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鐵血襄陽》連載(164)
(2025-12-20 14:5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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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不滅的火焰
晚霞徹底被夜色吞噬,襄陽城垣的一角,終於沉進了無邊的黑夜裏。守城的士兵三三兩兩倚著冰冷的牆磚,被城頭搖曳的火把拉出長長的影子,像一道道刻在城牆上的傷疤。有人摩挲著手裏的空陶碗,碗底還粘著幾粒沒煮化的米,指尖撚起來,湊到嘴邊,卻又舍不得咽下。
“咯崩——咯崩——”
細碎的咀嚼聲在寂靜的夜色裏格外清晰。士兵丁蹲在牆根,手指摳著城磚縫隙裏的石灰顆粒——那是白日裏用黏米打漿加固城垣時嵌進去的,此刻被他摳出來,像嚼炒豆似的吃得香甜。他含糊不清地嘟囔:“這仗再打下去,怕是全城百姓都得來摳這石灰粉吃哦!”
“去你的吧!”士兵乙伸手推了他一把,語氣裏滿是憤懣,“全城百姓都像你這樣蠶食城磚石灰粉,堂堂大宋江山的根基,早就塌了!”
士兵丁嚼得嘴角淌出白粉沫,梗著脖子反駁:“若是有充足的軍糧供給,哪個龜孫子願意啃這刮腸子的玩意兒!”
旁邊的士兵戊抱著長槍縮成一團,目光怔怔地望著城下元軍營地的火光,聲音裏帶著濃濃的酸楚:“你聽那些人笑得多開心……他們軍營裏的狗,可能都比我們吃得好。”
遠處的元軍營地,喧鬧聲越來越大。胡琴聲咿咿呀呀地飄過來,混著酒壇碰撞的脆響,偶爾爆發出一陣震天的大笑,像一根根針,紮在宋軍士兵的心上。
夥夫乙聽著那聲音,忽然冷笑一聲,搖了搖頭:“聞著香罷了……真讓你去吃,怕是一口下去先吐半嘴沙子。”
“吐沙子我也認了。”士兵甲苦笑著,舔了舔幹裂的嘴唇,“總比喝這清水一樣的粥強。”
黑夜像一張巨大的網,吞沒了黑洞洞的襄陽城牆。城頭隻剩下幾支火把在風裏忽明忽暗,人影晃動,有人蜷在箭樓下睡覺,懷裏還緊緊抱著半塊凍硬的雜糧饃。
就在這時,元軍營地傳來了醉醺醺的歌聲,粗獷的調子隨著夜風飄過來,字字句句都帶著挑釁:
踏破江南的春天,
馬鞍上係著美人。
飲盡三更的烽火,
刀鋒上挑著明月。
故鄉駝鈴埋進沙海,
白骨堆裏長出新節!
宋軍士兵們沉默地站著,沒人再說話。隻有夜風卷著遠處的喧鬧聲,吹過他們幹裂的嘴唇,也吹過這座搖搖欲墜的孤城。
夜更深了。北風像刀子一樣刮過城頭,把那麵破破爛爛的“宋”字大旗扯得嘩啦作響。旗角抽在磚垛上,發出啪啪的脆響,聽著竟像是鞭子抽在人背上,火辣辣地疼。
呂文煥的腳步,在結霜的石磚上緩緩挪動。這位安徽霍丘出身的將領,自少年從軍便隨兄長呂文德轉戰川蜀、京湖,襄陽於他非故鄉,卻是他守了六年的孤城。靴子踩過薄霜,發出咯吱咯吱的細碎聲響,像是踩在將士們的骨頭上。夜風一吹,他那件褪了色的戰袍被掀起來,露出裏頭縫了又縫的棉絮,在清冷的月光下,泛著灰白的光,刺得人眼睛發酸。
親兵許亮跟在他身後,彎著腰,左手按著空蕩蕩的刀鞘,右手攥著半塊發黑的樹皮——那是他從城根下刨來的,餓極了,便嚼上一口。兩個侍衛跟在最後,鎧甲的縫隙裏塞滿了幹草,用來抵禦刺骨的寒風,每走一步,都發出沙沙的聲響,在這死寂的夜裏,格外刺耳。
牆根底下,一個瘦弱的女人蜷在那兒,用破口的陶碗,一下下刮著牆上的白霜,刮下來一點,就趕緊喂給身邊的孩子。那孩子正啃著一塊凍硬的皮甲邊角,小臉凍得發紫,卻啃得格外用力。遠處傳來壓抑的咳嗽聲,還夾雜著誰家灶台裏最後一點柴火劈啪爆開的動靜,微弱得像一聲歎息。
呂文煥的嗓子啞得厲害,聲音混著城頭刁鬥的敲擊聲,在夜色裏緩緩散開:“六年了……這風,吹走了三千個日夜……”
風聲突然變大,旗杆被吹得吱呀作響,像是快要撐不住了,隨時都會斷裂。
“吹幹了七萬將士的血氣……”呂文煥的聲音裏,帶著說不出的沉重,“可就是吹不散臨安城裏的那股暖香味!”
許亮在一旁,偷偷啃了一口箭頭上的鐵片,發出輕微的咯嘣聲。那聲音很輕,卻像重錘,敲在呂文煥的心上。
一股焦糊味飄了過來。呂文煥抬頭望去,隻見兩個士兵正把最後半截弓弦扔進鍋裏煮——那是他們能找到的,唯一能填肚子的東西了。
餓意像潮水般湧上心頭,呂文煥死死攥著城牆磚,指節都泛了白。恍惚間,眼前閃過一幕幕景象:粥棚的老兵用木勺拚命刮著桶底,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桶底卻早已空空如也;城角下,兩個士兵突然扭打在一起,隻為了搶半隻死老鼠,拳頭落在對方身上,發出悶響,卻沒人肯鬆手;更夫敲著空米缸代替更鼓,那悶沉沉的響聲,聽著竟像是喪鍾,一聲聲,敲碎了人心;城牆上,一個個血手印觸目驚心。呂文煥無意識地摸著牆磚,手上的血痂蹭在石頭上,留下一道暗紅的痕跡。
許亮突然一個踉蹌,手裏的樹皮掉在地上,碎成了三塊。那碎裂的聲響,像極了六年前,他們剛來襄陽換防時,聽到的三聲炮響。那時候,襄陽城還沒被圍困,糧草充足,將士們的臉上,還帶著笑容。
風撕扯著城頭最後一點火光,甕城裏僅剩的一支火把,火苗被風扯得細長,像一根垂死的燭芯。終於,它噗地一聲,滅了。
夜色,徹底籠罩了襄陽。
臨漢門城樓內,昏黃的燈光搖曳不定。呂文煥伏在桌前,手裏的毛筆,在奏章上“臣文煥”三個字上,久久停駐。墨汁懸在筆尖,欲墜不墜,像他此刻的心情,沉重得喘不過氣。
“陛下……您還記得嗎?”他的喉嚨發緊,聲音沙啞得像裂開的粗布,在空蕩蕩的城樓裏回蕩。
筆鋒猛地一劃,墨汁濺在紙上,像雪粒一樣散開。
“六年前您賞的那碗羊羹?”
刁鬥的敲擊聲,在夜色裏漸漸遠去。呂文煥的聲音,也跟著越來越輕,輕得像一縷煙,隨時都會消散。
一滴渾濁的眼淚,掉在奏章上“彈盡糧絕”四個字上,把紙蝕出一個個小孔。月光從窗欞透進來,穿過那些小孔,落在地上,像一張篩子,篩出了滿城的絕望。
他慘笑一聲,聲音裏帶著血腥味:“多像啊……就像我襄陽將士的枯腸……”指甲深深掐進桌木,木屑簌簌往下掉,“全被年月……蛀成了渣!”
奏章上的字,字字都像是從肝肺裏擠出來的。筆鋒勾挑的地方,紙都翻卷了起來,簌簌的聲響,像是在剝皮,疼得人喘不過氣。
“張都統死前……把半塊麥餅塞進小兵嘴裏……”呂文煥的聲音突然放輕,像是在撫摸死者的額頭,溫柔得讓人心碎,“他死的時候……幹瘦得像條曬幹的魚!”
記憶裏,老卒咬斷鐵箭的哢吧聲突然炸響,混著吞咽的咕咚聲,在耳邊回蕩。
“聽見了嗎?這就是把‘忠義’二字……”呂文煥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撕心裂肺的嘶吼,“嚼成白骨咽進黃泉!”
他猛地將血手按在奏章上,月光從指縫透下來,在地上映出一幅殘缺的宋朝疆域圖。那疆域圖,像一塊破碎的補丁,綴在這無邊的黑夜裏。
“唉!三更天了……”呂文煥如夢囈一般,長歎一聲,“臨安宮裏的蠟燭該燒完了吧……”一滴血,嗒地砸在奏章上的“汴梁”二字上,“怎麽不照照這——”他突然厲聲嘶吼,聲音裏滿是悲憤,“漏血的江山啊!?”
粗陶碗爆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碎片紮進手掌,血珠和茶渣一起飛濺,染紅了桌上的奏章。
“好茶!真是好茶!”呂文煥的笑聲,帶著說不出的淒厲,在城樓裏回蕩,“用襄陽將士的骨頭煮的……諸位大人敢不敢——喝這一杯?!”
火焰騰地燃起,吞沒了奏章上“臣罪當誅”四個字。灰燼裏,緩緩浮出守城將士的名冊,一頁頁,像是將士們的臉龐,在火光裏,漸漸模糊。
呂文煥的歎息裹著火星飄起,聲音裏帶著一絲詭異的溫柔,像是在唱一曲搖籃曲,卻又帶著血沫的腥甜:“都來我夢裏領餉銀吧……黃泉路冷……我給諸位……唱一曲《陣前歿》……”
他喉頭的疤痕,像一條蠕動的蜈蚣。第一句唱詞,從齒縫裏炸開:“旗裂六年風似箭——”
“裂”字出口,像是鏽戟喀嚓折斷,捅穿了喉骨,濺出半聲咳不出的血沫。城頭那麵殘破的“呂”字帥旗,在箭雨中碎成了亂麻。
枯手撫過胸甲,指甲縫裏嵌滿了褐紅的泥垢。第二句唱詞,拖著鐵鏈磨地般的嘶啞:“骨鏽成灰雪作氈!”
戰壕深處,半副白骨仍套著凍硬的鎧甲,雪片正將空洞的眼眶,填成一片灰白。金屬墜入深淵的嗡鳴,持續了三秒,混入烏鴉啄食腐肉的悶響。
第三句唱詞,陡然拔尖,化作吊城屍首脖頸的繩嘯:“兒郎餓眼還睜著——”
城牆垛口,一排風幹的頭顱,仍圓睜著空洞的眼窩,枯發在箭杆上飄著,像一麵麵招魂幡。
第四句唱詞,如遊絲般,湮滅在更鼓聲中:“看盡江南……炊煙……”
最後一盞城頭的氣死風燈,被夜風掐滅。漆黑的夜色裏,漸漸亮起暖黃的燭火,卻照出了另一番景象——臨安皇宮的夜宴,琥珀色的酒潑濕了金線地毯,舞姬的雪足,踩碎了滾落的荔枝;紅梅閣內,炭火劈啪作響,賈似道的金絲籠裏,蟋蟀振翅鳴叫,與貴胄子弟下注的狂笑,重疊在一起;玉箸夾起鰣魚最嫩的月牙肉,油滴墜入侍女的雲鬢,她的睫毛顫抖著,像一隻將死的蝴蝶。
城頭屍首晃動的鐵鏈聲,幻聽成了宴席間玳瑁籌簽碰撞的清脆響;雪落白骨眼窩的沙沙聲,疊化成了琉璃盞中浮沉的冰楊梅;最後一句“炊煙”消散時,正對應著紅梅閣窗紙透出的暖光,將城頭死寂的黑暗,燙出了一個糜爛的洞。
一邊是襄陽城結冰的城垛,一邊是臨安皇宮的宴席殘羹。更鼓聲,吞沒了最後半句唱詞。
翌日,天色陰沉得可怕。冷風壓著城牆,烏雲沉沉地垂在城頭,西北風嗖嗖地從箭垛間刮過,那麵“宋”字大旗被凍得僵直,垂在旗杆上,一動不動,像是死了一般。
守城的宋軍士兵,臉上凍得鐵青,眉毛和睫毛上都結了厚厚的白霜,活像一尊尊冰雕。隻有手裏的槍尖,隨著風聲微微顫抖,像一根快要繃斷的弦。
城下的元軍營地,蒙古兵圍著火堆跳舞,馬頭琴聲嗚嗚咽咽地飄上來,混著烤羊肉滋滋的油響。皮靴踏地的聲音,悶沉沉的,像戰鼓,敲在宋軍將士的胸口上。
一個元軍士兵突然舉起一隻烤羊腿,油滴啪嗒一聲落在沙地上。他咧開嘴,朝著城頭大喊,聲音裏滿是戲謔:“宋家兒郎!聞聞這椒鹽香不香——”他撕下一大塊肉,嚼得滿嘴油光,喉嚨咕咚一響,“香得能把你們肚裏的饞蟲都勾出來嘍!”
城牆上,一個年輕的宋兵眼睛發直,喉嚨裏咕咚一聲,口水順著幹裂的嘴角淌下來,滴答落在生鏽的盔甲上,暈開一小片濕痕。他忽然想起,上回吃肉,還是六年前,兄長呂文德軍中的那碗犒勞肉,那香味,這輩子都忘不了。
“眼珠子都快掉出去咧!”十將李八響長滿凍瘡的手,啪地拍在年輕士兵的肩上,盔甲相碰的脆響,驚起了城牆上的老鴉,嘎嘎地叫著,飛向遠方。
十將王來寶咬緊牙關,低聲喝道:“昨日張二就因多瞅了一眼,挨了二十鞭!忘了?”
年輕士兵馬興明,死死盯著副十將王來寶腰間鼓囊囊的布包,怨聲怨氣地嘟囔:“您懷裏不也藏了……”
王來寶猛地捂住他的嘴,布包裏傳出黴餅渣沙沙的輕響。他壓低聲音,語氣裏帶著幾分哀求:“住口!這是留給傷兵的!”
轉身時,靴子踩碎了腳邊的冰麵,發出脆生生的聲響,像骨頭裂開的聲音,聽得人牙酸。
馬興明低下頭,破棉襖裏傳出肚子咕嚕嚕的叫聲,混著遠處蒙古人的大笑,格外刺耳。他攥緊了牆磚,指甲縫裏滲出血和泥,聲音裏帶著絕望:“餓死……戰死……橫豎都是死……”
他突然抓起懷裏半塊凍硬的窩頭,狠狠砸向城下,嘶吼道:“去他娘的規矩!”
蒙古人嚼肉的聲響,被放大了十倍,混著羊骨頭被咬碎的哢嚓聲,鑽進宋軍士兵的耳朵裏。而宋軍這邊,隻有細微的咯吱聲——那是將士們餓得磨牙的聲音。
隱約間,有殘破的《破陣子》調子,在城頭飄蕩:
“肚裏雷鳴碾戰鼓,
眼燒霜天凍不穿,
指摳牆磚咽雪沫,
腸如箭離弦……”
調子唱到一半,哢嚓一聲,戛然而止。
臨漢門城樓內,燭火搖曳,映得眾將的鐵甲泛著寒光。案上的輿圖,被穿堂風掀起一角,嘩啦作響。
呂文煥、範天順、呂師聖、田世英、曹彪等將領,正圍坐在一起,召開城防軍議。議事的焦點,隻有一個——如何解決守城官兵的吃飯與取暖問題。圍城六年,城中柴薪早已告罄,軍民隻能拆屋為薪,糧食更是不足半月之需。
呂文煥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鮮血順著指縫滲出。他的聲音裏,帶著壓抑的沉痛:“人無糧則潰,兵無食則崩!餓著肚皮、凍著筋骨,如何挽弓揮刀?”話音未落,他突然劇烈地嗆咳起來,喉間的痰音,像破風箱一般,聽得人心頭發緊。
眾將情緒低落,麵麵相覷,偌大的作戰室裏,竟一片死寂。
燭火搖曳,映得呂文煥眉間的溝壑更深。他緩緩掃視諸將,喉間的痰音暗湧,再次開口:“三軍未動,糧草先行。如今將士們腹中空空、寒不能禦,縱有萬鈞之力,如何挽得動弓、提得起刀?”又是一陣劇烈的嗆咳,他用袖口掩住嘴唇,指縫間,滲出了絲絲血絲。
“節帥!”範天順與呂師聖同時搶步上前,甲胄相撞,發出錚然脆響。範天順滿臉關切:“咳症又犯了,速傳醫官!”呂師聖也沉聲喝道:“軍心係於一身,豈可輕忽?”
呂文煥甩袖拭唇,血漬在案上的輿圖上洇開,像一朵綻開的紅梅。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無妨……諸營困頓,今日議不出章程,誰也別出這門!”指節叩在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像更漏,一聲聲,敲在眾人心上。
田世英喉結滾動,似有話要說,卻又咽了回去;曹彪指腹摩挲著臉上的刀疤,眉頭緊鎖;八名金牛座剛勇士垂首而立,像一尊尊泥塑,沉默不語。
簷外,凍雀振翅的聲響傳來。遠處,隱隱約約飄來餓卒唱的《凍骨謠》殘句,忽斷忽續:
“簷冰垂淚替人哭,
餓卒嚼雪唱當初。
拆盡家梁燒冷灶,
留根瘦骨守城圖,
若問襄陽怎不降?
滿城姓字刻在骨!”
柴薪劈啪作響,混著梁木倒塌的悶響。突然,一聲弦斷的脆響傳來,餓卒的殘唱,戛然而止。
眾將領聽得熱淚盈眶,有人悄悄別過臉,擦拭著眼角的淚水。
呂文煥喘著粗氣,語氣裏帶著幾分焦躁:“非要本帥挨個點名?!”
“回稟節帥!”田世英唰啦一聲單膝跪地,護心鏡撞在地上,發出悶響,“末將營中……”他咽了口唾沫,聲音艱澀,“餘糧僅支半月!”
曹彪猛地飛起一腳,踢翻了腳邊的矮凳,怒聲吼道:“柴薪早絕!昨夜弟兄們燒了箭杆暖手!”箭囊傾倒,箭矢嘩啦啦散落一地。
眾將驟然炸鍋。佩刀撞案聲、拳頭捶腿聲、歎息聲,混作一團,作戰室裏,亂成了一鍋粥。
“拆屋梁!”吳信破音嘶吼,“總不能凍成冰坨子!”
黑揚扯開衣襟,露出滿是凍瘡的胸膛,朝著眾人怒吼:“您摸摸!這肉都紫了!再沒有柴火,弟兄們的手,都要凍掉了!”
呂文煥猛地掀案而起,桌上的輿圖被撕裂,發出刺啦的聲響。茶盞墜地,摔得粉碎。他須發皆張,厲聲斥責:“混賬話!百姓的屋舍怎能強拆?!”劍鞘橫掃,擊落了一旁的燈架,火星四濺,落在地上,燃著了散落的紙張。
眾將齊退半步,臉上滿是驚駭。童明的靴跟碾到地上的碎瓷,發出咯吱的聲響,令人牙酸。
“節帥,非是強拆!”範天順上前一步,聲音沉痛,“城中百姓早已自發拆房獻柴,隻是……家底微薄,撐不了幾日了。”
呂文煥沉默了。他想起這些年,自己駐守襄陽的官署院落,雖非祖宅,卻也是城中少有的規整屋舍,梁木粗壯,足以抵擋風寒,更能化作熊熊柴火。他猛地轉身,目光如炬,掃過眾將:“不必再議!”
他抽出腰間佩劍,劍鞘拖地發出鈍響,大步走向門外:“本帥駐守的官署,今日便拆!梁木全部分給傷兵營和百姓,屋頂瓦片、門窗木料,充作守城燃料!”
此言一出,眾將皆驚。呂師聖急忙勸阻:“節帥!那是您在襄陽唯一的居所,拆了您何處安身?”
“安身?”呂文煥冷笑一聲,劍指城外元軍大營,“將士們枕戈待旦,百姓們拆屋為薪,本帥豈能獨守一院?襄陽城在,便是我的安身之處;城破,何處不是埋骨之地!”
他的話音剛落,議事室外已傳來百姓的喧嘩。原來消息早已傳開,沿街百姓紛紛湧來,黑壓壓跪倒一片。為首的老漢拄著拐杖,白發如雪,哽咽道:“節帥!您為襄陽守了六年,吃盡苦頭,怎能拆您的居所!俺們百姓願意再拆房梁,願意獻盡存糧,隻求節帥留著這處安身地!”
“節帥英明!”人群中有人高呼,“您帶頭拆署,俺們還有什麽舍不得的!”
“對!拆俺家的!俺家屋梁粗,能燒半月!”
“俺獻柴!俺獻糧!隻要能守住襄陽,俺們一無所有也甘心!”
百姓們的呼聲此起彼伏,風雪中,一張張凍得發紫的臉上滿是赤誠。呂文煥看著眼前的景象,眼眶一熱,對著百姓深深躬身:“文煥非襄陽人,卻蒙諸位父老與將士信任,守護此城六年。今日拆署,非為邀功,隻為與襄陽共存亡!”
他直起身,劍指官署方向,厲聲下令:“動手!”
親兵們不再猶豫,扛起斧頭、鐵鍬,朝著不遠處的官署走去。斧頭劈砍梁木的悶響、瓦片墜落的脆響,混著百姓們自發加入拆房的吆喝聲,在風雪中回蕩。呂文煥站在原地,看著自己駐守六年的屋舍漸漸化為廢墟,心中沒有不舍,隻有決絕。
範天順走到他身邊,聲音沉重而堅定:“節帥此舉,必能凝聚民心士氣。有您在,襄陽必能再撐下去!”
呂文煥望著滿城風雪,望著百姓與將士們忙碌的身影,喉間哽咽。他知道,拆一座官署救不了燃眉之急,但這舉動如同一星火種,能點燃滿城軍民的信念。他攥緊佩劍,目光灼灼:“隻要人心不散,襄陽就不會破!”
風雪中,官署的梁木被抬往各處營地,燃起熊熊篝火。火光映紅了襄陽城的夜空,也映紅了一張張堅毅的臉龐。那火焰,是取暖的柴火,更是守城的信念,在無邊的黑暗與風雪中,頑強地燃燒著。
襄陽血
第二十二章 孤城落日
篝火的光,在風雪裏明明滅滅,映得襄陽城的夜空,一片通紅。
官署的梁木被劈開,粗壯的木料燒得劈啪作響,火星子濺得老高,落在士兵和百姓的臉上,暖融融的。傷兵營裏,原本凍得瑟瑟發抖的傷兵,裹著破舊的棉被,圍在火邊,臉上終於有了幾分血色。有人伸出凍得紅腫的手,湊到火邊烤著,幹裂的嘴唇翕動著,低聲念叨:“暖和……真暖和……”
呂文煥站在火光裏,看著眼前的景象,喉間的腥甜又湧了上來。他抬手掩住嘴,劇烈地咳嗽了幾聲,指縫間,又滲出了血絲。範天順遞過一塊發黑的樹皮,低聲道:“節帥,墊墊肚子吧。”
呂文煥搖了搖頭,目光掃過忙碌的人群。百姓們自發地扛著自家的門板、床板,朝著營地走來。一個年輕的漢子,扛著一根粗壯的房梁,額頭上滲著汗珠,在風雪裏冒著熱氣。他看到呂文煥,咧嘴笑了笑,大聲道:“節帥!俺家的房梁,結實!能燒好些日子!”
呂文煥朝著他點了點頭,聲音沙啞:“多謝父老。”
“謝啥!”漢子抹了一把臉上的雪水,“節帥連自己的官署都拆了,俺們這點東西,算個啥!”
人群裏,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加固城防!守住襄陽!”
“加固城防!守住襄陽!”
“守住襄陽!”
呼聲此起彼伏,在風雪裏回蕩,震得人耳膜發顫。呂文煥看著一張張被火光映紅的臉,看著一雙雙滿是凍瘡卻依舊有力的手,眼眶猛地一熱。
他轉身,朝著範天順沉聲道:“傳我將令,所有拆來的木料,優先供給傷兵營和百姓取暖。餘下的,全部運上城頭,加固城垛!”
“遵命!”範天順抱拳領命,轉身離去。
呂師聖帶著幾名親兵,扛著幾捆幹草,走了過來。他看著呂文煥,低聲道:“父帥,官署拆完了,您今夜……”
“去城頭。”呂文煥打斷他的話,目光望向城頭的方向,“今夜,我在城頭守著。”
呂師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最終隻是點了點頭:“孩兒陪您。”
夜色漸深,風雪卻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城頭的篝火,燒得正旺。士兵們圍在火邊,一邊烤著火,一邊用帶來的木料,加固著破損的城垛。他們的動作,算不上利落,卻格外認真。每一根木料,都被牢牢地釘在城牆上;每一塊磚石,都被仔細地填補著裂縫。
呂文煥拄著佩劍,站在城垛邊,望著城外的元軍營地。那裏,燈火通明,胡琴聲和大笑聲,隱隱約約地傳過來,像一根根毒刺,紮在他的心上。
“父帥,夜深了,您歇會兒吧。”呂師聖遞過一件破舊的棉袍,輕聲道。
呂文煥搖了搖頭,接過棉袍,卻沒有穿上,隻是披在了肩上。他看著城下的元軍營地,聲音低沉:“師聖,你說,臨安城裏的那些人,此刻在做什麽?”
呂師聖沉默了。他知道,父親問的,是臨安的朝堂,是那些高居廟堂的官員。
“他們或許在飲酒作樂,或許在吟詩作對,或許……早已忘了襄陽。”呂文煥自嘲地笑了笑,聲音裏滿是苦澀,“六年了,六年來,我們一次次地求援,一次次地盼著援軍,可盼來的,隻有一次次的失望。”
他頓了頓,轉頭看向呂師聖,目光灼灼:“但我們不能忘!襄陽是大宋的屏障,是江南的門戶!隻要襄陽在,大宋就還有一線生機!”
呂師聖用力地點了點頭,眼眶通紅:“孩兒明白!”
“你不明白。”呂文煥搖了搖頭,聲音裏帶著一絲疲憊,卻又帶著無比的堅定,“你要記住,我們守的,不僅僅是一座城,更是大宋的江山,是百姓的性命!哪怕戰至最後一人,哪怕化作累累白骨,也絕不能讓元軍踏入襄陽一步!”
就在這時,城頭的更鼓,“咚”地響了一聲。
三更天了。風雪,依舊呼嘯。篝火的光,映著呂文煥堅毅的臉龐,映著士兵們忙碌的身影,映著這座在風雪裏頑強挺立的孤城。城下,元軍的營地,依舊燈火通明。城頭,宋軍的篝火,依舊熊熊燃燒。這火光,是取暖的火,是做飯的火,更是希望的火。它在無邊的黑暗與風雪中,頑強地燃燒著,照亮了襄陽城的夜空,也照亮了守城軍民的心房。
他們知道,前路漫漫,生死未卜。但他們更知道,隻要這火光不滅,襄陽就不會亡。(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