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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眼裏的杜牧不是我心中的杜牧 ----杜牧的真麵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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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眼裏的杜牧不是我心中的杜牧

                   ----杜牧的真麵目

                                                                                     萬魚侯

  我認識杜牧始於《遣懷》,而熟悉杜牧卻始於《清明》。

  我們很多人認識杜牧可能都是從《清明》開始。這一首詩在小學課本中,署名為杜牧。從小學到中學,我們讀過很多的杜牧詩篇。這一首寫清明節的詩,因為淺顯易懂和緊扣節日的緣故,很多人都能背誦。像這樣的口水詩,老師都不需要分析詩的意思。這幾年我關注打油詩,常常想起這一首非常熟悉的《清明》。在網上瀏覽的時候,注意到了兩個問題。第一,有專家把行人詩解讀為上墳掃墓的人,一種既多餘又離譜的聯想 。其實古詩中的行人基本上是特指離家遠行的人,而不是泛指走在路上的人。比如歐陽修《踏莎行》:“平蕪盡處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再說,清明節附帶掃墓的習俗雖然大約始於唐代,但是也沒有必要把行人局限於上墳掃墓的人。第二,有專家指出這首詩的作者不宜署名為杜牧,因為沒有足夠的證據表明這是杜牧的作品。南宋劉克莊編的《千家詩》最早收錄了這首詩,並且署名為杜牧。過去很少人在意這首詩的作者是誰,也很少專家去評論這首詩。把這樣一首打油詩一樣的詩算作杜牧的作品,我也覺得沒有必要。我以前覺得很熟悉的杜牧,就這樣變得陌生了。我非常熟悉的《清明》可能不是杜牧寫的,而讓我目瞪口呆的《譴懷》卻肯定是杜牧寫的。

  我一直不明白杜牧為什麽要寫《譴懷》,一首自暴其短的詩。上大學的時候,遊國恩主編的文學史課本批評了杜牧的《遣懷》,《贈別》和《歎花》,認為“這些作品無疑是他詩中的糟粕。” 幾十年來,我隻知道我自己一直喜歡這一首糟粕詩,但是一直不明白應該怎麽解讀這首詩。杜牧生前曾經燒毀了自己大部分的作品,不能卻定他是否保留了這首詩。在流傳至今的文獻中,《遣懷》最早見於唐朝孟棨的筆記小說《本事詩》。書中記載:“杜登科後,狎遊飲酒,為詩曰:落拓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情。三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杜牧去世之後,他的詩文由他的外甥裴延瀚選編成《樊川文集》可能是出於為尊者避諱的緣故,該文集沒有選收此詩。宋人收集杜牧散落的作品,輯編為《樊川外集》,其中就包括了這一首《譴懷》。宋、元、明三代大多數詩歌選集,卻沒有選錄此詩。為什麽那個時候人們不待見《遣懷》呢?可能是與這首詩被指豔俗淫靡有關。明朝著名的詩詞評論家楊慎的觀點最有代表性。他在《升庵詩話》中說,杜牧曾經譏笑元稹和白居易的詩,可是 “ 牧之詩淫媟者,與元白等耳“。直到清代以後這首《譴懷》詩才被廣泛重視,《全唐詩》,《唐人萬首絕句選》都有收錄。《唐詩三百首》特別有助於《遣懷》的傳播,讓更多的人有機會欣賞到這一首好詩。

  一首好詩值得好好讀,特別是好詩人的一首好詩。讀其人知其詩,讀其詩知其人。杜牧入仕後,三為幕府吏,三為朝官,四為刺史。雖然也有一些政績,但是終以飲酒狎妓聞名於世。杜牧進士後,作為江西觀察使沈傳師的幕僚,先後在洪州和宣州為官。還在洪州的時候,杜牧曾經與十三歲的在籍歌妓張好好相識。大約五年後杜牧隨沈傳師往揚州,不久轉為淮南節度使牛僧孺的掌書記。在揚州三年,杜牧因為飲酒狎妓曾經被牛僧孺勸誡。杜牧離開揚州時,寫下《贈別》二首,告別相好的十三歲少女歌妓。到洛陽做監察禦史後,再遇張好好。此後杜牧先後擔任過四州刺史,最後一任就是他三次請求的湖州刺史,原因是尋求高俸祿以為家用。野史小說杜撰他為舊情受困求為湖州刺史,並無依據。據杜牧自撰的墓誌銘推算,他大約在洛陽為官時,娶妻朗州刺史偃之女裴氏。杜牧與裴氏育有二男,與妾別生二男一女。杜牧去世時妻先亡,長男年十六。杜牧在湖州任上一年,兩年後病故。去世前整理作品,隻留下少部分。後人因其文學成就,幾乎要把他與杜甫相提並論。《詩林廣記》說:“杜牧於詩,情致豪邁,號為‘小杜’,以別杜甫。”除了詩歌的藝術成就不如杜甫之外,我覺得杜牧在用情方麵也是不如杜甫。

 在感情方麵,杜牧的豔情故事至少有三段。分別發生在洪州,揚州和湖州。杜牧享年五十,大約三十三歲時娶妻裴氏。在杜牧傳世作品中以及野史小時中,均未沒有提及裴氏。杜甫詩中寫過鄜州月下思念妻兒,而杜牧寫過揚州月攜友狎妓。杜甫對老妻,一句“飄飄愧老妻”,千年同感。對發妻,杜牧寫過這種深情告白?再說蘇軾對亡妻,一句十年“無處話淒涼”,萬年同悲。對亡妻,杜牧可曾寫過這樣的千古名句?。早在洪州的時候,杜牧曾經與十三歲的在籍歌妓張好好互生情愫,可是不久之後張好好就被達官納為妾。分開前,張好好寫了一首詩送給杜牧。三年後杜牧離開揚州到洛陽做監察禦史,據推算,杜牧此時已婚,或者準備婚事。在洛陽,杜牧再次相遇已經淪為了賣酒女的張好好。故宮博物院現在還珍藏著杜牧唯一的書法真跡 ,就是行書《張好好詩卷》。杜牧將他對張好好早年才華的欣賞和對她後來經曆的同情,作長詩贈給友人。據說杜牧去世之後,她悲痛欲絕,到長安祭拜,最終自盡於杜牧墳前。雖然隻是一種傳說,但是他們兩個人的故事的確令人唏噓。如果說這是杜牧的一段浪漫史,那麽揚州三年則是杜牧的一段風流史。南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說:“《遣懷》詩:‘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餘嚐疑此詩必有謂焉,因閱《芝田錄》雲:‘牛奇章帥維揚,牧之在幕中,多微服逸遊,公聞之,以街子數輩潛隨牧之,以防不虞。後牧之以拾遺召,臨別,公以縱逸為戒,牧之始猶諱之,公命取一篋,皆是街子輩報帖,雲杜書記平善。乃大感服。’方知牧之此詩,言當日逸遊之事耳。”宋蔡正孫在《詩林廣記》中也作“ 十年一覺揚州夢 ”不是“三年一覺揚州夢 ”。所以這首詩就算是杜牧在離開揚州時寫的,也可能在晚年自己改為十年。杜牧離開揚州時確實做了兩首《贈別》,與自己眷戀的十三歲歌女深情告別。又是一個十三歲的少女,而且是一個十裏揚州青樓所有妓女都比不上的少女。這好像也是發自杜牧的內心真情,他似乎對少女歌妓特別偏愛。

 杜牧這種偏愛,包括對湖州少女的愛嗎?據北宋張君房纂輯的《麗情集》的記述,當年杜牧還在宣城時,前往湖州獵豔。刺史崔公召集在籍名妓,供杜牧挑選。杜牧不僅一個挑不上,而且要求刺史舉辦一個“水戲”,以便引出全城人來,供他選美。一直選到傍晚,終於偶遇一個十幾歲的國色天香良家少女。杜牧特下重禮預聘,並且許諾十年後再來迎娶。十四年後,杜牧果然出任湖州刺史,而那個姑娘已經嫁人生子了。杜牧大為惆悵,寫了一首《悵別》詩: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後人常以成陰結子,來比喻女子結婚生子。《樊川文集》沒有收錄這一首詩,而《樊川外集》在《譴懷》之後收了一首《歎花》“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擺花狼藉,綠葉成陰子滿枝”。可能是同一首詩,杜牧焚毀了,但是民間流傳成不同的版本。這一則軼事,說的是一個國色天香的純淨少女,與宣州和揚州兩個歌妓少女不同。杜牧青樓濫情年少輕狂似乎情有可原,但是他作為宰相之孫世家子弟,不可能與平民女子聯姻。我覺得故事的真假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首詩抒寫了杜牧的惆悵與感歎。這對於我們讀懂《譴懷》大有幫助,因為我要明白杜牧的薄幸感從何而來。總之,不管是從何時開始,杜牧晚年真的有所改變了。

  杜牧的改變,可能是在他外調出任四州刺史時期。首先,杜牧的改變從他關心民生開始。他在黃州等地任刺史,頗有政績。處於這種社會風氣之下杜牧已經有所收斂了,但是的確也寫了一些與妓女有關的詩作。杜牧的改變,真正表現在他的焚詩壯舉。杜牧曾經寫了大量的狎妓詩,可是他卻嘲笑元稹和白居易的豔詞 。《唐書》本傳說:“杜牧謂白居易詩,纖穠不逞,非莊人雅士所為。”杜牧也可能認識到自己的行為與作品非莊人雅士所為,所以他把自己大部分作品燒毀了。白居易留下3800餘首詩,一說3000首,全唐詩中位居第一。其中狎妓詩也為唐代詩人之冠,沒有聽說白居易焚詩。杜牧敢於焚毀自己大部分的作品,成為古代文人少有的壯舉。 在他生前幾乎完成的作品選集中,已經很少所謂的糟粕。在他外甥最後編成的《樊川文集》中,卷一前麵幾首中有《杜秋娘詩》,《張好好詩》。這兩首詩都是嚴肅的妓女題材,而且充滿了作者對人物的同情與憐憫。《贈別》收錄在卷四,這首詩能夠稱得上糟粕嗎?隻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裏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隻是盡情地讚美而已,難道在那個逼良為娼的年代,她們的美也不能讚美嗎? 另外兩首所謂的糟粕詩《贈別》和《歎花》,杜牧和他外甥都棄之不留。幸有有好事者從別處發現和補錄,我們才得知杜牧晚年對文學創作所持的嚴肅認真態度。

   杜牧這種嚴肅認真態度,也是我願意重新認識杜牧的態度。這一首《譴懷》是一首精致的文人打油詩,無奈地自嘲了詩人的十年或者一生的荒唐經曆。那麽杜牧是什麽時侯開始覺悟的?如果是在離開揚州時,上司的勸誡讓他大為感服,那麽“三年一覺揚州夢”,就是最初的版本。在那樣一種社會風氣之下,杜牧的改變一定很艱難。在洛陽擔任監察禦史時,李司徒宴席上杜牧也敢問妓賦詩。我覺得杜牧的改變應該在很多年以後,所以我相信“十年一覺揚州夢 ”這個最終版本。杜牧詩文中常用十年作為一段經曆的概述,所以並非一定是實際的年頭。比如《和州絕句》有“ 江湖醉度十年春 ”,《出宮人二首》有“ 十年一夢歸人世 ”。杜牧把十幾年來像揚州那樣的放蕩生活,視為一場夢來譴懷。而《遣懷》,就是杜牧後來不斷悔恨譴懷的代表作。當年載酒出行,豈不是當時文人進士標榜的生活方式嗎?後來杜牧看成是一種落魄了。與青樓文藝少女飲酒作詩,豈不是當時整個時代的流行風氣嗎?後來杜牧覺得就是一場夢而已。再看看白居易,元稹,還有劉禹錫,他們有過什麽樣譴懷,他們有過什麽樣的自嘲?

  看清楚杜牧的真麵目之後,再看看白居易。人們有所不知:白樂天真的很樂,白居易真的不白。                                                               

                                                                                                           二零二三年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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