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鄭義:遙遠珍貴的交談(12-16)

(2025-10-09 17:30:17) 下一個

一平說,秋涼了,來過中秋節吧。叫上老康。

於是開上我的老紅車,三人同赴伊薩卡。薩斯奎漢納秋水幽藍,令人心曠神怡。在一個叫“半瀑布”( Half Falls)的河畔小公園午餐,吃王康帶來的鹽茶雞蛋、鹵排骨、三明治。河岸上有個十幾輛車的小停車場,幾張野餐桌及燒烤架。樹蔭下兩家阿米什人也在野餐,鋪開家織的毛毯,從柳條籃子裏拿水果麵包香腸。王康問,肯定是阿米什人嗎?我說錯不了——你看他們衣著,男人蓄長鬚,戴寬邊黑帽子,黑西裝、背帶褲;女人戴係帶軟帽,歐洲中世紀式的,不戴首飾,穿及踝素色長裙。再有看眼睛:和善透明。王康歎息道,可惜了,美好易摧,成了文明之孑遺。又問為什麽叫“半瀑布”?我說我也不明白,你看那邊有一道自然形成的“攔河壩”,壅高了水位,但也算不上瀑布呀。我查了一下,是指這一段落差大,水流湍急,在河底造成了幾個連續的深坑。對於我來說,這“半瀑布”倒是貼切:此處是我到一平家的一半裏程,160英裏,真是很奇妙,幾乎一英裏不差。這是我的“中途島”,每次路過都會在這兒歇歇,親近那幽藍的處女之河。

從薩斯奎漢納河爬上阿巴拉契亞山脈,道路盤旋而上。白樺和白楊一類北方樹種開始出現。金色的北美黃花開得正盛,泛濫成災。忽然車裏有異香,王康問“什麽氣味”,我說是麝香貓,有輛車壓死了一隻麝香貓。美國公路上壓死的動物太多,有人戲稱美國的野生動物是“平麵”動物。東部壓死的是鹿、熊、鬆鼠、貓狗鳥類。西部是美洲豹。東南部是鱷魚、蟒蛇。王康問,壓死的動物可以吃嗎?鹿肉是珍品啊!當然能吃,據說西維吉尼亞某小鎮還有一個“路殺動物烹飪節”呢……

天黑前趕到一平家。主人已做好一大桌肴饌,虛席以待。那天喝的是“酒鬼”,酒香撲鼻。皆稱好酒好酒,喝醉了可以說鬼話。酒過三巡,一平問我近來寫得如何。我說停筆好久了,乏善可陳。寫到林森,當時的國家主席——現在視他為蔣的傀儡,其實是個很偉大的人物,帶著“流浪國會”奔走數省,契而不舍製定憲法,其艱難悲壯,勝於費城製憲會議。由是想理清民國法統,又延伸讀到美國。美國“高級法”背景是“五月花號公約”之聖約精神,又讀到人類法哲學基石——《聖經》中八個神人聖約。美國當代最有影響力的法學家伯爾曼認為,當代西方忽視了法律中原有的宗教因素,法律因而失去了神聖性而淪為一種世俗工具…… 心得是“好奇害死貓”——就民國製憲讀書、做筆記,繞的圈兒太大了。下決心打住,回去一定動筆,哪怕先寫出一個字。

王康說,繞的圈是大了點,這也是常有的事。作為思想和人物的背景,背後下的功夫,否則如何判斷?

北明說,我寫庚子國難,也有這個問題。史料浩如煙海,好奇害死貓。

一平說,可不是,過去咱們議論過《紅輪》。長處不說了,英雄式的寫作,作為長篇小說,曆史敘述太多,文學細節不足,還不如就寫成曆史著作。你這部長篇,怕也要淡化曆史。

我說,有時難以定奪。我自己有感覺:虛構部分得心應手,至少自己深為感動;史實部分很難逃脫幹澀二字,誰來處理都差不多。又無法割舍,即便文學性不足,但構成宏大史詩之背景。沃克《戰爭風雲》有創造,把戰局、戰略分析以不同字體另辟一節,不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幹脆跳過。沃克是大師級作家,戰略分析也寫得有文學性,不過我不敢學,有剽竊之嫌。我現在能想到的,就是稍有猶豫處一律割舍,盡可能減少人物,淡化背景。

王康說,這麽大作家了,自己把握吧。自己能通過的就是好。中國傳統美學講究氣、勢,是內在的生命力。不必過度自我約束,本來寫大作品就難。

北明說,如你常祈禱的,把自己和作品完全交托給聖靈吧。

沉默良久,王康感慨道:我們不僅是史詩的見證者,還是參與者。歲月過去,未來的人們會羨慕我們。

———

第二日,主人夫婦熱情相邀去卡尤加湖駛帆,說剛買了一艘舊帆船。到碼頭一看,居然是一艘正兒八經的帆船:通體潔白,如一棵浮在水麵的白樺,全長26英尺,兩麵三角帆,還有一外掛式輔助引擎。北明一跳上船,便張開雙臂,歡呼道:有船階級!咱們一平周琳,現在是有家業的老地主了!有房有地,有森林,有卡車,又有了船!一平傻笑不語。周琳說,看上去很新,不過是40年的二手船,兩千多美元。鑽到艙麵下一看,有臥室,有廁所,空間不算小,真是意外的驚喜。發動外掛引擎,解纜起航。夫妻倆配合,升起兩麵白色三角帆,便乘風破浪了。王康仰望著滿風的白帆和耀眼的藍天,吟誦道:“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伊薩卡、卡尤加——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

周琳說,長風破浪那還得過些日子,等一平學會了使帆。帆船學問很大,橫風、順風、頂風。他現在的水平,配合上舵,勉強能控製航向,風向複雜就不行了。說著拿出月餅、紅葡萄酒、水果,大家便在湖上過中秋。不是周末,湖麵上船隻稀少,隨風漂流,盡興而歸。

晚飯前讀了剛完成的劉湘之死及靈櫬回川一章。次日晨又讀了蔣公設家宴為法肯豪森送行一章。反應比昨晚那段熱烈,從細節入手的虛構,文學性強。

盤桓三日,該走了。一平夫婦依依不舍,殷情挽留。北明解釋,明日巫寧坤先生95壽誕,要趕回去為老人家祝壽。我說,前幾天去巫公家為老兩口讀了徐州突圍一章。老先生每次見麵都要問我寫作進度。——他是陳納德飛虎隊翻譯,我寫的就是他的戰爭。開讀前,老先生鄭重其事,念叨這是曆史的一刻,要照相,要錄音。我說免了免了,要這麽正式我就不會了。心裏卻自語:我活在我死後。巫公拿出上好的伏特加往桌上一蹾:喝!便讀邊喝!女兒巫一毛邊做飯邊聽。一節節讀下去,忽感覺有異,抬眼一瞥,見巫公緊握老伴怡楷之手,閉目垂淚。怡楷大姐叫停,問老先生有何不適,遞過一杯溫水。巫公推開,說為什麽喝水?喝酒!浮一大白!老先生情比山重。每次去,總要下樓,送到樓門外,後來走不動了,也要送到電梯口。不是唱福斯特的《老黑奴》“I am coming,I am coming……”(“我來了,我來了……”)便是念叨陳寅恪的一句詩:“暮年一晤非容易,應作生離死別看。”今宵離別後, 何日君再來!

13

記得有一次去伊薩卡,一平正在修200年老房的廻廊。漏雨了,地板也歪斜了。我彎下腰一看,下麵的木柱朽爛了,全要更換。北明說,今天不談文學,幫你幹活兒,換柱子。周琳說你們的時間寶貴,而且這也不是三兩天的活兒,讓一平慢慢幹吧。一平直起腰,撂下手中的撬棍,抻起袖子抹一把額頭的汗,倦倦一笑:哪兒能呢?你們來,談談文學是過節。修完這廊子,整座房的外牆板也得換,木板的,都朽了。要搭架子登高,我計劃雇一年輕人。這一帶都是窮白人,打零工的很多。大超市、大銀行一來,傳統的小店鋪、小銀行隻有倒閉……嗨,這房子太老,永遠修不完!

我一愣,掐指一算,可不是嗎,幾座老房,都是撿來的便宜貨,不是漏雨漏水就是跑電。輪著修,輪著壞,哪兒是個完呢?

一平感歎:人老了不能住老房。幹點活兒就喘,修不動了!

心裏一驚,自己也體力大減。豈不是說“河畔小屋”夢碎?再過兩年,白給一座老房子也修不動了。卻避開這話頭說起形而上:荷爾德林與海德格爾,想必都沒修過老房子。“詩意地棲居”很詩意,“詩意地棲居”不容易。洋人哪兒懂咱們中國流亡者!

一平說,可不是,不如說“勤勞地棲居”來得實誠。你給我的那本寫河狸的書我讀完了。寫得很好,從皮毛貿易談到美國開發史。美國先民也是流亡者,因信仰被迫害的流亡者。打獵、采集、種玉米南瓜,胼手胝足,隻盼望熬過這個冬天不餓死,哪兒來的詩意?荷爾德林、海德格爾浪漫化了。

我笑道,人太老了就消受不起這詩意了。

———

某日,讀完炮兵團在泥濘中強行開進一節,去卡尤加湖駛帆、遊泳。到湖心,一平操縱船,我和周琳下水。時值盛夏,湖水溫涼宜人。遊得興起,便想朝岸邊遊。周琳勸止,說太遠了。我說你不是每年都參加橫渡嗎?從湖心遊上岸,不過是橫渡的一半。周琳又說,萬一風停了,汽油也沒了……還是不要遊那麽遠。又繞船遊了兩圈,想換一方位往康奈爾大學鍾塔遊。周琳揮臂追上來,麻利矯健,苦言相勸:望山跑死馬,還是太遠。一平一個人在船上,控製帆沒絕對把握。——聽話聽音,總之是覺得我老了。憶年輕時,遊長江120裏,中年和北明遊漓江40裏,隻能一笑,收拾起萬丈雄心。又遊了一陣兒,上船。爬舷梯時,兩腿及腹肌幾乎抽筋。周琳關照得對,到底是老了。周琳上船,夫妻倆配合駛帆,那船便吃滿了風傾斜著破浪前進。一平把舵柄交我,料理帶來的煮玉米、烤排骨和紅葡萄酒。藍天白雲,舷邊嘩嘩有水聲。我感慨道,景色如詩如畫,可惜無福消受了……今兒整個是一笑話:往對岸遊,怕湖上沒風,帆船追不上;往康奈爾遊,一平開船追,把汽油耗光了也沒追上。夫妻倆都笑,一平說,記得咱倆遊密西西比河,也隻有一兩公裏吧,還是順流而下……是不是真老了……

又某日,船上除一平、我夫婦,尚有王康與一位來照料他的重慶友人。湖上風大,一平一人不好操縱,船就在湖上打圈。王康說,如此也很好,隨風而去,隨心所欲。一平就落了帆,打開他帶來的野餐,邊吃邊議論早晨北明誦讀的《荊棘鳥》片段,一平未完成的力作。餐後風更大,王康忽感頭暈,或是暈船,或是美尼爾眩暈症,便發動外掛馬達返航。風大浪高,靠不上碼頭。我說恐怕要逆風頂浪才行,我寫了許多長江航運的事,知道點皮毛。一平有點慌神兒,說這是條小船,應該沒問題吧?轉一圈,還是想順風停靠。我抓住纜繩,跳上棧橋,還沒來得及往纜樁上繞,那船被浪一湧,擦著棧橋彈開去。北明大喊“鬆手”,我急忙扔開船纜。一平把船再次靠過來,北明在船邊拋纜,我腳下一滑,打了個趔趄……北明疾呼“危險”,飛身下船,把我推開…… 事後我笑北明太緊張,船沒把我擠死,你倒差點沒把我嚇死。一平肅然:俠女。北明是能為你舍命的人!我拍拍妻手背,表示感恩。我們是真正的患難夫妻。後來北明說,她是看兩個大男人遲疑不前,無人幫手。想一想也不能怪他們:王康是個病人,重慶友人視力極弱,根本看不清發生了什麽……

再有一日,也是風大,鋼索上係的兩條測風布條飄成了水平。一平沒幫手,隻升了三角副帆,未升主帆。風聲獵獵,掛鉤、接頭等小金屬配件在桅杆上清脆敲打,帆船在湛藍的湖水裏犁出白浪翻滾的航跡。那日同遊者是陳奎德夫婦,一位思想史、一位新聞史學者,似乎第一次坐帆船,格外歡喜。沒有目的,隨風遊走,不知覺間日頭已落,天色暗下來。船橫風而行,走著之字航線,雖速度不慢,離碼頭還太遠,便落帆啟動後掛引擎。開足馬力從初暮走到遲暮,方才回到碼頭。讓奎德夫婦先下船,我二人再去停船。租不起棧橋邊的泊位,隻能停到遠處一片錨地。圖省錢就得費點事,要把船拴到係留浮球上,然後劃自備小艇擺渡上岸。那天風雨驟至,剛拴好船,狂風便旋著豆大雨點砸下來,隻好倉惶下艙躲避。過一陣兒雨小了,才鎖了艙門去解小艇。獨木舟式的小艇劃起來很快,翻起來更快,一晃就把我掫進水裏。從水裏爬上這種小艇非凡人所能為,一平叫我上船,忙去拿外掛舷梯。深秋的水已很涼,心說等他開鎖進艙找到舷梯,恐怕就凍僵了。趕緊遊到船尾,在引擎邊看準一搭腳處,抓牢欄杆奮力爬上船。一平說,鄭兄還不老,居然能自己爬上船。我哆嗦著說,老則老矣,狗急跳牆罷了。找出小桶,戽水,小心翼翼再落艇,輕劃槳,生怕再翻了船。天已黑盡,小艇貼湖岸輕盈滑行,頭頂是樹木探出的枝條,黑黢黢的,輕一碰便灑下一片雨珠。避雨時不免張惶,濕透了倒放鬆了,便有詩意在湖麵浮動……

(和一平在卡尤加湖上泛舟)

多年後憶起伊薩卡,感覺荷爾德林、海德格爾說得不對,一平和我也說得不對。——詩意不僅僅緣自親近大自然的“棲居”,甚至也不僅僅是藝術加勞作。詩意是純美心靈的向外投射,是一種光芒。如同陽光,凡照耀處盡為輝煌。窮也罷,富也罷,苦也罷、樂也罷,伊薩卡就是詩意。我們在一起就是詩意。

14

連著讀完幾本俄國詩人葉賽寧的詩集和傳記,頗有感觸。拿起電話跟一平聊,拉拉雜雜談了許久。翌日晨,到後院樹林邊挖了棵小香椿樹,加滿一箱油,奔伊薩卡而去。

春天了,維吉尼亞迎春花盛開,到處一片片嬌黃。一路向北,漸行漸冷。出發時開冷氣,上山開暖氣,到山頂下起雨,幸好沒變成雪。紐約上州一平家,院裏迎春花剛冒出花蕾,倒是魚塘裏錦鯉翻騰,從冬眠中甦醒了。魚塘後向陽坡上,幾叢旱水仙豔麗動人。周琳說是野生的。我說人種的,你沒種,那就是老房主種的。一平拿來一鎬一鍬,兩人在坡上樹林邊挖了個坑把小香椿種下,踩實,灌了一大桶水。我說我們家的香椿是從老魏“海邊的豪宅”刨來的,多年了,長勢很好,每年春天能吃兩茬兒,現在又蔓延到一平的豪宅了。一平說許久不見了,老魏身體怎樣?我說蹲那麽久監獄,還能怎樣?維持吧,總是走下坡路了。

餐桌上,接著昨晚的話題談葉賽寧。思想混亂人格不完整,道德亦有缺陷,但詩歌感人,魅力至今。一個憑直覺、情感寫作的真正的詩人。我著重談葉賽寧的直覺與情感,這是他詩歌創作中突出的表現。他不可能不受十月革命的影響,熱情謳歌“天上和人間的革命”,但直覺與情感突破了意識形態羈絆,仍然寫出了許多明朗又憂鬱的好詩。就像永遠也說不盡的《靜靜的頓河》,不是思想,而是直覺與情感的勝利。我的問題是:我們被教育的底色是理性主義,到這把年紀已很難改變。那麽,如何使感性不被習慣性的強大的理性所屏蔽?如何解放感性、直覺、靈感?如何使感性直覺與理性平衡?或者,如何盡可能掙脫理性桎梏打開直覺感性之門?

一平說,杜甫可學,李白不可學。葉賽寧、茨維塔耶娃是天才式詩人,學不來的。

我說,深受打擊。詩人畢竟還好辦,可借助於音韻的引導,還有歪門邪道,酗酒、吸毒。寫小說的就難。

一平說,融解、消化——把理性融解到感性中。

我說,我也有我的辦法,祈禱:祈求聖靈引導。換個角度,從創作心理上講,就是放鬆,放棄理性,忠實於生活,不輕易排除理性所否定的東西。學習古希臘悲劇,承認矛盾雙方的合理性、共存性。

一平說,悲劇性、命運感、神聖感是掙脫理性壓迫的可靠依據,因為它們本身就是非理性的。不過小說跟詩畢竟不一樣,鄭兄不必過於擔憂,意識到就等於解決了,幾乎。

我說,你說得對,天才是學不來的,那麽文學形式上的創新呢?有批評家曾有名言:中國作家被創新這條狗追得滿街亂跑,連撒尿的時間都沒有。我自認是笨人,搞不來也不屑於那些現代派先鋒派的花活兒,自我定位是繼承古典主義。這跟咱們的文化保守主義是立場一致的。帕斯捷爾納克說過一句話:能追隨《聖經·啟示錄》敘事,即便狗尾續貂也是偉大的作品。這一句“狗尾續貂”說透徹了。我不過是一個小小鉛筆頭,能追隨神聖敘事、經典敘事,狗尾續貂也很了不起了。

一平說,隻要生命力飽滿,狗尾續貂也是偉大之作。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否則就拘謹了,反而不自然。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有不少塗抹之處,字跡大小不一,也顧不得筆墨工拙,可見作者悲痛不已,生命抖顫之狀。此帖感人之處也在此。我記得你曾經說過,作家最高境界是在寫作中與神相遇。有這一條,就完全自由了,不必回過頭來看有沒有狗在追。

———

歸途,再加滿一箱油,翻越阿巴拉契亞山脈,沿藍色薩斯奎漢納河駛往維吉尼亞。

一遍遍聽《日瓦戈醫生》主題曲。那樸質純淨的三弦琴,把人的心都撥碎了。戰爭與愛情、悲劇,從俄羅斯大地蔓延到長江黃河,無數的畫麵、人物在眼前緩緩浮過……漸漸熱淚長流。淚水的洗禮,溫存地洗淨靈魂……

一遍遍聽《自新世界》,尤其是第二樂章,頭一個樂句一出現,我的老紅車便浮在了空中,道路與藍色薩斯奎漢納都消失了……

回故鄉,回故鄉,我要回故鄉。
在某個安詳寧靜的日子,我要回故鄉。
咫尺天涯,隻要穿過一扇打開的門。
勞碌已盡,愁煩放下,不再天涯流浪。
母親在那裏邊等我,父親也等我。
許多人等候在那裏,皆為我舊識。
回故鄉,回故鄉,我要回故鄉。
咫尺天涯,隻要穿過一扇打開的門……

我飛翔在空中,憂傷又自由……淚霧中,我模糊遙遠地俯瞰著我的人物,看見他們演繹他們的故事,看見命運和輝煌的死亡……忽而,又如一隻獨木舟,在薩斯奎漢納河或嘉陵江漂流。藍色的藍色的波濤起伏……啊,就這樣一直漂下去漂下去……不看路標,不在意周圍車況,不看速度表,隻是下意識保持車距……時間空間消失,萬物視而不見,如夢如幻,惟存綿綿不斷的憂鬱的流動……行至哈裏斯堡告別薩斯奎漢納,進入馬裏蘭,越過波多馬克河,進入維吉尼亞。天黑了,15號路兩邊的山巒、農莊、牧場都隱在夜色中……什麽氣味?哦,有人壓死了一隻麝香貓……世界消失了,我呆滯的雙眼隻須盯著前車的尾燈,老紅車自動行駛……遲鈍地想:向福斯特、斯美塔那、德沃夏克致敬。半人半神、愛的天使、神的第一小提琴手……心被充滿,柔軟而強大……

我的神,您怎能把這一切燃燒的,波動的情感揉在一起,一下子填進來?一顆小小脆弱的人心,怎能填進這麽多東西!

我的神,讓我就這樣一直漂流下去……

15

某日讀史,一位老兵的回憶。他從成都中央軍校畢業時,大局崩壞,共軍席卷全國,國軍殘部退守西南一隅。青年軍人們走出校門就是戰場,等待他們的隻有覆滅、屈辱和死亡。畢業閱兵時蔣介石來過了,眼中噙滿淚水,說了一句“同學們”,嗓子就哽住了。強打精神講了幾句話,坦承“國家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分發那天,天上飄著微雨。校長關麟征將軍站在蔣介石銅像前,接受離校學生致敬。卡車載著同學們,一部接一部從他麵前緩緩駛過。生離死別的時刻到了,軍樂隊奏起《友誼萬歲》。關將軍泫然淚下,自己親手培養的學生,上戰場就是送死。學生們也流淚了,和雨水和軍樂混在了一起……

怎麽會是《友誼萬歲》——蘇格蘭民歌、美國片《魂斷藍橋》插曲?是老兵記錯了嗎?查證無誤:該片在美國首映後迅速傳到中國,成為除美國之外最早公映的國家。而且,令人驚詫的是,這樣一部純西方電影,竟然在中國引起比西方更為強烈的轟動效應。時在1941年,中國抗日戰爭最艱難的時刻。

那一天剩下的時間獻給了《友誼萬歲》。找來各種版本,從電影原唱、獨唱合唱到蘇格蘭風笛、管弦樂隊,聽得我淚流滿麵,難以自持。

我拿起電話,談了我的感動,說到最後的軍校畢業生在《友誼萬歲》的軍樂中走上必敗的戰場,幾度流淚哽咽。自我解嘲說,看出息得,越老越脆弱,這些年,寫這部長篇以來所流的淚,超過了我一輩子總和…… 馬上發給你幾個鏈接,你要聽聽各種版本。挪威天後西塞爾版最好……

翌日又發給他兩個美國軍樂隊演奏版本,在電郵中寫道:

海軍陸戰隊軍樂隊演奏的那首是葬禮的速度。這首曲子也用於葬禮。

一甲子前中華民國大崩潰之際,一位偉大的老軍人目送他年輕的學生(即俄國所稱“士官生”)整裝出發,一輛接一輛十輪大卡駛出校門,走向敗亡之命運,軍樂隊所演奏的正是這支樂曲。每念及此,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

成都中央軍校畢業閱兵式和分發式,也是獻祭和送葬的儀式。

再去伊薩卡,話題自然是悲劇式的軍校閱兵式和分發式。

我的車太老了,隻能放盒帶,找不到《友誼萬歲》,旅途上就聽斯美塔那的交響詩《我的祖國》。其第二樂章《伏爾塔瓦河》絕美。於是,淚水般晶瑩的薩斯奎漢納河與伏爾塔瓦河便跟我一路伴行。從威廉斯波特開始翻越阿巴拉契亞山脈,薩斯奎漢納河在深穀中流淌,看不見了。到一個叫“鱒魚洄遊”(Trout Run)的小山村,薩斯奎漢納與15號路分道揚鑣,與我同行的便隻有伏爾塔瓦河了。

暮色中趕到一平的老房子,餐桌上已擺好八菜一湯。總是這樣,總要到城裏唯一的那家小小中國店買些時令菜蔬。端起酒杯就談起一個甲子前最後的軍校畢業閱兵,還有一個細節:首先舉行升旗儀式,國旗未升到頂旗繩卻斷了。在全場注目下,青天白日旗頹然墜地。升旗人員用最快速度放倒旗杆,理好旗繩,重新升起國旗。這是一個凶兆。所有在場者都明白:國家氣數已盡。

一平眼中閃閃有淚光。

我繼續說:還記得嗎,多年前,在談論《伊利亞特》時你曾有一段話:如果理性地去想,《伊利亞特》不就是兩夥衣衫襤褸的部落,為個女人,操著刀棍石塊,殺來殺去嗎?哪裏有什麽阿克琉斯、奧德修斯、海倫、雅典娜、奧林匹斯的眾神。今天,將全世界詩人綁在一塊兒,也寫不出一部《伊利亞特》,人再也不可能有荷馬日神般的愛和幻想。文明的進步,使人喪失了神話的能力。荷馬是永恒的。——你說得對,荷馬是永恒的。你敏銳地觸及了一個深刻的主題:無謂的命定的苦難。

近年來我一直在琢磨《伊利亞特》。莎士比亞不服氣荷馬,另有高論,認為《伊利亞特》無聊。特洛伊戰爭打了十年,毫無意義,無非是“為了一個忘八和一個婊子”。於是莎士比亞重寫一遍,把《伊利亞特》中的神祇去掉了。(跟托爾斯泰有一比,托翁重寫福音書,把有關耶穌神跡的地方都去掉了。)經莎士比亞這麽一改,荷馬的深刻性頓時顯現:使《伊利亞特》壯麗可畏的正是那些神祇。你多年前那段話可以引申、發展了。

一年多前,我在讀沃克《戰爭與回憶》時作了個讀書筆記。(為了寫這部抗戰史詩,我把能找到的二戰回憶錄、傳記、小說都讀遍了。)一位猶太學者在集中營裏與難友們談文學——當然這是沃克的思想:正是因為神祇之間的爭吵,甚至出手參戰,荷馬的英雄們成了棋子。在神祇們這場無公平正義可言的荒謬鬧劇中,荷馬的英雄們像男子漢一樣高尚英勇地戰鬥了。他們不顧神祇們的偏袒、反複無常,表現出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慨,戰鬥到最後一息。沃克借他的人物之口指出:這就是荷馬所看到而莎士比亞所看不到的偉大悲劇。這就是人類困境中最古老的問題——無意義的邪惡和苦難。沃克的思想很深刻,他並沒有停留在《伊利亞特》,而是繼續追溯到更為遙遠的《約伯記》。《伊利亞特》是公元前8世紀,《約伯記》大約是公元前15世紀,是聖經中最古老也是最難理解的篇章。

跟許多偉大作品一樣,《約伯記》的主要情節是簡單的。撒旦和上帝打了一個賭:撒旦對上帝說,你喜歡的那個義人約伯固然正直,那是因為你給了他那麽多福分。你把一切都拿走,再看看他有多正直吧。上帝接受了撒旦的挑戰,同意了。於是撒旦降下災難,奪走了約伯的一切。約伯卻說,賞賜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上帝的名是應當稱頌的。撒旦繼而降下可怕疾病。約伯痛苦不堪,爬到灰堆上,用瓦片刮遍體毒瘡。他的三個朋友來看他,要他懺悔:你一定是有罪的,因為上帝不會無端降禍。但是約伯認為自己無罪可認,反而跟上帝要一個答複。上帝暴怒,在一陣風暴中嗬責了約伯,認為這一切他不能理解。但上帝稱讚了約伯,說他堅持真理,並譴責了那幾個認定約伯必然有罪的朋友。沃克借他的人物之口宣稱:約伯無愧於上帝創造的那一把塵土,“約伯是整部聖經中唯一的英雄人物。”在無端的苦難中,堅持了正直與真理。

講不下去了。淚水潸然而下。

我又想起了那場最後的閱兵式,依稀聽到了軍樂隊演奏的《友誼萬歲》……

一平也滿眼是淚,舉起酒杯一飲而盡。俄而輕聲說:“整部聖經中唯一的英雄人物”,話說到最滿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國軍、蔣公以及中國的命運,早在雅爾塔會議時就被諸神決定了。悲劇英雄。他們如此英武、高尚,即使麵臨毀滅,仍戰鬥到最後一息。這是一個深刻的主題:約伯式的無謂的命定的苦難。英雄悲劇也就是人類文明的終極意義,美的最高呈現。

我:現在終於明白,我更加靠近的是《伊利亞特》和《約伯記》,而不是《戰爭與和平》與《靜靜的頓河》。我寫的是英雄史詩。

一平:有荷馬的英雄和聖經約伯在支撐你,鄭兄,勇往直前吧!

16

(薩斯奎漢納河落日)

終有一別,是該停筆的時候了。

我拖曳著獨木舟沿薩斯奎漢納上溯,去追尋那些已逝的珍貴歲月。一天又一天,一灘又一灘。我的樺樹皮獨木舟太小,載不動太多的綠鬆石、紅寶石、藍寶石。我到不了伊薩卡,擱淺在北美鱒魚沖灘的小河汊裏。

文章已經太長,不可能無休止寫下去。與一平20年交往,蜻蜓點水般寫,大致按時序,已寫到2017年,就此收筆吧。自一平驟逝,我停止多卷本長篇寫作,開始蒐集整理我們之間的通信,精選其小部,編成一本24萬餘字的《四葉草(一平、王康、北明、鄭義文學通信集)》,然後寫這篇傷悼文字。不覺竟寫了4萬餘字,遠超出體例。再寫下去,或許兩位亡友會不快了——還要加上一位忘年交巫公。多年來,他們總是激勵我,鞭策我,要我心無旁騖,寫完這部大書。他們故去之後,就成了留給我的如山遺願。

我必須攔腰斬斷,盡快結束這篇文章。

後來這些年,我仍然不斷沿了薩斯奎漢納河翻越阿巴拉契亞山遠赴伊薩卡。一次又一次,大致是每寫完一章就跑一趟。我從來不認為那是“沙龍”,因為既無貴婦主持,也似乎有些做作。伊薩卡是漫談,藝術、心靈之對話。常常是兩人,有時四、五人。每次都會談及我正在寫的史詩長篇,也朗讀、討論過一平的詩作如《特洛伊組詩》與《荊棘鳥》,北明的散文和王康的大畫《審判幽靈》。自然也總會談起中國、美國。

常常,當駕駛著我那上世紀紅色豐田塞納順薩斯奎漢納上溯時,常常會問自己:為什麽總想去遙遠的伊薩卡?最直接的理由是:一平。他是伴隨我漫長寫作一章一節讀下來唯一讀者,焚琴煮鶴時代的知音。次之:葡萄園。“詩歌把詛咒變為葡萄園”。伊薩卡的葡萄酒喝多了,我的心也化作葡萄園,文字再無戾氣,似有了淡淡酒香。更深的理由緣自一平的一句話:“我們在一起就是祖國”。是啊,夢境裏牽著心的父母之邦。這句話還應加以解釋:伊薩卡寓意祖國。我的漫長寫作與一平同樣漫長的閱讀,帶我們一千次回到故國,從雲端俯瞰戰火中的土地,血染的桐花、木棉花和杜鵑花,大江上白帆點點,纖夫們吼喊著號子,輪船閃避著炸彈,拖著長長尾浪……我們的淚水是流在一起的。俄國流亡作曲家拉赫瑪尼諾夫有言:俄羅斯流亡者“把自己的國家種植在自己的精神裏,當作自己的命根……”——我是他們的追隨者,把祖國種植在我的史詩長卷中。這是一種反向的種植:把形而下之物種植於形而上之土地,把今生今世種植於天上的葡萄園。

薩斯奎漢納鱒魚總要回溯出生之地。

——除了基因與自然情感,人比鱒魚總要多一點什麽吧?

那麽,多的那一點是什麽呢?每當我沿河而行,總要這樣一遍又一遍問自己。誠然,薩斯奎漢納就是我的嘉陵江、長江、巴比倫河、沃爾塔瓦河,但似乎還有更多一點,那會是什麽呢?

沒有航標的薩斯奎漢納並不回答,隻是低唱著流淌。

我知道,意義必然在歲月中自然浮現。

直到某個深夜,我翻開加拿大學者謝大衛所著《聖書的子民》,得到了某種暗示:你走進了史詩。

——伊薩卡是希臘史詩。伊薩卡——家鄉、祖國之象征。荷馬在《奧德賽》中展示了特洛伊戰爭後英雄返鄉之途的漫長與艱險。

——接下來是羅馬史詩。羅馬——新世界、新家園之象征。維吉爾在《埃涅阿斯記》中記敘了特洛伊毀滅後失敗者逃離故鄉,到遙遠未知的地方創建羅馬,開啟新世界之偉業。

——再往後是出埃及史詩。應許之地——自由的象征。走出奴役,永不回歸。相信總有一天會到達應許之地,跋涉不止,子孫相繼。出埃及千年之後,在《新約聖經》中,使徒保羅加以補充:不要把應許之地視為流亡的終點。地理的、曆史的、政治的耶路撒冷也會變成奴役之地。那看不見的“天上的耶路撒冷”才是真正的自由永恒的家園。真正的朝聖之旅是靈魂的而非地理的。

——如此,從荷馬,經由維吉爾,再到保羅,史詩得以提升。返鄉之旅升華為朝聖之旅、靈魂之旅。

一道明麗之光刹那間洞穿我心中的渾沌。

這正是比薩斯奎漢納鱒魚多的那一點:我們靈魂深處的渴望。

薩斯奎漢納—伊薩卡,我的文學之旅、友情之旅、心靈之旅!

薩斯奎漢納悠長,而我的獨木舟渺小。

縱然我的獨木舟渺小,卻滿載無價的綠鬆石、紅寶石、藍寶石。

———

我生性愚鈍,總是後知後覺,多年後方理解前事。當我開悟之時,知音如落花飄零,在永恒之河裏逐浪而去。

2019年秋,巫寧坤老先生辭世。新完成的陳納德—飛虎隊章節沒來得及為他誦讀。臨終病榻旁,北明為他唱了貝九終曲《歡樂頌》。小聲附耳,為老人送行。

2020年春末夏初,王康辭世。之前一平來探視,實為訣別。口呐,不知說什麽好,一路哭泣著返回伊薩卡。王康呼出了最後一息,我從我家的花園裏采盡所有紅葡萄酒色薔薇,堆滿他的靈床,並向一平報告了他在花叢中安詳寧靜的遺容。遵照王康托付,將骨灰漂葬於他常散步的小河。那小河流進天鵝之河——波多馬克,匯入大海。葬禮上,北明為他唱了《馬車從天上下來》。

2024年冬,一平辭世。死亡猝不及防。他似乎有預感,在電郵中寫了這樣一段話:“伊薩卡是美麗的地方,於此世就算是盡善盡美了,永遠令人懷念!我們和康兄一起度過了許多可貴的時光,有過那麽多珍貴的交談。”半月後,去世前7天,平安夜,給我們傳來他未完成的史詩巨作《海力布》。無言的托付。一周後,2025年新年到來前夜驟逝。北明從樓上書房哭著跑下來:“一平死了!”

翌日晨,我們悲切地奔往伊薩卡。

最後一次沿著藍色薩斯奎漢納一路向北。

處女之河,你多麽美麗而憂傷。

Rest with the angels, Till we see you in morning.(和天使們一起休憩,直到我們在清晨再見。)

高山流水,子期伯牙,不過爾爾。

然我不能破琴絕弦,蓋有亡友重托也。

———

謹以此文懷念那些遙遠而珍貴的交談。

年輕的日子,
如今一去不複返。
朋友們已遠去,
遠離了棉花田。
離開塵世到那天上的樂園,
我聽見他們輕聲把我呼喚。
我來了,我來了,我已年老背又彎,
我聽見他們輕聲把我呼喚……

——福斯特《老黑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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