的。”(蘇煒:《迷穀》)
我相信,在世界的某處,還有一塊不死的極品紫檀在等著我。在她堅如鐵石的木質裏,滲透著美神維納斯殷紅的血。
在歲月的某處,也會有一棵繁花滿樹的薔薇木在等著我。美麗的維納斯從那裏路過,就會滿臉歡喜地說:呀,那是你嗎我的薔薇?怎麽會長得這麽高大……
十三
我不明白我與紅刨子何以有如此緣分。
命運中總有些神秘的橄欖要慢慢回味。
寫到此,方看出一些道理:流浪—寫作—紅刨子,我的大半生就是被這三股麻絲扭成的繩索苦苦纏繞,不得掙脫。
也許紅刨子是我一生飄泊的見證。也許它是一個提醒:不要忘記那些曾與你風雪同行的微賤的人們。
也許,它還是苦難與詩意人生的象征。
總之,你隻有沉甸甸的紅刨子,沒有紅帆船——那份傾斜著,滑過寶藍色大海的優雅……
十四
紅刨子有了,但那條半工半文的蜿蜒小路能否走通,尚在兩說。文學不相信決心,拍胸口沒用。文學是才具、情感、閱曆、良知、勤奮、配偶、甚至健康等等一切之總和,並有賴於機遇。因此,在終極的意義上,文學也可以理解為命運,即神的意誌。
我知道,神待我不薄,賜予我幾乎一切。心靈深處,總滿懷感恩之情。
友人來信說,大江健三郎先生在北京講演,提到我的名字時那翻譯竟張口結舌,麵有難色。大江佛然作怒,曰,你不翻譯鄭義的名字,我就停止講演!我理解他的憤怒。幾年前在普林斯頓的一個中餐館大江親口對我說,他在斯德哥爾摩那個講演中曾特意提到我的名字,翻成中文在大陸出書,竟刪去了。我隻好安慰他說謝謝你謝謝你沒什麽沒什麽……其實我真是毫無怨憤。如此遼闊的一塊大陸上不能出我的書,甚至不能提及我的名字,那是一種光榮。至少眼下不興焚書了,已經是與時很俱進,我要脫帽致敬。網上常有種種聲援抗議請願活動,我總是要先表示支持,接下來說明自己的麻風病人身份,能否簽名,請組織者斟酌。總之是謹防傳染,不要瞎幫忙、幫倒忙。就算是洋人,躲著我走路的也不少。我理解又同情:他們還要和海那邊打交道。自然有時也忿忿不平:我到底犯了何等彌天大罪?很多人不也歸國握手言歡了嗎?曾笑談:人家偷牛(或者合夥偷牛),如今剩下咱這些老家夥們還在這兒拔橛子!我明白,我之罪僅在於起草了如下之標語:“跪久了,站起來遛遛!”我之罪還在於不願向凶手們低頭,無論是高貴的頭還是低賤的頭,什麽頭都不低這一下。有誰替我捎個話兒,就說鄭義那狗雜種說了,千分之一秒的頭都不低!
有誰字好?求一幅流亡老前輩李清照的字: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而今而後,庶幾無愧!
十五
三分鍾車程,有本地小圖書館。每回陪小女兒去借書,總要溜達到那十幾架中文圖書前看一看。大陸台灣香港海外,名作家應有盡有,不認識的也占了半壁天下。在這英文世界,看見方塊字寫的書就親切。特別是老朋友們的新書,摸一摸書脊就算握了握手,挺高興的。去的次數多了,漸有所發現:似乎唯獨沒有我?老朋友級別的,如史鐵生李銳張煒王安憶鐵凝張平韓少功賈平凹等等,都有幾本書在架上立著。名作家級別的,葉兆言莫言餘華蘇童等皆有六七種甚至十來種吧。存書兩三種三四種的中文作家,名單就拉不完了。慢慢地就想通了,至少,從購書者角度很可以體諒:采購大陸作家書時,我不是大陸作家;采購香港作家的書,我不是香港作家;雖然我有幾本書是在台灣出的,但我又不是台灣作家。移民生活又一字不著,因此,我也不是移民作家。我甚至不如下半身寫作的新秀,書架上尚有幾冊溫柔黑夜裏低翔的烏鴉和尖叫的蝴蝶……
當然,這或許是偶然。但或許不是偶然,而是關於流亡作家的一個不起眼的腳注:你不僅失去了你的土地、河流、森林、失去了那些你所珍愛的窯洞和一步一句山歌的高原,失去了你艱辛半生的曆史和聲名,你還要失去你曾擁有過的全世界最大的讀者群,直到海外那最後一個讀者。——您哪,出局了。
這真是神跡:我修煉得並不好,卻驀然證得“無我”之境。
十六
多年之後,我和妻曾一起回味過初至北美時那種純真的快樂。那是夢幻成真,一頭撲進了曾渴望無數世代的一刻千金的自由。然後呢?然後,流亡之路從你腳下緩緩向前伸展……你須得終生支付自由的代價。你不是一株移進沃土的樹苗。你是被連根拔起的參天大樹。我承認未曾料及,但從不後悔:自由無價。自由不可替代。
而且,我領悟了某種暗示:
紅刨子一出現,最美好的歲月就要到來!
我緊張,渾身戰栗。
前些日子,那位以《一滴淚》感動了無數西方讀者的老翻譯家老流亡者巫寧坤先生說:你那本構思了幾十年的黃河長篇該動手寫了……巫老常給我講莎士比亞,那天是在我家喝酒,喝了幾口,話就說得很重:你要明白鄭義呀,我已經是八十多的老人了,我等著看你的黃河呢……
巫老,教我如何對您得起!
流亡的道路情義深重。
流亡的日子實在浪漫。
十七
前幾日,讀了兩本關於路德的傳記,就是那位差點被送上火刑柴堆的宗教改革者馬丁·路德。梅烈日科夫斯基在他寫的路德傳中轉述了一個古老的寓言故事,一匹狼對夜鶯說:“你是一個聲音,如此而已。聲音是虛無的。”——這段話像燒紅的鉚釘一樣射入大腦。我彷佛看見了那匹聰明透頂的狼,看見它在暗夜裏輕輕對我說:“你也是一個聲音,如此而已……”
我承認這匹思辯的狼十分透徹鋒利,但說到底誰不是聲音呢?屈原、司馬遷、路德、伽利略、聖女貞德、聖女林昭、釋迦摩尼、耶穌基督難道不都是聲音嗎?如此看來,狼的世界與人的世界到底還有一些差異。在那裏,你若不幸淪為一個“如此而已”的“空虛”的聲音,你就出局,無法享受生活的盛宴。美女與佳釀是“聲音”所無法消受的。而在人的世界,聲音則是存在的最高表達。於是,倘若那狼對我說“你是一個聲音”,那就錯了。我掛礙太多,放不下,怎麽能成為一個聲音呢?狼呀,謝謝你,可惜我不配。隻有夜鶯,那種在沉沉黑夜中優美鳴唱的鳥兒,才配成為一個“聲音”。而且,她不收取報酬,不作狀,甚至,她並不“待知己於千載之後”,而隻是自由歌唱。夜鶯說什麽了嗎?我翻來覆去搜尋,沒找到下文。引用者隻關心狼的話。真想知道那夜鶯是如何回答的。
依我看,狼與夜鶯的寓言不僅僅涉及虛無,還涉及時間。時間也是一個很可怕的話題。比方流亡,說的是空間,最終要走向時間,即流亡者之死。如王若望,死在自由女神腳下,最後隻剩下一把硬錚錚的骨頭。比方紫檀,說的是質地,最終也是一個時間:紫檀是木中之仙,非千年不能成材!這豈不是說,當代人使用的紫檀木,在李白杜甫時代就萌芽破土了?竟吮吸了幾多日月精華,見證了幾多沉浮興衰!這就又回到了我《神樹》的主題:什麽是存在的意義?是愛是情感嗎?三十幾年前,那個年輕的盲流木匠曾在呼倫貝爾草原上閱讀德國哲學,向草甸白雲追詢存在的意義。越過歲月的茫茫曠野,現在,那匹哲學之狼給出一個甚為形象的回答:聲音。——你能否成為一個在黑夜中自由歌唱的優美的聲音?
“在黑夜中自由歌唱”尚不算太難,你隻要具有人格的力量。但“優美”卻極難,那僅屬於美神維納斯所啟示的詩篇。
便每日每時告誡自己:不要深想不要深想!——老木匠,像過去那樣,擔起你的挑子,拎上你的紅刨子,他娘的隻管奔前走吧!
——會有一棵繁花滿樹的薔薇木在等著你嗎?
——也許有,也許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