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九成與歲寒三友
萬魚侯
細讀曆史,張九成可能是我最不應該錯過的人。
這個不應該超過的人,生活在北宋末年和南宋初年那個艱難時代。張九成,字子昭,錢塘(今杭州)人。宋代文學家和理學家,宋明心學的創始人。自號橫浦居士,又稱無垢居士。他家境清貧,唯以讀書為樂。既不願意依附豪門,又科舉連連失利。四十一歲才高中進士第一,成為南宋第二位狀元。據說初入官場,他就在官衙牆上寫下兩句話。“此身苟一日之閑,百姓罹無涯之苦”。直到六十八歲去世之前,二十多年中竟然四次辭官。曾經一度被貶至大庾嶺下,謫居長達十四年。一生中大半時間賦閑,潛心治學授徒。他作為南渡名儒,下啟陸王一脈,在宋明思想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因為朱熹批評他的儒釋混雜學說,導致他身後聲名逐漸沉寂。朱熹對他的學術批評,我不敢興趣,倒是嶽珂對他的讚美讓我頗有感觸。嶽珂高度頌揚張九成的道德風誼和文章氣節,說他“富貴不淫,流落無悔。”我原以為這不過又是一種溢美之詞,因為嶽珂是嶽飛之孫,所以我想認識這位陌生的無垢居士。
在《張九成集》中,我終於認識了幾乎被人遺忘的橫浦居士。張九成號橫浦居士,與他謫居大庾嶺十四年有關。據江西通誌說,大庾嶺在府城西南二十五裏,漢高帝時梅鋗駐兵嶺下,因名梅嶺。武帝時,庾勝築城於此,又名庾嶺。為五嶺之一。嶺分南北,是曰梅關,亦名橫浦。梅關的匾額上刻有 “嶺南第一關” 。梅嶺雖然不是因為梅花得名,但是確實盛產梅花。三國東吳大將陸凱途經梅嶺時,留下了一首《贈範曄》詩。 “折梅逢驛使,寄與隴頭人。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梅” 。唐宋時期,有二百多名官員,包括四十多位宰相,被貶到嶺南。宋之問被貶途經大庾嶺時,寫過一首詩《題大庾嶺北驛》。“陽月南飛雁,傳聞此地回。我行殊未已,何日複歸來。江靜潮初落,林昏瘴不開。明朝望鄉處,應見隴頭梅。” 劉長卿被貶經過梅嶺,也寫過這樣一首詩:“又過梅嶺上,歲歲此枝寒。落日孤舟去,青山萬裏看。猿聲湘水靜,草色洞庭寬。已料生涯事,唯應把釣竿。”同為遷客貶官,同感流落憂傷。蘇軾被貶途經大庾嶺,回程又過大庾嶺。他在《贈嶺上老人》中悲歎:“鶴骨霜髯心已灰,青鬆合抱手親栽。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張九成步前賢南遷後塵,謫居大庾嶺下十四年。為官既能富貴不淫,遭貶也能流落無悔。他安貧樂道,又讀書修身。除了自號橫浦居士,還敢自稱無垢居士。終其一生,實至名歸。從張九成的詩文走進他的內心世界,我竟然意外地參透了歲寒三友的真諦。
按照歲寒三友的習俗順序,就先從鬆樹開始吧。本來從小就不怎麽喜歡鬆樹,總是體會不到鬆樹的美感。《論語》中,孔子說:“歲寒,然後知鬆柏之後凋也”。據說這麽簡單的一句大實話,就成為儒家思想中比德審美的源頭。《荀子》中,有一句“歲不寒無以知鬆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鬆樹的自然屬性,被明確比附為君子的人格美德。到了南朝,範雲在《詠寒鬆》中說:“淩風知勁節,負雪見貞心”。一種草木文學意象,上升到了人格化比擬。從此以後,有不少文人喜歡對鬆樹進行人格化審美。即使是描寫鬆樹的自然特征,也是多有道德寓意。比如魏晉劉楨的詩句“豈不罹凝寒,鬆柏有本性。” 初唐宋之問的詩句“百尺無寸枝,一生自孤直”。李白有一首古風,歌頌東漢著名隱士嚴光:“鬆柏本孤直,難為桃李顏。昭昭嚴子陵,垂釣滄波間” 。白居易甚至有幾首詩讚美鬆樹的貞潔,比如“眾目悅芳豔,鬆獨守其貞”,還有“玉向泥中潔,鬆經雪後貞” 。大庾嶺本來就有鬆樹,宋朝嘉佑年間,整修梅嶺驛道,又廣植鬆樹。清朝陳淮有題詩:“際嶺鬆濤奔萬壑,驛邊梅幹老千。” 張九成有一首詩《癸亥初到嶺下寄汪聖錫》:“人物苦難得,閉眼不敢看。孤芳擢荒穢,秀色出榛菅。懷我同心友,正在天一端。文字妙入聖,操履到所難。美玉經三煆,貞鬆過凝寒。憐我竄庾嶺,色慘顔不歡。書來每慰薦,苦語餘辛酸。不上泰山頂,安知天地寛。相思暮煙起,片月過前灘。”還有一首詩《懷汪聖錫》,其中也有類似的兩句。“青青喬鬆枝,霜雪彌堅貞”。張九成不僅僅以貞鬆過寒來勵誌度過艱難時世,而且還以養竹來修身養性。
張九成文集中,有一篇《竹軒記》。謫居大庾之初,他借住僧院多年,與僧人為友。他稱自己的書房為竹軒,並且寫了《竹軒記》。他與客人辯論說:“今夫竹之爲物也,其節勁,其氣清,其韻高,冒霜雪而堅貞,延風月而清淑。吾誦書而有味,考古而有得,仰首而見,俯首而聽,如笙簫之在雲表,如聖哲之居一堂。爽氣在前,清陰滿幾,陶陶然不知孰爲我,孰爲竹,孰爲恥,孰爲不恥。盎盎如春,醺醺如醉,子亦知此樂乎?” 中國文化中早就有修竹比德,張九成深得其中意趣。《世說新語》提到魏晉時已經有“竹林之遊”和“竹林名士”。到了東晉時期,文人名士愛竹已成風氣。王羲之的《蘭亭集序》透露了當時人們喜歡茂林修竹。《世說新語》記載了王子猷酷愛修竹的兩則軼事。魏晉時那些名士,這時候開始被稱為竹林七賢。無論是竹林七賢,還是東晉名士,都沒有留下詩文解釋修竹的深層寓意。七賢之中,隻有阮籍有一句詩寫到竹子。“修竹隱山陰,射幹臨增城”。用喻意來抱怨賢人遭埋沒,諷刺庸人居高位。南北朝詩人鮑照《中興歌》中有一首詩寫到竹子。“梅花一時豔,竹葉千年色。願君鬆柏心,采照無窮極。” 雖然首次同時寫到了鬆竹梅,而且又是抑梅揚竹,不過也隻是讚美竹葉而已。南朝詩人劉孝先的《詠竹》可能是最早的真正詠竹詩。其中有兩句,“無人賞高節,徒自抱貞心。”這可能是修竹比德審美的發端。唐朝詩人孫峴也有類似的詩句, “貞姿曾冒雪,高節欲淩雲”。關於修竹的比德意義,以白居易概括最為精妙。他在《養竹記》中,概括竹有四德,並且比附於君子美德。北宋宰相蘇頌有一首詠竹詩,也是寫盡了修竹的孤潔心虛幹直寒姿。蘇東坡被貶到杭州,感歎“寧使食無肉,不可居無竹”。張九成除了把書房稱為竹軒之外,他在《題竹軒》中寫到: “平生酷愛竹,日日到齋房。高節霜鬆老,清陰璧月涼。朝來宿煙雨,夜半奏笙簧。隱幾如有得,塵凡一笑忘。” 張九成以貞鬆過寒勵誌度過艱難歲月,又以修竹堅貞高節自勉來麵對世間榮辱, 而且還用梅花獨抱高潔來持守道德情操。
除了在竹軒中苦讀之外,張九成還常常登山賞梅。在他謫居到嶺南之前,梅花已經等候他千萬年了。在大庾嶺上,除了蘇東坡親手栽種的青鬆之外,還有梅花。張九成初到梅嶺,曾經作過一首絶句。“詩人常説嶺頭梅,往往春風自此來。我到嶺頭都不見,空將春夢又空回。”既吐露了急迫尋梅的心跡,又表達了不見梅花的遺憾。梅花的自然美,自古為文人騷客所喜愛。到了宋朝,文人愛梅花近乎癡狂。相傳為南宋詩人盧梅坡所作的一首《雪梅》詩:“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日暮詩成天又雪,與梅並作十分春。”張九成對梅花,更加有獨到的領悟。他在《十二月二十四夜賦梅花》的詩中寫道:“我來嶺下已七年,梅花日日鬥清妍。詩才有限思無盡,空把花枝歎晚煙。頗怪此花嵐瘴裏,獨抱高潔何娟娟。苦如靈均佩蘭芷,遠如元亮當醉眠。真香秀色看不足,雪花冰霰相後先。平生明明複皦皦,一嗅霜蕊知其天。固安冷落甘蠻蜑,不務輕舉巢神仙。他年若許中原去,攜汝同住西湖邊。更尋和靖廟何許,相與澹泊春風前。”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詠梅詩,能夠真切地讓人感到梅花的自然和人格美。南北朝詩人吳均寫過一首《梅花詩》,說到“梅性本輕蕩。世人相陵賤。故作負霜花。欲使綺羅見。但願深相知。千摧非所戀。”這種擬人化寫法,開始走向梅花的人格化審美。元朝王冕寫過一首《墨梅》詩,其中有兩句“不要人誇顏色好,隻留清氣滿乾坤。”唐代僧人黃櫱禪師在《上堂開示頌》中說:“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王安石的《梅花》說:“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這些詩句都是從梅花的傲雪本性,隱喻到人的品德。能夠集梅花的自然審美與比德審美於一詩,而且又同時對鬆竹梅進行比德審美的詩人,張九成乃古今唯一。
古今最喜歡比德審美的人,除了張九成,沒有人敢稱第一。現在很多人不知道張九成,就隻能空談歲寒三友了。除了歲寒三友,還有所謂的花中四君子,也是借草木自然特征象征人的美好品德。張九成也喜歡蘭花和菊花。他有詩《魯直上東坡古風坡和之因次其韻》:“幽蘭如君子,閑雅翰墨場。春風曉畦暖,斜日半窻光。竟夕澹相對,菲菲吐暗香。掩關清杖屨,簾卷度修廊。釵玉莖分紫,官梅花更黃。豈惟堪紉佩,試伴菊英嘗。退處深林好,休移庭戶傍。自同凡草茂,無事莫相傷。”集蘭梅菊竹於一首詩中,這首詩可能也文學史上唯一。不僅如此, 他的一首《菖蒲》詩,也是把植物人格化。“石盆養寒翠,六月如三冬。勿雲數寸碧,意若千丈鬆。勁節淩孤竹,虯根蟠老龍。傲霜滋正氣,泣露泫春容。座有江湖趣,眼無塵土蹤。終朝澹相對,澆我磊磈胸。”現在我們很陌生的菖蒲,在我國古代花卉文化中很重要。早在先秦時期已有栽培,後來成為室內盆栽觀賞佳品,深受古代文人墨客喜愛。以菖蒲這種植物為文學意象,也很常見。李白蘇寫過三首有關菖蒲的詩。蘇東坡除了寫過三十多詩,還寫了《石菖蒲讚並敘》。讚美菖蒲葉堅瘦,忍寒苦,安澹泊的品質。張九成的詩,極有可能受到蘇東坡的影響。共同的貶謫遭遇,需要同樣的人格磨礪。蘇東坡用文章開始了菖蒲的人格化審美,而張九成用詩歌提升了菖蒲的人格化審美。
人格化審美花草樹木,必然要以高尚的人格追求為基礎。張九成如果沒有高尚的人格追求與磨礪,就不可能有如此自覺的比德審美習慣和審美高度。南宋時有人正式把鬆竹梅概括為歲寒三友,明代有人正式概括出四君子。在中國畫藝術中,歲寒三友成為了一種概念化的繪畫主題。於我而言,歲寒三友曾經就是一個簡單抽象的文化概念,或者就隻是一些零散的詩句,又或者是幾幅賞心悅目的國畫。借著讀張九成,我終於深刻地感受到中國傳統文化對人格和靈魂的強烈震撼。
二零二五年秋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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