剝古詩舊皮 成後人新作
----剝皮詩及其作法初論
萬魚侯
這些年來喜歡打油詩,尤其偏愛剝皮詩。
剝皮詩的說法令人費解,可能本來是叫做剝體詩,後來被誤為剝皮詩。迄今為止,好像沒有任何一部漢語辭書收錄這一詞條。期望未來不久,有權威辭典予以釋義。雖然有不少的書籍文章使用剝皮詩一詞,但是好像沒有人展開認真的討論。剝皮詩的出現估計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唐朝留下了一些早期剝皮詩。比如長沙窯題詩,有一些詩很像現在的剝皮詩。在長沙窯瓷器上保留的一百多首詩中,大約有十幾首改自有名詩人的詩篇。有些隻是簡單字詞的改動,比如長沙窯題詩(編號84):“主人不相識,獨坐對林泉。莫慢愁酤酒,懷中自有錢。”據《文苑英華》卷三一八,賀知章《題袁氏別業》:主人不相識,偶坐為林泉。莫謾愁沽酒,囊中自有錢。”這種對原作的簡單字詞改動,可能是窯匠無意識的錯誤。 另外兩首,值得關注。有一首(編號1A ):“八月新豐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色好,能飲一杯無?”另有一首(編號1B):“二月春豐酒,紅泥小火爐。今朝天色好,能飲一杯無?”這兩首題詩,顯然都是根據白居易詩改寫。《白氏長慶集》卷一七《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比較之下,白居易詩是正體詩中的名篇,而兩首改寫詩就是今天人們說的打油詩。 窯匠顯然進行了一定程度上的再創作,有意識地突出了地域或者時令。當然改寫詩的藝術價值,遠遠不如原詩的藝術成就。但是這種有意識的改寫方法,可以視為剝皮詩最初的創作理念。
最初討論到這種詩歌創作理念的人,可能是明朝的徐師曾。他在《文體明辨》說:“按詩有雜體”,並且列出了十九種。他認為這些詩“皆詩之變體也”。明代的吳訥在《文章辨體序說》中,也認為雜體詩“終非詩體之正”。有些詩人,在正體詩之外,偶爾戲作雜體詩。更多的詩詞愛好者,受限於正確體詩的高標準,選擇寫雜體詩。因為雜體詩有別於正體詩,所以我覺得雜體詩基本上就是打油詩。集句詩是一種打油詩,因為一般都是文人作的,所以還是有一定的文學價值。剝皮詩也是一種打油詩,而且還是一種做古體詩的套路。不僅適合文人做文字遊戲,而且尤其適合詩詞愛好者學做古體詩。剝皮詩的說法源於何時何處不太容易確定,而且估計原來可能叫做剝體詩。剝離舊體,如同變體一樣。魯迅在《崇實》中說:“費話不如少說,隻剝崔顥《黃鶴樓》詩以吊之”。在《咬文嚼字》中說:“據考據家說,這曹子建的《七步詩》是假的。但也沒有什麽大相幹,姑且利用它來活剝一首”。魯迅還“活剝一首來吊盧騷”,隻是少為人知。魯迅說的剝,或者活剝,就是活剝古人的詩。魯迅作了三首剝皮詩,並且明確表明為剝皮詩,這是及其少有的現象。魯迅可能是現在所知道唯一的最早的人,如此明確地表示用“活剝”的方法作詩。同時代的周作人在《秉燭後談》中說:“隻能喝半斤老酒的不要讓他醉,能喝十斤的不會醉,這樣便都無妨喝喝,試活剝唐詩為證曰:但得酒中趣,勿為醉者傳。凡人酒訓的精義盡於此矣。”活剝了李白的兩句詩。如此直接表明活剝古詩的做法,目前我還沒有發現更早的材料。
最早把“活剝”一詞聯係到詩歌寫作,可以確定是在唐代。唐劉肅在《大唐新語﹒諧謔》卷十一:李義府嚐賦詩曰:?“鏤月成歌扇,裁雲作舞衣。自憐回雪影,好取洛川歸。?”有棗強尉張懷慶,好偷名士文章,乃為詩曰:?“生情鏤月成歌扇,出意裁雲作舞衣。照鏡自憐回雪影,時來好取洛川歸。?”人謂之諺曰:?“活剝王昌齡,生吞郭正一。?”這是成語“生吞活剝”的來源。表麵上是說食物沒有煮熟就直接吞食,用於諷刺寫作時的簡單學習借用。明清兩代有徐渭,錢謙益,黃宗羲,和袁枚等人,都用“生吞活剝”來論述詩文寫作。比如錢謙益在《曾房仲詩敘》中說:“夫獻吉之學杜所以自誤誤人者,以其生吞活剝,本不知杜,而曰必如是乃為杜也。”附帶說一下,古籍《文子》中有句話“其文好者皮必剝,其角美者身必殺”,說的是動物而不是說文章,與剝皮詩毫無關係。簡單點說,剝皮詩,就是一種古體詩。源於唐代生吞活剝的故事。指模仿套用古人一首詩,剝除原詩的全部或者部分詞句,創作成一首意趣全新的詩。剝皮詩最初可能稱為剝體詩,或者活剝體。後來可能因為諧音或者打趣的緣故,人們喜歡稱為剝皮詩。剝皮詩的作者最早可能是冠以“活剝”,或者“剝“字,後來喜歡采用剝皮詩這種固定的說法。古籍中沒有出現過剝皮詩的名稱,但是這種剝體詩的創作實踐古已有之。
剝皮詩古已有之,大概可以追溯到唐代。有人認為高僧惠能的《菩提偈》,可以算作最早的剝皮之作。我以為還不是,因為惠能是自己悟道。傳說中他可能不知道神秀的偈語,所以就不存在活剝的可能。唐宣宗年間,魏扶進士及第後做了主考官。《曆代詩話》說,他在試院的牆上題詩一首,表明自己要當個正派考官。後來有士子不滿他的德行,將他的詩每句前兩字刪去,變成了意思完全相反的一首諷刺詩。像這種通過增減字數來改變原作意思的剝皮詩做法,我姑且稱為增減剝皮法。這種做法還不能算是真正的剝皮詩,後來就很少見了。宋代賀鑄的《晚雲高》全部照錄了杜牧的一首詩,加上一些詞句。詞意比杜詩意更加豐富了,也還是增減剝皮法。北宋詩人王禹偁等人,留下了一種部分剝皮形式的剝皮詩。比如唐朝杜甫曾經寫過一首《漫興》:“ 手種桃花非無主,野老牆低還似家。恰似春風相欺得,夜來吹折數枝花。”王禹偁寫了一首《春居雜興 》:“兩株桃杏映籬斜,裝點商州副使家。何事春風容不得,和鶯吹折書枝花”。連他的兒子都懷疑他剽竊了杜甫,可是王禹偁卻說他是與杜甫無心暗合。我以為王詩不應該屬於抄襲,可以視為用部分剝皮法做的剝皮詩。杜詩寫自己家的窘迫,偏重於歎息春風的無情;而王詩寫副使家的優美,似乎是戲說春風的美妙。雖文字多有相同,而意趣大不相同。漢樂府裏麵有一首《梅花》:“庭前一樹梅,寒多未決開。隻言花似雪,不悟有香來。”被王安石剝成:“牆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是雪,唯有暗香來。”這是我見過最有成就的剝皮詩。後來南宋楊萬裏說的翻案法作詩,胡仔說的反意法作詩,都是沒有完全剝離原詩。這些都還是部分剝皮法,還不是全部剝皮法。
全部剝離原來作品的方法,我稱之為全部剝皮法。雖然可以保留了某些句型或者韻腳字,但是基本上跳出了原作的字詞和內容。這種剝皮詩,才是真正意義上的剝皮詩。明清以來,逐漸過渡到這種剝皮詩形式。據傳清末文學家徐枕亞,剝皮了唐代朱慶餘的《近試上張水部》變成“洞房昨夜翻紅燭,待曉堂前罵舅姑。妝罷高聲問夫婿,須眉豪氣幾時無?”隻是簡單改動幾個字,原詩的新娘變成了潑婦。再說唐朝的裴談因為懼妻出名,據傳後人有剝皮《春怨》成《夫怨》幫他自嘲。“抱起小嬰兒,莫叫床邊啼。啼時驚妻夢,不敢玩東西”。現代哲學家金嶽霖和魯迅都曾經剝皮過崔顥《黃鶴樓》,隻是借殼寫詩而已。剝皮詩起初被視為文人的遊戲之作,後來成為大眾詩迷的創作捷徑。用來剝皮的原作最好是不太常見,把剝皮詩做成原創的樣子。比如萬魚侯的《母校懷舊》:“年少逃學村頭東,無羈浪蕩度春風。前路迷茫何處去,誤入王城學府中”。剝了原作又保留了韻腳,還不留痕跡。現在人們做的剝皮詩,基本上會選擇古代名家名篇為模板。比如杜牧的《清明》為什麽常常被人剝皮?因為人盡皆知的剝皮對象,使得剝皮詩頗有令人忍俊不住的藝術效果。
剝皮詩這種令人忍俊不住的效果,萬魚侯多年以後才體會到。起初做打油詩盡量想體現原創,可是談何容易!在深入研讀古人作品的時候,腦子裏卻又常常跳出自己的句子。於是就試著模仿了幾首古詩,竟然上癮了。後來才發現這種剝皮詩古已有之,就連古代名人也做。隨後又發現做剝皮詩的另一個妙處,那就是看懂古詩和讀懂古人。從生活中產生靈感,從靈感中整理初稿,從初稿中聯想古詩,從古詩中開始剝皮,從剝皮中逐漸成詩。比如這一首《萬魚侯》,源於林中垂釣,漁獲五十條 。想起李賀五十州,初稿就作“男兒何不帶魚鉤,收取白鱸五十條”。前麵一句僅僅改一字則趣味橫生,後麵一句太實且又不合原韻。改成“忘卻關山五十州”之後,理想破滅江湖寄情之情凸顯了。“勸君莫上淩煙閣,江湖書生萬魚侯”。把李賀對於封萬戶侯的名利追求,變成自己對於釣萬條魚的人生自嘲。這種剝皮之樂,他人未必理解。再如《獨釣小樹林》:“群魚已散盡,我自獨釣閑。相看兩不厭,唯有水中竿。”借李白獨樂山水,寫自己獨樂垂釣。因為李白的《獨坐敬亭山》人盡皆知,所以這樣的剝皮比原創更有樂趣。其實這樣的剝皮之樂,也樂在精讀原作。很多時候,人們的閱讀隻是略讀。唯有細細的揣摩,才有深深的理解。以前讀杜牧的《遣懷》,隻是讀懂了詩篇的意思,剝皮之後才看清杜牧的麵目。
看清古詩作者的麵目,也是做剝皮詩收獲到的一大樂趣。
二零二一年初春初稿
二零二五年初秋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