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這些遙遠的交談,我的長江史詩奔流起來,一灘又一灘,進入氣象萬千的中遊。每完成一章,總要往伊薩卡跑一趟,與一平分享創造的喜悅,也算給自己放兩天假。有時與妻同行,我開車,她誦讀打印出來的新章節。於是,老紅車便載我們回到了發散著柴油味兒的大江碼頭、泥濘中艱難的行軍、人聲喧嚷的鄉鎮集市、炮聲、歌聲、風雨聲…… 有時她會停下來,歎息說寫得真好。我會說確實寫得好,不像是我寫的…… 還記得有回車上讀茨威格…… 這種夫妻同行,人生難得的珍貴時光。
叫上王康三人諧行也好。他是文學史、思想史專家,眼界開闊,常有睿智鋒利之語。隻是身體欠佳,常在後座打盹兒。到河邊稍息時,就活過來,赤腳走進河水,全身心融入那藍河。
我一人獨行也很好,或許……最好。有時在車上構思,真是奇妙,文思泉湧,平日在電腦前意想不到的各種情節、人物、結構,都隨車風撲麵而來。所謂靈感,也就如此了罷?不知該作何解釋,或許是因為放鬆,完全的放鬆。還有就是聽音樂。車太老了,1999年的,音響設備太“落後”,但我有許多盒帶。我聽的是音樂,而並非音質、樂隊。
常聽《巴比倫河》,一遍又一遍,熱淚長流。有一次駛離公路,在河畔停下來。水泥坡道靜靜地延伸到河水深處。沒有船下水,也沒有船上岸,靜靜地闃無一人。我坐在一棵老梧桐粗壯扭結的樹根上,點上一支煙,凝視薩斯奎漢納溫柔的河水。
那歡快而悲傷的旋律一直在心中縈繞。
來到巴比倫河邊,
我們坐在你身旁。
當我們想起了家鄉,
我們哭泣又悲傷……
歌詞緣自《聖經·詩篇》第137篇,寫的是被擄掠到巴比倫的以色列人的思鄉之情:
我們曾在巴比倫的河邊坐下,一追想錫安就哭了。
我們把琴掛在那裏的柳樹上。
因為在那裏,擄掠我們的要我們唱歌,搶奪我們的要我們作樂,說:“給我們唱一首錫安歌吧!”
我們怎能在外邦唱耶和華的歌呢?
我坐在薩斯奎漢納河邊,微笑著淚流滿麵。
主啊,請允許我把琴從柳樹上摘下。我要唱一曲聖城重慶之歌。未張口,喉嚨便哽住了。我抱著琴,我是您的歌者。請允許我用您寶座下流出的生命河水洗淨汙穢,使我的歌變得謙卑柔軟!
還有福斯特——美國音樂之父。
不能聽福斯特。鐵石心腸也要被揉碎。
沿著薩斯奎漢納河向北行駛,一遍遍聽福斯特的《史瓦尼河》(即《故鄉的親人》),世俗生活中那道冷漠的感情之閘瞬時打開,淚水緩緩流下。
我的故鄉在斯瓦尼河畔,多麽遙遠。
那裏有我最親愛的人,我心裏常想念。
我獨自走遍整個世界,哀痛無限。
…………
我生死都要回到故鄉,回到母親身旁。
滿目淒涼前途茫茫,到處去流浪。
我如今遠遠離開故鄉,心中是多麽悲傷。
我不能理解,為何福斯特能直抵心底?
我去問一平:《巴比倫河》、《斯瓦尼河》。這些淚水,這些不願與外人道的情感隻能向他傾吐。為何淚水越流越多,說不清是脆弱還是堅強?
一平隻是同情地看著我,默不作聲。
《斯瓦尼河》為什麽是先譜曲,然後再填詞?是因為純音樂、情感審美優先嗎?懷念故鄉,為什麽從地圖上隨便挑了一條遠在弗羅裏達的斯瓦尼河,而不是故鄉的河?是因為“斯瓦尼”音韻優美嗎?
還有《我的老肯塔基故鄉》。你一定要反複聽。福斯特極美、極溫柔。即便寫“不幸的命運來拜訪”,寫蓄奴製的南方生活,也極其柔美。不是哭泣,而是“不要哭泣”,至少今天不要哭泣。不是強作歡顏,是發自內心對生活的理解。他所看見的,不光有奴隸的痛苦,還有他們的歡樂;不光有政治黑暗,還有大自然的光明;不光有冷酷不義,還有溫暖與希望。詩可以怨,但“不以詩怨”則進入另一種境界。
福斯特在世時已經名滿全美。寫了200多首歌,不少成為傳世之作,如《蘇珊娜》、《斯瓦尼河》、《我的老肯塔基故鄉》、《老黑奴》等等。然後,37歲就死了,貧病交迫。什麽叫天才?什麽叫天才的命運?不像咱這號人,死皮賴臉一直活。他死時兜兒裏僅有37美分又3便士。還有一張紙條,寫著“親愛的朋友和溫柔的心”,想必是未完成的構思。——福斯特給我的感動是他的柔軟。你知道,我們已經被訓練成鐵石心腸,難以改變。我曾說,一塊白布,泡進墨汁,就算閃電般撈起來洗,洗爛也變不回白布了。王康極睿智,說灰布也許更好。我承認他更深刻,但是我這塊灰布能洗得像福斯特那樣柔軟嗎?
一個人開長途的時候,常聽的還有德沃夏克的《自新世界》、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國》。這兩支大曲子也是極柔美的,不像瓦格納那樣花哨,堅硬,有侵略性。斯美塔那也曾流亡,《我的祖國》是他的告別之作,向祖國告別,寫完就死了。寫這部交響詩時已重病在身,而且失聰,跟貝多芬寫《第九交響曲》一樣樣。不知道上帝是什麽意思,是給他們關閉一扇門又打開一扇門嗎?
我的這部史詩長篇,能寫得像他們那樣柔美嗎?也是告別之作嗎?
一平溫和地看著我,淚光隱約:願感動了他們的神加倍感動你。
9

(在一平家車庫前 左起王康、鄭義、北明、一平)
一平總是說,你來就是我們的節日。若我們夫妻同行,則更是歡喜,說北明養家糊口忙,能來就是節日。若王康也同行,那就更是節日了。一個夏末秋初的日子,我們一行三人去伊薩卡。門鎖著,沒人。王康在一平家小住過,知他家後門向來不鎖,就繞到後院推門而入。屋裏沒有煙火氣,往常這個時候,一平夫婦早就鋪上桌布擺上餐具,在炒最後幾個菜了。北明反應過來,說她沒打好招呼,隻說打算中秋節去,沒說具體哪天。動身時發過一電郵,可能他們已經出門。手機無人接聽,多半是在剛買的舊房裏賣苦力。就自己動手燒水泡茶,坐下來死等。遲暮時分,一平夫婦開著那輛車身鏽穿了的二手皮卡回來,看見王康也來了,高興得手足無措。幸好我們來時穿城而過,在一家川菜館買了幾個菜,一切現成,便落座喝酒。
酒過三巡,不知怎麽就扯到了伊薩卡。可能是因為王康,他出來得晚,對伊薩卡知之不詳。一平作簡略介紹:在紐約州,伊薩卡是一個小地名,在文學史上,卻是一個光芒四射的大地名。其得名於荷馬史詩《奧德賽》——特洛伊戰爭結束後,奧德修斯穿越地中海,曆盡艱險返回故鄉——他的故鄉就是伊薩卡。這附近有許多荷馬史詩地名,如伊薩卡、尤蒂卡、希臘、伊利昂、羅馬等等。看來,舊大陸的土地城邦不可攜來,早期移民便攜來自己的史詩。想一想,挺感人的。時光流逝,意義擴展,伊薩卡就成了“遙遠故鄉”的代名詞。
我補充道,翻越阿巴拉契亞山口,來來去去總看見一個小地名Troy,反應過來是特洛伊。這附近還有一個小村子,居然就叫“荷馬”!既然說起來,又問一平是否知道伊薩卡曾有一可怕惡名——索多瑪,即聖經中被上帝用硫磺火毀滅了的那座罪惡之城。一平愕然。我解釋,因常來伊薩卡,有了感情,總想了解更多,在網上亂轉,發現了這段被遺忘或者被掩蓋的曆史——
200多年前,比一平這座維多利亞老房稍早,伊薩卡建鎮。當時卡尤加湖是一條重要的商業水道,湖最南端的伊薩卡便成了貨物集散中心。很多船工、趕牲口的、木匠鐵匠桶匠車輪匠紛紛到此謀生。小鎮迅速興旺,建起小旅棧、小酒館、小商店、磨坊、製革作坊,還有了一個小郵局。可能還有妓院,資料語焉不詳。商業發展帶來道德淪喪,很快就得了惡名“索多瑪”。曆史上沒詳細說明,暗示是淫亂,而且是同性戀。聖經中“索多瑪”即指同性戀。這時候從遠處來了一位牧師,記不住名字了,好像叫威廉,或者是約翰。最初的教會有二十來人,被孤立敵視。不願受上帝管束的人們拆毀了教會所借用的小學教室,牧師和信眾便轉移到一穀倉。暴民們追過去,把正做禮拜的牧師和基督徒關在穀倉裏,釘死了大門。後來隻能分散行動,避人耳目,一家接一家搞起家庭教會。終於,數年後伊薩卡改變惡習,去掉了“索多瑪”惡名。
一平說,看看,我們來伊薩卡多年,竟然不知道還有這麽一段曆史。道德法律的神聖源頭就是舊約十誡。基督教確實有超越性,引導人追尋上帝、彼岸。
我說,這是《五月花號公約》的一個反麵例證。美國先民踏上新大陸,首先要在上帝麵前莊嚴立約,首先要建立教會,否則就走向索多瑪。
王康有不同見解,認為中國傳統文化不談信仰。台北中正紀念堂上刻有“倫理、科學、民主”三詞,倫理為首,顯見是儒家文化,不談信仰。我說蔣公在抗戰後期開始廣播講道,核心就是信仰。北明懷疑那三個詞是後人片麵的歸納。隨後,激烈的爭論在王康與一平之間爆發。王康口才一流,談鋒犀利。一平向來言語溫和,但表達思想時也絕不口呐。
氣氛熱烈起來。
一平其實也是理性主義宗教觀。他漏出一句“人將自身的生存經驗和規範托付給神”,這就近似於“人創造了神”。——虛擬一位神,再以神的名義來自我規範。
北明反對無神論,但認為佛教也很有說服力,弄不懂人死後要去上帝的天國,還是釋迦摩尼的西天。
不想去奧林匹斯山就好,我說:所謂信仰,就是個人和上帝的真實關係,其前提是上帝要真實。在這一點上,基督徒和文化基督徒有重大差別。基督徒把召喚以色列人出埃及並向摩西麵授十誡的上帝視為曆史的真實,同樣,也把自稱為上帝之子並被釘死在十字架又三日複活的耶穌視為曆史的真實。而文化基督徒則把上帝、耶穌、聖經視為人生智慧、倫理道德、社會指南。加之事實也證明,基督教是好的:凡基督教國家皆自由繁榮,等等。這些文化性闡釋,其實還是人本主義,尚未進入信仰的層次。
王康反應激烈,承認基督教對終極真理的追求是好的,但是,這種對上帝的信仰既產生了基督教與無數聖徒式人物,也產生了納粹與共產極權兩大暴政。多神教有局限,一神教也有它的另一麵。要分析,不可一概而論。又爭論了幾句,王康最後說,你未能說服我。
我咽下嘴邊一句話:“虛無主義者否定上帝、精神、心靈、規範和最高價值。”這是俄國思想家別爾嘉耶夫的名言,而別氏正是王康最為推重的。不能再說了,否則便顯得咄咄逼人,自以為義了。這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信仰是非理性或超理性,是體悟,不是實證和邏輯。爭論到現在,四人各持一端,成了人自為戰。於是,做了個暫停的手勢。幾個人都笑了。王康臉色不太好,可能“文化基督徒”一詞使他反感。我歉然一笑,就此打住。(後來陳奎德解釋,王康剛在他主編的《縱覽中國》上發文痛斥“文化基督徒”代表人物劉小楓,稱其淪落到認毛為父,已不能用人格分裂甚或無恥之尤來形容了。你說他是文化基督徒,自然反應激烈。)
我提議每人酒杯滿上伏特加,頻頻舉杯向普希金、萊蒙托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茨維塔耶娃、阿赫瑪托娃、索爾仁尼琴致敬,向古典文學的偉大頂峰——俄羅斯文學致敬。
———
第二天,一平安排去卡尤加湖劃船,然後去湖畔葡萄園喝酒。
一平家離卡尤加湖不遠,從山腰下去,很快就看見藍色的湖泊。一平介紹,這個湖很有名,是五指湖“中指”,伊薩卡城就在湖的最南端。此湖又窄又長,寬不過兩公裏,南北延伸卻有64公裏。其長度和水深,跟它西邊的“食指”塞內卡湖有一比,並列第一吧。塞內卡湖比卡尤加湖還要深一點,188米,是美軍聲納係統測試場。北明問,這麽窄怎麽會這麽深?一平說是若幹萬年前冰川侵蝕形成。王康問,“卡尤加”是什麽意思?——是當地印第安部族的名字,意思是“在沼澤中劃獨木舟的人”。——最初到達的歐洲人就把人家的部落名當作了湖泊名。
一平去租來兩條獨木舟式劃艇,快樂與災難便接踵而至。先劃得高興,北明用小攝像機東拍西拍。卻不料刮來一陣大風,浪隨風至,輕而易舉把小劃艇掀翻。這種平底船太輕,人坐上去後重心太高。所幸水不深,僅及腰。北明敏捷,瞬間把小攝像機高舉過頭,但兩人衣衫盡濕,狼狽如落湯雞。王康一平幸災樂禍,哈哈大笑。我問,不是有一百多米深嗎?又是一陣笑聲。又幾層浪湧來,他們也翻落水中。爬上岸,我在一塊太陽烤熱的青石上曬煙,一支支擺開。王康水淋淋走過來,笑吟:何謂樂極生悲?此之謂也!風來浪覆舟,能抽一支無?我兩手一攤,說都在這兒了,無一幸免。
水不冷,濕衣衫也不太難受。便還了船,趁興開車去喝酒。沿湖皆葡萄園,數十上百之多。一平帶我們去了“饑渴的貓頭鷹”,說那裏景色開闊。果然,連片的葡萄樹一直長到湖邊。坐露天餐桌上,藍天白雲湖風、一衣帶碧水,實在令人心曠神怡。一平去買了幾樣紅白酒,自然是葡萄園自己釀造的,盛在大高腳玻璃杯裏,晃一晃,香氣撲鼻。
衣服差不多幹了,但看得出落水的狼狽。鄰桌一八十老者朝我們友好一笑,雪發在微風中飛舞。氣度不凡,說不定也是詩人、作家。
香煙已半幹,王康、一平跟我要了煙,深吸一口,勝似活神仙。一平見景生情,念叨了奧登《悼念葉芝》中名句:“詩歌把詛咒變為葡萄園”。這是他掛在嘴邊的座右銘。因了這句詩,伊薩卡的葡萄園除了美酒還有了更深一點意思。我接著他話說,看來看去,還是穆旦的譯文好——“靠耕耘一片詩田/把詛咒變為葡萄園”。一平說:這是他晚年翻譯的。中國現代詩人中最傑出的一位。可惜被整死得太早。我說,等寫到入緬遠征軍的時候,我會引用穆旦的《祭歌》。寫得真好!……隻記得一句了:“沒有人知道曆史曾在此走過/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幹而滋生”。抗戰中入緬作戰時,他是中校翻譯官,野人山死亡行軍的幸存者。北明在手機上迅速找到這首長詩,誦讀了最後幾句: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們的身體還掙紮著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著密雨,還吹著細風,
沒有人知道曆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幹而滋生。
喝完一瓶酒,情緒稍緩解,就談論起北明的近作《萊比錫的燭光》。這是一篇大散文,從尼古拉教堂的“周一祈禱”寫到柏林牆之倒塌。主角是東德萊比錫尼古拉教堂的本堂牧師弗瑞爾,北明特意寫了一句題獻:“獻給:克裏斯蒂安•弗瑞爾牧師”。這位虔誠的牧師不懼當局鎮壓,把“周一祈禱”延展為“周一遊行”。在軍警的刺刀槍口下,成千上萬的萊比錫人舉著蠟燭默默繞城一周,堅持7年,最後全城卷入,軍人扔下了手中的槍。某黨魁歎息:“我們做好了準備對付一切,除了燭光和祈禱。”德共的統治意誌被摧垮,柏林牆轟然倒塌。
一平評價:優美、平和、極富詩意,閃爍理想之光。跟你過去寫《悲歌交響曲》文風一致,文以載道,但高貴、沉著而柔美。繼而我發表意見:多次聽小明談起,細讀之下,仍然感動。內在飽滿,細節好,都是珍珠,常叫我眼前一亮。文體獨特,如果下狠心刪,向散文靠靠,可能更清爽透明單純。一平不讚成,說如果史實無出入,就不必修改了。文以氣勝,改來改去,會損氣。
王康評論:敘述波瀾起伏,準確而細膩,文字華美而醇厚。感歎號多了點。在曆史巨變中挖掘人性,在人性中發現神性,是中國文字的新突破。可喜可賀。最令人驚異的是,教堂、牧師、燭火,即使在西方,已逐漸從現實生活中退出,但在東德卻是決定性的力量。結束東德政權的,是傳統精神,宗教力量。中國反對派從來沒有依靠傳統道德精神,總在陳述一種目標:我們要取而代之。
這些意見,幾天前在電郵討論中已大致談到。再談起,是因了主人一平的一句話:要專門為這篇文章慶賀。是北明寫作的一個裏程碑,並預示了未來的重要作品。北明致謝,說有了你們的再次肯定,又可以高興一整天了。隨後介紹了創作過程,特別談到一個矛盾:追求純粹的文學性,但無法擺脫政治性、資料性的局限。這可能是時代的局限,哪裏有純而又純的文學性呢?奧斯維辛之後,即或有詩,也不像以前了。把萊比錫教會的非功利主義的行為,與八九六四對比起來寫,其實有功利心:希望提請國人注意信仰的社會功用。我有些不安,但無法抑製這種衝動。
我鼓勵她就這樣寫下去。從“純粹的”散文角度來看,我的那些散文其實也離經叛道。我收回意見,還是一平說的對,不必改了。再改也比不上寫後花園的散文清爽純淨。
王康沉浸在落日晚照中,自語道:人的一生,早晨是美好的,黃昏也可以活得輝煌。
———
一平盛情挽留,又勾留一日。上午,帶我們去遊覽一峽穀小溪,一萬多年前流水切割而成。峽穀深數十至百米,曲流通幽,還有幾處水簾路。景色絕佳,卻遊人稀少。若在中國,會是一著名景區。伊薩卡以泉、瀑著稱,詩人冰心曾在此留學,在散文中寫道:“綺色佳真美!美處在深幽。喻人如隱士,喻季候如秋,喻花如菊。與泉相近,是生平第一次,新穎得很!林中行來,處處傍深澗。睡夢裏也聽著泉聲!”
一平辛苦,趁我們午休做了西葫蘆餡鍋貼。王康炒了宜賓燃麵。飯後,一平請北明朗讀了《萊比錫的燭光》後部。尾聲是華彩篇章:
柏林牆坍塌兩周前,來自各地的萊比錫“周一遊行”者曾打出過一幅醒目的標語:“英雄城市”,表達他們對這座城市的讚美。
柏林牆倒塌幾周後,人們在這座英雄城市裏發現一幅垂掛的巨型標語,上麵的幾個大字奪人眼目:“教會,我們感謝你!”
……每年10月9日前後的那個周一,德國及世界各地人們匯聚萊比錫,慶祝東德回歸自由世界。入夜,萊比錫最高建築上“89”兩個字居高臨下,點亮整座城市,禮花飛上天空。周一遊行的那條環城路上,人頭攢動,彩旗飄飛。早已積澱為人類歡樂情感模式的貝多芬第九交響樂終曲《歡樂頌》,被賦予了當代意義,響徹那片燈火之海……
弗瑞爾牧師這位與上帝簽約的人、萊比錫心髒守護人、八年以恆的燃燭人、和平祈禱領銜人、走上街頭的上帝的信使,被尊為“最優秀的牧羊人”、“和平革命之父”。“他的勇氣改變了一個國家”。……弗瑞爾牧師於天道隳廢時代聞道敲鍾,在暴戾當頭時刻秉燭立世,證明他是當代的摩西,是現實困境中文明的脊梁。大浪淘沙,百年以後,他將與以上帝的尊嚴抵抗極權的同道與先輩一起載入史冊——不僅是因為他的勝利,更因為他不計成敗的持守。
稀落卻真誠的掌聲。
——這是一個儀式:失去了祖國與讀者的流亡者相濡以沫,慶賀他們孤絕的寫作。
10
一個春風駘蕩的日子,去伊薩卡看一平。一行四人,除我夫婦還有郎郎和王康。我的老紅車沿著因春汛而稍顯渾黃的薩斯奎漢納河北行,不時在河畔停下,看河。爬上阿巴拉契亞山也停了兩次,看春花滿山。一平周琳夫婦見郎郎到,歡喜得說不出話來。晚餐一如既往的豐盛。我看住郎郎,不斷提醒他吃慢點,悠著點,別幾口吃完,然後坐邊兒上看我們吃,掃興。監獄裏養成的習慣,就終生難改嗎?就這樣,有我在邊上看著,還是吃得極快。而且吃相文雅,不動聲色,一眨眼便完事。然後就假裝吃,動一動筷子,講講笑話,侃大陸文學圈那些事。有郎郎在,永遠笑聲連連。史詩級別的苦難,未能磨損他開朗樂觀的天性,永遠那麽優雅幽默。
翌日清晨,我和一平出去散步。同行者們還在夢鄉,我寫長篇,跑的是馬拉鬆,養成了早起習慣。在“新野”鎮口,一平帶我沿一條岔出來的石渣路下到一塊窪地,那裏有一棟破舊老房,周圍擺滿了開拓時期的大篷車、犁鏵、鋤鎬、鐵爐等物。一平介紹這是他們小鎮的舊貨店。他知道我在蒐集各種舊式木工刨,說進去看看,沒準兒能碰上一把紅刨子。我看中一把紅橡木做的裁口刨,沉甸甸的,拂去塵土,現出暗紅色的木質和粗曠的棕眼。年老的白人店主見兩人爭著掏錢,會心一笑,獅子大開口:30。一平討價15,最後20美元成交。走出門,我說又不是文物,被宰了,最多十來個美元。一平說,我就想給你買幾把紅刨子。一平是溫暖的。
順石渣路爬上小坡,一平問,回家還是往前走?
繼續往鎮子裏走吧。說起了《紅刨子》。你知道,這篇散文是我動筆寫這部長篇之前的熱身之作。你和老康都有極高的評價,增強了我信心。網上有兩條跟帖很叫我感動,其實就是兩句話。一句是:“那濃濃的宗教情懷就是神徜徉的後院。”一句是:“你們沒發現,文中滿懷喜悅。”——多好的讀者!知音啊!流亡充滿苦難,這是從世俗生活而言。苦難充滿喜悅,這是從靈魂生活而言。神到我的後院徜徉或我到神的後院徜徉,這是何等的恩寵與祝福。……李銳也有一句話……你知道李銳吧,我們山西作家,好友,八九後失散了,多年前來美國跟我見過一麵,抱頭痛哭。諾貝爾獎熱門候選人。馬悅然很欣賞他,說他寫得非常好,有點俄國作家的大氣。李銳看到了《紅刨子》,隻說了一句話:“別再寫那些虛構作品了。”我有點傷心。叫我別再寫小說了,是說我的藝術創造力已經衰竭了?
一平隻是走,默不作聲。
你知道劉燕子吧,那位在日本主辦文學季刊《藍》的湖南妹子?我常說“我是神的鉛筆頭”,發明權是她。她的一本散文集就叫《你也是神的一支鉛筆》。我這支鉛筆削幾十年,隻能叫鉛筆頭了。幾年前她和她先生回國,見了不少人,隻要提起鄭義,都說回國吧。久居國外,不了解中國變化,寫作源泉就枯竭了。還有人說:劉再複回來了,北島回來了,黃翔夫婦也回來過了,又能發作品出書,日子也不錯,鄭義又何苦?不要當聖人了吧!燕子夫婦極憤慨,說鄭義的堅持是有意義的,是中國的脊梁。回到旅館,大哭一場。我跟燕子說,我哪裏是脊梁?林昭、張誌新、遇羅克才是脊梁,我不過是仰慕者、追隨者。我沒跟她說的是,誰回去我都可以體諒,何況許多人有人質在人家手裏,惟有我回去是不可宥恕的。不敢忘卻89年的血。那應該是我流而沒流的血。那些年輕的先死者,我不能向凶手們“認罪”,從背後再捅他們一刀。
還有一位在大陸的學弟,博客名為“龍城碎月”,也持類似判斷,說我在海外用近似瘋狂的熱情憂國憂民,像一頭荒原狼一般,以自己聲嘶力竭,乃至歇斯底裏的呐喊,呼籲人性回歸,麵向全人類的苦難,把矛頭指向黑色的太陽。結果如何?作為小說家意義上的鄭義從此在文壇消失。——在大陸故交同行眼裏,我早就“出局”了。
唉,一平歎息道,你不說,還真不知道有這麽多議論。沒流亡過的人,很難理解。現在海外發文章、出書都難了,共產黨大量收買出版社、網站——對咱們要斬盡殺絕。
我苦笑道:有人轉給我一篇在大陸發的文章,說似乎氣候好轉,你的名字可以見報了。我想了想,跟他說這是漏網:年輕一代的編輯、主編已經不知道這個“鄭義”是誰了。不過,跟在大陸逃亡那三年相比還算好,那陣兒隱名埋姓,連名字也沒了。有一回看見一夥大學生聚在西部某省招待所門前,行囊背包擺了一地,不知是準備出發還是剛到達,興高采烈談論沿黃河文學采風。我不由得停下腳步,想聽聽,感覺遇上了“同行”。人家馬上閉口不語,側目而視。不由得打量一下自己,鬚髮蓬亂、破衣爛衫、趿拉著一雙破鞋,手裏拎著斧子、鋸,整個一流浪木匠。那種酸辛,很難與外人言…… 總而言之,說到底還要深深感謝那三年國內逃亡和這麽多年在美國流亡,有苦難,有喜悅,苦難充滿喜悅。正是因為喪失了家園、祖國、舊日的讀者、已有的名聲地位,才使我獲得新生。人是環境的動物,不敢誇口說我今日在中國會怎樣怎樣,會守死善道。冥冥中,似乎上帝格外憐憫我,暴風驟雨般將我驅離,堵死一切令人軟弱的名利之途,堵死後路,隻給你打開一道窄門,一條孤絕的路…… 保羅說的自己釘自己十字架,王夫之說的乞活埋,你做不到,上帝就出手推你一把……
我們邊說邊走,在廊橋前站一站,又溜達到小教堂後的墓園。
又尋見那墓誌銘:“和天使們一起休憩,直到我們在清晨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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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後去六哩溪散步。沿溪而行,爬上半山,忽現一綺麗幽靜的峽穀湖。沿湖皆刀削絕壁,幾近百米。午時進城在四川飯館吃了一頓可口午餐,再去六哩溪葡萄園喝酒。暮春的陽光開始熱烈,幾個人都曬紅了。昨晚今午連續兩頓大餐,都說吃不動了。於是晚餐簡單,紅薯粥加幾樣蔬菜。備好晚餐,周琳開著小卡車去跳舞。傳統的英格蘭鄉間集體舞,愛好者的民間團體,有樂隊伴奏。周琳一直保持著很好的體型,每日到卡尤加湖遊泳,每年參加橫渡比賽,周末常去跳集體舞。
飯吃得不多,酒喝了不少。
簡單講了清晨的散步,拿出那個紅橡木的裁口刨炫耀:看,紅刨子!幾個人傳看一番,都說掂在手上有分量,隻是不紅啊。我順手從餐桌上拿起小香油瓶,往餐巾紙上滴幾滴,輕輕一擦:如玉的暗紅色、華美的棕眼。又傳看一番,確實是“紅刨子”了。
“為紅刨子幹杯!”王康雙目微閉,背誦起《紅刨子》中一句:“也許紅刨子是我一生飄泊的見證,也許它是一個提醒:不要忘記那些曾與你風雪同行的微賤的人們。總之,你隻有沉甸甸的紅刨子,沒有紅帆船——那份傾斜著,滑過寶藍色大海的優雅……”
一平咧嘴一笑:老康啊,簡直是王粲在世,過目不忘!
我說:老康,我實在要感謝你。你為我那幾篇散文寫的評論文章,嘔心瀝血,比被評論的散文本身還好。
郎郎讚歎道,領教了。還能再背一段嗎?馬上又說,開玩笑,不必當真。
北明說:郎郎你別不信,老康做《金棕櫚》片子,幾乎把《金棕櫚》全背下來了。
王康往椅背上一靠,揚起列寧式的山羊鬍,又來了一段:
你不僅失去了你的土地、河流、森林,失去了你所珍愛的窯洞和一步一句山歌的高原,失去了你艱辛半生的歷史和名聲,你還要失去你曾擁有過的全世界最大的讀者群,直到海外最後一個讀者。—— 您哪,出局了。
郎郎鼓掌,衝我一擠眼:您哪,出局了!
一平說:今早上,我們買完刨子接著散步,就談到這個“出局”。大陸文友勸鄭兄回去,何苦?不要當聖人了吧?說“出局了”還是輕的,有的幹脆說“枯竭了”。我聽著都挺傷感的。
北明說:咱們的老朋友邁平也是這個意思。莫言獲獎後,邁平來過一封信,說最近有記者來采訪,對莫言有很多政治上批評。我對這個記者說,你們難道希望中國作家都流亡或坐牢才好嗎?接下來提到鄭義:大江健三郎當初在獲獎詞中提到兩個中國作家應該得獎,一個鄭義,一個莫言。莫言現在被承認了,而流亡給鄭義帶來了什麽?——記不住原話了,意思絕對沒錯……
王康問:邁平是誰?
我介紹說,在座的,除了你都認識。詩人、作家、翻譯家,筆名叫萬之,在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跟北島一起創辦《今天》,跟賓雁和我一起創辦獨立筆會。跟一平、郎郎都是老朋友,十來年前我還帶他來過伊薩卡。翻譯過許多中國作家作品,被稱為中國作家與諾貝爾獎的紐帶。他妻子安娜據說是馬悅然的接班人,是莫言的翻譯者。
王康又插一句:是不是也是高行健得獎的推手?
北明繼續說:我當時回複他,說你的信,我轉發鄭義了。流亡給他帶來的東西太多了。完全擺脫功名利祿和浮躁,沉潛下來傾聽內心的聲音,絲毫不需取悅社會。——他進窄門了!極佳的創作狀態。別為他惋惜,要為他祝賀。
我說:是有這麽回事。小明知我。“進窄門了”。
給我一根煙!王康忽地站起,不假辭色:都是些什麽老朋友!誌滿意得,精明練達,一個個鄉願!我要出去吸口新鮮空氣!
言過了。我知道王康的憤懣。在他眼中,8964是中國作家的一道分水嶺。我連忙跟出去,陪他一起抽煙。
後院涼台上擺了一張可六人圍坐的大玻璃桌,麵對草坪和一棵大紅楓,周圍是丁香、木芙蓉樹籬。幾個人端了酒茶小吃都出來了,說是賞月。時間已近午夜,月至中天,卻不時隱在雲中。
一平也要煙。幹脆把煙盒擺桌上,三個人便一支接一支噴雲吐霧。
我說:你不必為我抱不平,老康。我很感謝你為我寫了那麽多評論。你的文章帶我鳥瞰流亡文學的世界史,打開眼界,去尋找並理解自己的位置,也就是存在的意義。對於我,流亡還真是一條神奇的分水嶺。流亡之前,我的每一部習作都獲得出乎預料的成功,但從流亡開始,每一部書都獲得出乎預料的冷落。扳指頭數一數:《曆史的一部分》、《紅色紀念碑》、《神樹》、《自由鳥》、《中國之毀滅》,甚至包括各種政論與散文。分水嶺兩側的水,流向完全相反。過了很久,才領悟了上帝的美意。不由分說地阻斷了“成功”之路,是想啟示我什麽呢?他根除了我今生的名利浮華,引領我走荊棘之路,把目光轉向永恒和無以倫比的絕美。我所承受的顛沛流離、苦難,全是他所許可的創傷。我所得到的,則是真理的召喚。……什麽叫他所許可的創傷?沒使我灰飛煙滅,而僅僅是榨成葡萄酒。格外的恩典。
王康說:格外的恩典,說得好。但我不能不聯想到歐洲的那些流亡者,分水嶺的另一側。譬如雨果,流亡的同義詞,代表性人物,身為拿破侖第三的死對頭,輕而易舉弄到去比利時的護照。——法蘭西帝國不願蒙上迫害偉大作家的惡名。跟他與妻女一同離開巴黎的,還有十八輛大篷車運載的家具、古董、若幹箱手稿、書籍、資料。他的存款即時轉到瑞士,國家未予幹涉。《悲慘世界》為他帶來三十萬法郎巨額版稅,巴黎發狂地搶購和閱讀現政權最大的反對派的著作。流亡16年後,他的戲劇《愛爾那尼》在巴黎上演,雨果夫人場場出席,接受觀眾狂熱的歡呼。那是政治的示威,詩的凱旋,外加七千金法郎的門票收入。雨果太有權利享受流亡生涯帶來的偉大榮耀了。因上帝的格外恩典,鄭義也太有資格品嚐流亡生涯帶來的辛酸和寂寞了。
我說,不能這麽比。想一想俄羅斯作家,如你所說:最優秀的俄國作家詩人一天也沒有屈服於紅色政權,有人天天在等著槍斃。二十世紀俄國作家的放逐、犧牲和死亡率、自殺率,居於世界各國之首,達到一種整體的、紀念碑群的程度。跟他們一比,我們隻能算苟且偷生。狼來了兔子跑,本能而已。真正蹲過死牢的作家,僅郎郎一人罷?
於是火力轉移,開始圍攻郎郎。問他為什麽不趕緊寫自己人生中最苦難最傳奇的那段經曆。你打算什麽時候才寫?郎郎說,《寧靜的地平線》不算嗎?我說不算不算,要寫大東西。郎郎說確實在構思一部長篇,想寫寫家史。我不以為然,勸他別再寫老北京的胡同了。你文字好,寫什麽都精彩,生動自然。有人說作家中我是最具傳奇色彩的,之一,哪兒能跟郎郎比?郎郎才是中國作家中最具傳奇色彩的,沒有之一。其經曆之殘忍、傳奇,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刑場赦免有一比。
王康和郎郎不熟,說:隻曉得和遇羅克一起關死刑號。願聞其詳。
郎郎淡笑道:嗨,私下議論江青……
見郎郎語呐,幾個人便你一言我一語開始拚湊:郎郎生於延安,“馬背搖籃”長大,根紅苗壯的紅二代。上大學時創辦了個文學沙龍叫“太陽縱隊”,也就是寫寫詩,被當局視為資產階級反動藝術觀,入了另冊。文革初因議論江青延安軼事,被捕入獄,跟遇羅克關在一個死刑號。每次殺人,都從死刑號裏提人,念到誰的名字就拖出去槍斃。沒念到名字的人,腦子一片空白,也等於死過一回了。槍斃遇羅克那次,從號子裏提了七八個人,獨郎郎幸免。後來傳出消息,死刑早已判決,周恩來說要“留下活口”,改判死緩。牢獄之災前後10年,出獄後走出中國,飄泊天涯,先後輾轉於美歐幾所大學,謀五鬥米而折腰……
北明盯著遠處,小聲問:看見沒?那是什麽東西?
朦朧月光下,有一大一小兩個動物從草坪上輕輕走過。
一平說,比鼴鼠兔子大,可能是北美赤狐。白天看,是棕紅色的。
我接著說:還要補充兩條。除蹲死牢,還公開批鬥幾十次,從監獄提出,五花大綁抬起來扔卡車上,到地方一腳踹下去。這一綁一扔一踹,幾十次活下來是奇跡。俄國諺語說,在血水裏泡三遍,鹽水裏煮三遍,堿水裏浸三遍,一共才九遍。我想,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會脫帽致敬的。郎郎有女人緣。在監獄裏和一位女囚有奇緣,柏拉圖精神之戀。到美國,一女郎迷醉於他的傳奇,硬拽著他從普林斯頓去了她老家俄克拉荷馬。兩人開了一輛破VOLVO去遙遠的西部,車頂上綁了全部家當,何等的浪漫。我和北明是遲到者,晚出來三年,若不是郎郎騰出一個空額,還真沒地兒領那兩年飯票。這是我應該向他致謝的……
郎郎聽我們說,似笑非笑的,並不搭話。
我說,郎郎啊,你比我們都年長,七十多了,再不寫就來不及了!
郎郎說,這麽大的東西,我不知道能不能把握。“太陽縱隊”時期,我19歲。既不是革命,也不是反革命,隻是不革命而已。
我有些冒火了:那89年咱倆在天安門廣場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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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了。熬不住的就去睡了。水泥涼台上隻剩下一平和我,抿著冰冷的殘茶。這是屬於我倆的珍貴時光,往往談到晨光初露。
我說:革命吞噬自己的兒子。從“馬背搖籃”到死囚,直通車,比馬跑得快。不能說是冤案、誤會,是革命的內在本質。他請求處決前見母親一麵,被嚴詞拒絕。革命之殘忍。看革命,郎郎不如他母親清醒。他母親曾任李立三秘書、周恩來機要秘書,49年“解放”後急流勇退,遠離政治。他之“不革命”,顯然是受母親影響。你注意到沒,咱們三個人抽煙,郎郎無動於衷。改判後母親去探監,6年不見,帶給他兩條高級的牡丹煙,囑咐他抽完就戒掉吧。從此,終其一生再不碰煙。
一平說:郎郎“太陽縱隊”後來出了個真正的詩人郭路生。絕望而優美。
我接著說,郎郎一生實在傳奇。他是學法語的,跟法國留學生談戀愛,怎麽就打成了“法國間諜”。後來去法國,法國政府查了半天,自然是不認賬,不予補償。他在我們家住過好長一段,我總是勸他寫自己。他也不是不寫自己,《寧靜的地平線》寫得極好,批評界沒有給它應有的地位。但是我總覺得差點什麽,他經受的苦難還未產生出與之相匹配的偉大之作。
一平說:郎郎算得上散文大家,已經寫得很好了。他說的也對,大東西確實難把握。除了經曆,還要有精神深度,這是最難的。
我說:風趣隨和,總自我調侃“沒心沒肺”,骨子裏是萬丈深淵。底下有什麽,不清楚,要自己沉下去摸。還要有光。我推動他寫大東西另有一念,是希望他自我療救,走出深淵。
你想清楚了嗎?一平溫和地說,你也沒想清楚。人有命運,不要再難為他,PUSH他了……
天未亮,晨霧已現,從後山坡流下來,濕漉漉的,漫平後院草地,又漫上涼台……
11
薩斯奎漢納鱒魚,總要向自己遙遠的故鄉溯流洄遊。作家也一樣,總想了解自己流派的源頭、孵化之地。就我而言,模模糊糊,認為師從的是《戰爭與和平》、《靜靜的頓河》。直到有一天,美國作家沃克的一句話提醒了我。——他的史詩長篇《戰爭風雲》、《戰爭與回憶》被譽為“《戰爭與和平》二戰版”,一般認為他是受了托爾斯泰的影響,他則提到更遠的司各特。趕緊去查蘇格蘭的司各特,發覺他才是“曆史小說”真正鼻祖。雨果、普希金、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受過他影響。馬上搜購司各特所有代表作,一一拜讀,對一平感歎道:史詩性長篇的規範及重要元素,在司各特那兒已基本全備,後世作家並無根本性發現與進步。一平端起酒杯的手停住了,突發妙語:耶穌上十字架的故事,還要怎麽“進步”呢?一平是真正的保守主義,是主張“向後看”的:進步、發展是文明的陷阱。人類需要向後看,從以往的經驗中,尋求核心的價值。
那天北明也在場,說需要“向上看”,向天上看。往前看是絕對的悲觀,前方最遠處是墳墓,前進得越快,到死亡穀就越快。要超脫這個宿命,隻有一個方向,就是要向上延伸,向上仰望,就是要發展人性中的那一點神性,超越自己的有限性。我把它叫做“升進”,與“前進”、“進步”完全徹底不同。我後來在唐君毅的文字中居然發現了同樣的一個詞——“升進”,真是令我驚訝。一平拍案叫絕,說:北明應該把這個“升進”寫下來,好好發揮,深入地寫成一篇文字。
回過頭再說司各特,無意中看到一篇介紹司各特“浪漫莊園”的文章,“英國十九世紀浪漫主義作家沃爾特·司各特在蘇格蘭邊界地區的鄉間建了一座莊園。他在詩歌、小說中歌頌大自然之美,流連於荒原上中世紀城堡、塔樓的荒墟間。他的家當然要與他的浪漫主義文學創作相吻合。”——這一下子勾起了我的“河畔小屋”之夢。在一平老宅,我感歎道:對司各特的“浪漫莊園”不能理解,要真是浪漫懷古,找一座舊城堡修一修得了。有錢無處花,太奢華了!至於我,隻盼望一座河畔小屋,聽河的聲音,權當回到我出生的嘉陵江長江,守在河邊上完成我的長篇,最後於斯老去。
俄國作家喜歡在鄉間寫作,租一間地板吱吱作響的農舍。巴烏斯托夫斯基說,小油燈劈劈啪啪的聲音、窗外颯颯的風聲、牧人的號角、遠處輪船的汽笛聲,都會幫助你理順思路。萬籟俱寂時,你會感覺地球停止轉動,無聲無息地懸在浩瀚宇宙中。
我渴望聽到江水的流動,從心上流過,靈魂都洗淨了。
你說,這是一個夢嗎?一個也許能實現的夢?
我找到一條夢幻之河:雪蘭朵河,波多馬克河支流,離我家45分鍾車程。藍色的河,正午陽光直透入河底,就成了一條水晶河。遠離大城市,住河邊大都是窮白人,舊房不貴,地價尤其便宜,一塊河邊宅地不過三四萬。我帶老友黎瑾去看過,他在河邊走了幾個來回,鄭重宣布:老鄭,我一定幫你蓋一座河邊的房子,圓了你這夢。我明白,他說這話是準備白幹的。黎瑾跟我一樣,插隊去農村幹了木匠。一個江西木匠,一個山西木匠。留學美國是讀經濟的,拿學位後自己蓋開了房,後來幹脆成立了一家小建築公司。北明很是猶豫,她每天跑華盛頓城裏上班,大量生命浪費在路上,若搬到雪蘭朵河,就更遠了。理由充分,我無話可說。“河畔小屋”終成殘夢。
大約半年後,一平說帶你們去看一個夢:一棟帶森林的房。原房主吸毒破產,銀行收回拍賣,周琳8萬塊買下,修了修,租給一搞裝修的小夥子。小夥子把地下室租出,當了二房東。我說周琳膽兒大,有決斷。一平就笑,讓周琳自己說。周琳說,這房還算買得穩妥,修修就租出去了。上次買那棟路口的舊房,你們去看過的,喊到3萬,我舉了牌。沒人再跟進,就算我們買下了。拿著地址去看,整個一破爛,修都沒法修…… 我說周琳你真是傻大膽兒,看都沒看就敢出價?周琳笑道,撿便宜不是!心說3萬塊,就那塊地也不止3萬吧?結果一看就傻了眼,想退,人家說可以,但6千押金不能退。隻好修。工程太大,地板梁塌陷了,一平累不過來,還請了一個老木工師傅。
半小時車程,34號路邊,很快就到了。沒有車道,就一片汪了水的泥地,似乎鋪了些稀疏石渣。一棟三臥室平房,寬大陽台。繞房一周,觀感不錯。房後兩株巨大北美鵝掌楸、一株大楓。那天應該是深秋時節,記得楓葉紅了。夫妻倆帶我們往房後走,穿過一大片金銀花灌叢,跨過一溝泉水,走進一片鬆林。一平自豪地舉手一劃,看,這是我們的森林!——太令人驚喜了,一棟房連帶一片林!鬆樹筆挺,棵棵都能做桅杆,每年撿鬆枝都燒不完。我問地界在哪兒,一平也搞不清,隻能伸出手虛劃:那邊……那邊…… 北明歡喜之極,說有幾百棵鬆樹吧?無邊落木蕭蕭下,一平當地主了!來時路上,她發誓要停掉臉書、短信,做自己最重要的事——寫作。此刻卻急著劃拉手機,向全世界網友宣布這令人激動的丘陵上的小森林、舊房及後院的金銀花和兩株巨大北美鵝掌楸、還有一株兩人合抱的紅楓。
荷爾德林與海德格爾先後提及“詩意地棲居”。在荷爾德林那裏,這不過是一句詩。在海德格爾,不過是一種城裏人對鄉村生活的浪漫審美趣味。他們隻是詩意地“逗留”,在具有“原始魔力”的孤獨中思考寫作,有時抽著煙鬥和農民一起烤火。惟有一平,一邊以辛勤勞作維持清貧生活,一邊寫那些無名利可圖的詩文。這才是真正的“詩意地棲居”。
———
正是我所向往,我的夢。
這種夢是不易清醒的。寫得順,寫得不順,心情好,心情不好,枯水期或大雨後,都要開上老車到雪蘭朵河轉轉,看看待售的老房與地塊。明知是夢,一個實現不了的夢,卻無法抑製。多麽令人陶醉!如歌如詩的河流、綠蔭蔽日的岸線、疏落有致的童話般的小木屋……
總是聽我念叨得多了,一平也對我的雪蘭朵河之夢抱以同情。有一次到維州來看望病中的王康,要我帶他去河邊走走。正好,我在購房網站上看中了一棟5萬塊錢的破房,我一老建築木工,還怕收拾一座小破房嗎?邊寫作便幹活兒,也就是“詩意地棲居”了吧?
雪蘭朵河如夢似幻,一平癡癡的默不作語。良久,仿佛自語:整個生命可融於樹林與河流之中……
我說:明白我為什麽想在河邊寫作了吧?不僅靜而美,河奔流不息,是有生命的。清濁漲落,四季有枯洪變化。甩開我的紅刨子,造條雙槳小木船。劃劃船,修修舊房,能多活十年。奇怪的是,那座老房居然沒找到。那一帶道路複雜,路窄坡陡,雨雪天估計一般的兩輪驅動車爬不上來。最要命的是離高速公路大橋太近,車聲喧鬧。既如此,找不到就不找了。再開車沿河轉,最後去看了一塊7千塊錢的河邊地。我和北明曾多次去看,好得無可挑剔。地不大,但足夠蓋座房。臨水,高出河麵4、5米。河岸線約50米,但縱深有6、70米。喜人的是林木茂盛,兩三人合抱的鬆樹、橡樹、鵝掌楸有十幾株。7千塊錢,不是白給嗎?下不了決心的是,這是一塊休閑地,不允許蓋房,隻可放置拖掛式宿營車。因為這塊地的標高接近洪水線,就連高架式木屋也不許蓋。沿岸有許多高架木屋,那是曆史形成,現在不許可了…… 說著話就到了,路口攔了一條塑料帶,陡窄的車道也重鋪了青石渣——看樣子有人買下了。繞過塑料帶,朝河的方向走幾步,一塊嶄新的林地突現:雜樹連根去除,大樹也伐倒幾株,剩下七八株顯得氣派而舒展,原有的破舊宿營車和爛桌破椅不見了,岸邊還修了入水的木梯,地麵平整過,不知何故還滿撒了金色麥秸,陽光從枝葉間透進來,實在太漂亮了!
一平說:沒下決心買下來,可能是一個錯誤。要是周琳就買了。不讓蓋房就不蓋房,拖一輛大點的宿營車蹾邊上,吃住寫作也還方便。一輛二手宿營車兩三千,地七千,加起來不過萬元上下。地擱在那兒不貶值,幾年後賣出去也虧不了本。
我說:就是想帶你來看看,就是一個夢。我這個人在物質上所求極低,衣食住行,能過得去就行,無特殊要求,無分外之想。這一生,唯獨對河畔小屋念念不舍。好了,到此為止。人生在世,總有些夢是不能園的。看來是主不允許。我已經很感恩了。
下午如約去看望王康,一平此來是關心他的病。王康豁達,不以病恙為念,幾句話就談起他打算畫一幅大畫,名字可叫“最後的審判”,馬恩列斯毛,所有共產黨魁,最後渡過冥河下地獄接受最後審判的情景。構思令人振奮,但繼續說下去就不好理解了:他意想中的這幅畫高7米,寬12米,比兩層樓高,是一幅“巨畫”。
我們不能不表示支持,但十分憂慮。一來他身體能否支撐?二來上哪兒去找這麽大的畫室?一平說,那隻有去租一處廢舊穀倉。王康也作難,說大陸的畫家,比如他熟悉的幾位,都有大畫室。畫一幅肖像數百萬,不過一周時間,都是百萬千萬億萬富翁。一平視我一笑,說了半句話:想起今兒上午咱們去找那棟5萬塊錢的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