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魚侯
----我的江湖夢
中國古代喜愛釣魚的名人很多。除了一些政治家、思想家、軍事家之外,以文學家名人最多。在史書典籍和文人詩詞中,釣魚乃風雅之事,漁夫乃隱士名流。許多描寫漁夫生活題材的詩文,竟然還是我們國學修養的必讀篇章。
國學修養的必讀篇章,過去我竟然沒有完全讀懂。少年不知人生愁滋味,竟以為古代文人樂觀曠達。中年略知人生苦滋味,還以為古代文人安貧樂道。晚年熟知人生真滋味,才讀懂古代文人寄情山水。漁民打魚,那是江湖謀生;詩人釣魚,則是江湖寄情。唐代詩人張誌和在唐肅宗時曾經出任侍詔翰林,後來被貶逐,就不複出仕。他隱居江湖,自稱煙波釣徒。他寫的《漁歌子》,表明他是真正的文人漁夫。“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此情此景,對貧苦漁民來說,苦不堪言。唯有文人漁夫才有這種閑情雅致。唐宋文人在詩詞中似乎非常喜愛垂釣題材,其實很多人根本沒有真正的垂釣雅興。李白在天寶三年失意離開長安時,寫下了《行路難》。其中有兩句“閑來垂釣碧溪上,忽複乘舟夢日邊。”他不是在想象著今後如何垂釣江湖,他隻是還夢想著將來怎麽飛黃騰達。在此後十年漫遊期間,李白多次流落到安徽秋浦。足跡踏遍秋浦河與清溪江兩岸,留下許多有名詩篇。《秋浦歌》裏麵有一首寫到:“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還有一首《獨酌清溪江石上寄權昭夷》,其中四句寫到:“舉杯向天笑,天回日西照。永望坐此台,長垂嚴陵釣。” 舉杯消愁肯定不假,江邊垂釣未必是真。與張誌和相比,李白從來沒有真正的隱逸情懷。雖一生浪跡江湖,卻不甘處江湖之遠。
處江湖之遠,是大多數古代文人的歸宿。此前讀北宋範仲淹的《嶽陽樓記》,總是糾結於先憂與後憂的道德情操問題。現在再讀,發現廟堂與江湖才是人生實際問題。中國古代文學史,其實就是中國古代文人的江湖漫遊史。鮮有文人能夠長期安然居廟堂之高,也少有文人能夠淡泊處江湖之遠。為什麽曆代,尤其唐宋文人,那麽多人偏愛江湖垂釣題材?歸隱田園采菊東籬也好,漫遊山河江湖垂釣也罷,並非文人真正的謀生手段。漁民捕魚的方式多種多樣,唯有江湖垂釣最有詩情畫意。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種詩不是對那些貧苦漁民辛苦勞作的描寫,而是對文人漁夫那種超然孤傲的刻畫。在中國古典意境美學中,《江雪》對後世的詩畫影響極大。比如南宋畫家馬致遠的一幅《寒江獨釣圖》,清初詩人王士禎的一首題畫詩。《題秋江獨釣圖》:一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寸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這樣飲酒高歌的獨釣漁夫,不是追求賴以謀生的物質收獲,而是追求垂釣江湖的精神享受。
釣魚的精神享受,是相對於釣魚的物質滿足而言。釣魚二字,其實含有兩種境界:一是釣,二是魚。中年以前,我不釣魚。一來不愁吃魚,二來難耐寂寞。過了知天命之年,竟然釣魚上癮。起初,釣魚之意就在魚,追求漁獲。每次期望能釣到幾條魚,所以自號“三條魚”。後來,漁獲漸多,目標推高,被人調侃為“三十條魚”。美南雖然不是遍地黃金,卻也是魚滿江湖。其中白鱸魚最為華人青睞,每次垂釣可拿走二十五條。如果帶上一個同伴,就可以拿五十條。起初我很在意漁獲數量,以漁民自嘲。後來釣魚不在乎得失。於是以漁夫自娛。釣翁之意不在魚,而在乎釣也。文人漁夫的標配,豈不是也包括詩嗎?就算作不出精品詩,難道還做不出打油詩嗎?有一次,又是釣得五十條鱸魚,於是想要拿這 五十條魚來做打油詩。搜腸刮肚之後,確定了唐人李賀。白鱸五十條對應關山五十州,豈不是打油詩的絕佳配料嗎?一番推敲之後,我自己竟然也嚴肅起來了。李賀是唐朝宗室後裔,二十七歲英年早逝。其詩作大多是感歎生不逢時,渴望建功立業。《南園》十三首其五,感歎書生難封和功名難成。李賀當年那種功名思想,正好對照我如今這種淡泊心態。於是反其意而用,成了《剝皮李賀南園其五》:“男兒何不帶魚鉤,忘卻關山五十州。勸君莫上淩煙閣,江湖書生萬魚侯。”從此以後,江湖有了萬魚侯。
萬魚侯,就是我的江湖夢,也是我的江湖地位。在現實裏可以清醒,在江湖裏可以夢想。再說封萬戶侯很難,釣萬條魚容易。萬戶侯是物質上的追求,萬魚侯是精神上的滿足。釣魚打油,剝皮成詩。敝帚自珍,其樂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