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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郊打油詩《登科後》別解

(2025-09-14 13:22:22) 下一個

             打油詩《登科後》別解

                 萬魚侯

   這是一篇此前羞於見人的舊作,現在終於打算要見人了。這些年研究打油詩,自然要麵對曆史上的名家。其中最想為其辯解的詩,是杜牧的《遣懷》,而最想深入探究的詩,是孟郊的《登科後》。

    孟郊的《登科後》於眾人來說,可謂婦孺皆知,可是對我而言,似乎尚有未知。盡管主流解釋已經很詳盡了,但是我依舊覺得自己讀不透。曾經好像有人試圖另解此詩,但是很難自圓其說。經過幾番糾結,我還是想嚐試一下新的解讀。這一首詩隻有四句,“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放蕩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前麵兩句顯然是今昔的強烈對比,但是意思很難把握。從孟郊的人生際遇來看,四十六歲才得以登科意味著什麽?昔日已經很齷齪,所以今朝就可以放蕩了。今天的讀者大概很難理解這些詞語的意義,而且更難理解作者心中的滋味。曆代以來的主流解釋都是正麵的,但是我覺得不能完全令人信服。對於過去的人生窘境,孟郊為什麽要用齷齪來描述?自從漢代以後,齷齪一詞在典籍中常常出現。五代時期劉昫編撰的《舊唐書》,多次使用齷齪這一詞語。在卷一百九十下,寫到:“天寶末詩人,甫與李白齊名,而白自負文格放達,譏甫齷齪,而有飯顆山之嘲誚”。 這是說李白曾經寫過一首打油詩,嘲笑杜甫齷齪。孟郊出生在一個小官吏家庭,多次科舉失敗,他覺得自己也是被人視為齷齪了。孟郊用齷齪來形容自己以前的境況倒也貼切,那麽為什麽要用放蕩一詞登科後的思想呢?放蕩一詞現在明顯帶有貶義,古代也差不多。同樣是《舊唐書》,在卷一百六十七說:“程藝學優深,然性放蕩,不修儀檢,滑稽好戲。而居師長之地,物議輕之。”他後麵評論吳筠時說:“雖李白之放蕩,杜甫之壯麗,能兼之者,其唯筠乎!”。古代很多文人都被視為放蕩,他們也自以為自己本性放蕩。今天我們很難確切地知道他們有多放蕩,大概就是不拘禮俗之類。孟郊在《登科後》中,後麵兩句就好像具體地描述了他所謂的放蕩。

        孟郊所謂的放蕩,讓人費解,至少我覺得難以理解。“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這兩句詩就是寫他夢寐以求的放蕩生活嗎?好像是又或許不是。唐代人才選拔, 特別重視科舉,尤其看重進士。孟郊第一次參加科考之前,  就認識了韓愈和李觀,結果他們兩人都中了進士。他們鼓勵孟郊第二年再次參加科舉考試,最終還是落第了。又過了三年,才得以登科。孟郊非常在意科舉功名,他寫了不少感歎科考落第詩。他曾經在《歎命》中嗟歎:“本望文字達,今因文字窮。”以為自己很齷齪,以至於不敢坦然麵對知己好友。這麽在意功名的一介窮苦書生,一旦高中進士,怎麽會隻是炫耀一下走馬觀花的經曆?依照唐朝科舉製度,第二年春天放榜。帝都長安一定是春錦簇,正是賞花季節。也許很多新科進士出門賞花,但是當時好像沒有以賞花來慶祝科舉登科的習俗。馬觀花,是功成名就之後才能實現歌放蕩嗎?顯然完全不是,他也不是沒有看過長安城裏花。他在《再下第詩》中寫到:“一夕九起嗟,夢短不到家。兩度長安陌,空將淚見花”。我心中多次揣摩:這長安花,真的是春花嗎?我曾經多次想否定,但是又還沒有充分的依據。後來嚐試用打油詩的觀念來解讀一些名家名篇,發現可以作為一個讀者的存疑。

        既然隻是一個讀者的存疑,當然就不需要嚴密的論證了。從現存典籍來看,唐朝科舉已經形成某些習俗了。首先是曲江大會。唐代李肇在《國史補》記載了曲江會, 五代王定保在《唐摭言》作了具體描述。曲江宴會上,皇帝經常親臨紫雲閣。宴會中有兩人主管樂舞,有一人主管陪酒的妓女。有人認為主持飲酒的錄事,其實也是妓女。宋朝計有功撰寫的《唐詩紀事》也有類似的記載。除了這種官方舉辦的儀式之外,新科進士遊宿妓館更是一種普遍社會現象。唐代孫棨《北裏誌》記載:諸妓居平康裏,舉子新及第進士鹹可就詣。其中諸妓多能談吐,頗有知書言話者。還特別記載了裴思謙與鄭合敬,狀元及第後宿於平康裏。通宵達旦,並且都寫了一首《及第後宿平康裏詩》。五代王仁裕所著的《開元天寶遺事》卷二記載:“長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都俠少,萃集於此。兼每年新進士,以紅牋名紙,遊謁其中。時人謂此坊為風流藪澤。”《唐摭言》卷三也有相同的記載。當時甚至不得第進士,居然還會被妓女所嘲笑。北宋何光遠在《誡鑒錄》中記載,羅隱第一次下第後,被娼妓雲英恥笑至於及第後遊春賞花之舉當然也有,但是似乎算不上習俗。就算一日看盡長安花,當然也不值得炫耀。再說孟郊過去也並非沒有機會看花,所以孟郊說的長安花可能不一定是春天的花。王書奴在《中國娼妓史》裏說:唐代“進士任意遨遊北裏,一般妓女又逢迎唯恐或後,引類呼朋,人人有“一 日看遍長安花”模樣。”可見早就有人這麽聯想了,長安花有可能指代妓女。

  孟郊詩中的長安花,極有可能是指花街柳巷的花。曲江宴會為初舉進士最得意的事情,有大量歌舞妓助興。挾妓宴遊,早已經成為進士招搖過市的標配。《國史補》提到,張藉詩雲: “無人不借花間宿,到處常攜酒器行。”這裏的“花間”很可能不是租借別人的花園,極可能是借宿於花街柳巷。《舊唐書 李適傳》說李適“宿於花柳間”,就是指他狎妓的事情。另外唐代範攄《雲溪友議》談到杜少府允許營妓外住時說:“若有飲宴方一召來,柳際花間,任其娛樂。”可見那個時候,用花柳指代妓女,已經很普遍了。帝都長安青樓妓館林立,各自有花魁名妓。別說是常人如販夫走卒,就算是沒有功名的讀書人也難得一見。讀書人一旦進士及第,最想做什麽?唐代孟棨在《本事詩》說“杜登科後,狎遊飲酒。”還作了許多詩。宋代王讜在《唐語林》中也說“杜牧少登第,喜酒色。夜即遊妓舍。”唐代孫棨《北裏誌》說新科進士都可以去平康裏妓院,那麽如此汲汲於功名的孟郊能夠免俗嗎?就算是他囊中羞澀,不能夜宿,也可以一日遊吧!從前功名未就,自然連名妓都不待見;如今春風得意,自然要到各處花街柳巷炫耀。孟郊就這樣回應了那個時代絕對不能免的俗,也成就了一首千百年來含蓄優美的詩。似乎隻有這樣,孟郊才能徹底驅散昔日的齷齪感。

        我自己的齷齪感,卻好像始終揮之不去。我這樣解讀孟郊,算是我心裏齷齪嗎?別人會不會覺得我也齷齪呢?今後還要不要說說那個風流杜牧,他可是千古青樓一名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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