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鐵血襄陽》連載(197)
(2025-11-15 21:5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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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安血槐》
景定五年的夏,臨安城像被扔進了燒紅的爐鼎裏。日頭毒得能烤化琉璃瓦,坤寧殿廂房外的石板路燙得能烙熟麵餅,知了躲在老槐樹上拚命嘶鳴,那聲音尖利得像要把人的耳膜劃開一道口子。
宋度宗僵坐在福寧殿的小凳上,背脊挺得筆直,卻止不住地發顫。他雙手攥成拳頭,一遍遍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沉悶的聲響在空曠的殿內回蕩。“朕為何偏要聽信那些風言風語?”他的聲音嘶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帶著無盡的悔恨,“小玉……是朕害了你!朕害了你啊!”
胸腔裏的心跳聲越來越響,“咚咚”“咚咚”,像擂鼓般震耳欲聾,蓋過了殿外的蟬鳴,也蓋過了銅壺滴漏的“嗒嗒”聲。眼前倏地浮現出那個名叫小玉的宮女模樣,梳著乖巧的雙鬟,鬢邊別著一支簡單的木簪,麵容清秀,笑起來時眼角會彎成月牙,說話輕聲細語,卻帶著幾分不卑不亢的韌勁。她是浣衣局的粗使婢子,每日搓洗龍袍,十指被皂角水泡得發白,卻總在路過福寧殿時,悄悄把拾到的好看石子放在窗台上。
想到這裏,宋度宗喉頭一甜,一股腥氣猛地湧上,他慌忙用袖袍捂住嘴,指縫間滲出點點暗紅。他知道小玉要去的地方——內侍省刑房裏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鴛鴦禮堂”。那不是什麽喜慶之地,而是專門懲處私下結為“對食”或“菜戶”的宮女太監的人間煉獄。特製的“連心枷”合攏時“哢”的一聲,像極了飲交杯酒的杯盞相碰,卻藏著最陰毒的折磨。可小玉分明是清白的,她隻是……隻是把襄陽城的真相,悄悄告訴了自己。
坤寧殿廂房外,兩名光著膀子的太監正拖著小玉往前走。麻繩早已勒進她潰爛的皮肉裏,每走一步,都“嗤”地一聲帶出細碎的肉沫,嚇得水溝邊聚集的綠頭蒼蠅“轟”地一聲四散飛逃。原本聒噪的蟬鳴突然戛然而止,“吱——”的一聲像被人掐斷了脖子,隻剩下鐵鏈在石板上拖動的“滋啦”聲,鈍重而刺耳,如同鈍刀在刮削骨頭。
小玉的腳踝早已磨得血肉模糊,白骨隱約可見,每一次與石板的摩擦都帶來撕心裂肺的疼痛。血滴落在滾燙的地上,“咕嘟”一聲冒出一串血泡,隨即又被烈日烤幹,留下一個個暗紅的印記。老槐樹後,一個帶著樊城口音的老太監慢慢走了出來,喉嚨一動一動地唱著:“泥馬過江……哎喲——”最後一聲突然變調,沙啞得像曬裂的陶塤,“過不去啊……並蒂蓮……”
鐵鏈“當啷”一聲砸在台階上,嚇得屋簷下的銅鈴叮當作響。不遠處,賈似道的沉香轎子猛地一顛,簾子上的金鉤“錚”地斷了,露出轎內他捏著冰裂紋茶杯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那沙啞的歌聲順著風飄進轎內,混著知了殼掉落的細微聲響,還有老太監低沉的旁白:“這淫詞豔曲……唱的是理宗皇帝靠‘泥馬渡江’的謠言篡位時,淹死在錢塘江的原配夫人!”
賈似道的眼前閃過一段發黃的畫麵:年輕的理宗皇帝站在錢塘江畔,狂風卷著巨浪,他親手將一個女子推進狂濤之中,那女子手腕上的金鐲子“哢”地一下卡進了礁石縫裏,濺起的浪花打濕了理宗冰冷的麵容。
就在這時,樞密院的快馬揚著塵土疾馳而來,六百裏加急的猩紅公文“啪”地粘在驛卒汗濕的背上,鮮紅的顏色在烈日下格外刺眼。賈似道突然輕笑一聲,手中的冰裂紋茶杯“哢”地裂開一道細紋。“呂文煥養的夏蟬,倒比襄陽的秋蛐蛐叫得歡?”他用指甲刮過杯沿,發出“吱——”的一聲尖響,眼中閃過一絲狠厲,“撕了它的翅膀,看它還唱不唱得出《後庭花》?”
內侍省刑獄院內,烈日當空,雜草叢生,荒蕪破敗。斑駁的光影透過老槐樹茂密的枝葉,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點,如同散落的銅錢,卻透著一股陰森之氣。老槐樹的樹幹粗糲皸裂,樹皮上刻著幾道模糊的刀痕,隱約可辨是“鹹淳三年”的字樣。蟬鳴聲忽高忽低,夾雜著遠處牢房鐵鏈的碰撞聲,一陣熱風吹過,槐樹葉沙沙作響,仿佛有人在暗處低聲絮語。一隻烏鴉突然落在枝頭,歪頭盯著獄門的方向,黑豆般的眼睛泛著冷光,叫了兩聲便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垂拱殿的朱紅大門“哢嚓”一聲猛地打開,門上的鎏金銅釘在太陽下閃著刺眼的光,幾乎要晃花人的眼睛。賈似道穿著紫色官服,玉帶斜掛,一甩袖子大步走了出來,黑皮靴踩在青磚上發出“哢哢”的聲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八個殿前司侍衛個個膀大腰圓,穿著黑色軟甲,緊緊跟在他身後,腰上的鐵牌隨著腳步“叮當”碰撞,聲勢赫赫。
賈似道的右手拇指狠狠掐著腰間的象牙手柄,突然把掛在玉帶下的魚袋甩得“啪啪”作響。鏡頭掃過他的側臉,太陽穴上的青筋突突暴起,眼角的皺紋裏還殘留著昨晚縱酒作樂的暗沉,眼神卻銳利如刀,掃過四周時,帶著一種睥睨天下的傲慢。蟬鳴聲不知何時又停了,隻有屋簷下的鐵馬風鈴被熱風吹出零星的響聲,遠處文德鍾沉悶的報時聲傳來,“咚——咚——”,像是給這場即將到來的血腥加了個沉重的注腳。
“哼!今天就讓你們知道誰才是主子!”賈似道心裏得意洋洋,粗重的呼吸聲“呼哧呼哧”地響著,混在寂靜的宮院裏,格外清晰。
黑漆獄門緩緩推開,驚起簷角的銅鈴“叮當”亂響。兩名鐵甲衛拖拽著小玉走出牢房,麻繩早已深陷肌骨,在她單薄的素衣上勒出一道道血痕,蜿蜒如蚯蚓。她的發間那支簡單的木簪“哢”地一聲折斷,掉落在地上,滾了幾圈便不動了。遠處忽聞更鼓悶響,驚飛了老槐樹上的數隻昏鴉,“嘎嘎”的嘶鳴劃破了沉悶的暑氣。
小玉氣若遊絲,喉間血沫不斷翻湧,卻還是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問道:“奴……奴乃浣衣局粗使婢子,搓爛十指亦不過滌盡龍袍汗漬……何勞相爺動此詔獄大刑?”話音未落,她突然掙紮起來,朝著福寧殿的方向高聲呼喊:“官家!官家開恩呐——!”
“嗖嗖”的掌風突然破空而來!賈似道的蟒紋袖口掠過畫麵,指間戴著的翡翠扳指在烈日下閃過寒光,扳指內側刻著的“樞密急遞”四字隱約可見。“啪!”第一掌狠狠扇在小玉臉上,打得她猛地偏過頭,銀牙咬破了朱唇,鮮血順著唇角流下。“啪!”第二掌接踵而至,震飛了她鬢邊的碎發,血珠濺落在廊柱上刻著的刑具圖譜上,與那些冰冷的線條相映,更顯猙獰。
小玉白嫩的臉蛋上頓時浮現出清晰的紅掌印,她咳著血,眼神卻依舊倔強,直直地望著賈似道:“相爺,天理?”
賈似道一把揪住她的頭發,迫使她仰起頭,眼中滿是嘲諷:“嗬!天理?”他突然暴喝一聲,聲音震得周圍的樹葉都簌簌作響,“這臨安城的天理,早被本相釘在樞密院的更漏上了!”他猛地甩袖,冷笑一聲,“爾等賤婢,也配問天?”
小玉臉上的掌印漸漸變成紫淤,唇角的血線不斷垂落,“嗒”地一聲滲入地磚的裂縫中——恰好滴在“明鏡高懸”匾額投射在地上的倒影中央,像是給這虛偽的四個字染上了一抹血色。
“唰”的一聲,賈似道的衣袖甩動,帶著淩厲的風聲。他須發戟張,暴怒道:“來人!把闔宮賤奴都提溜過來!”腰間的魚袋隨著他的動作劇烈晃動,發出“啪啪”的聲響,“今日便叫這賤婢死個明白,看誰還敢捋虎須!”怒吼聲在宮牆間來回震蕩,久久不散。
雜遝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鐵鏈拖地的刺耳聲響夾雜著裙裾摩擦的瑟瑟聲,宮中的奴婢們紛紛被帶到刑獄院,一個個低著頭,低聲啜泣:“師相饒命!”
賈似道戟指怒罵,玉佩相擊發出急促的聲響:“爾等睜大狗眼瞧好了!”他指著小玉,聲音凶狠,“這淫婦私通外男,竟敢偽造軍報!”
天空中,突然有一大群烏鴉驚飛四起,“嘎嘎”的叫聲令人心悸。小玉猛地抬起頭,字字泣血:“天日昭昭!奴家清清白白……”淚珠砸在地上,碎成一片水花,“襄陽父老餓得啃樹皮了!”突然,風聲驟緊,吹得她的素衣獵獵作響,“你這奸相蒙蔽聖聽,大宋江山早晚……”
話音未落,一隻粗糙的大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將剩下的話硬生生掐斷。劍鞘“鏗”然砸地,發出沉悶的聲響。賈似道嘶聲下令:“給本相割了她舌頭喂獒犬!”他的牙齒咯咯作響,眼中滿是瘋狂的殺意。
“哈…賈似道!”小玉突然掙脫了片刻,尖聲笑了起來,鐵鏈隨著她的動作嘩啦劇震,“奴就是化作厲鬼……”狂風卷著落葉掠過,發出嗚咽般的聲響,“也要夜夜索你命來!”
皮靴碾碎枯葉的聲音由遠及近,夾雜著鐵甲鱗片的碰撞聲。兩名金槍班直上前,將小玉死死按在爬滿青苔的“萬”字紋鋪路石上,鎏金護腕壓得她鬢邊僅存的一枚金鈿“錚”地崩落,滾進了磚縫裏。她的蹙金繡鞋在地上徒然踢蹬,驚起一隊搬運糕屑的螞蟻,那些小小的生靈四散奔逃,如同此刻宮中眾人的心境。
“嗚——!”錯金鐵剪“鋥”地出鞘,一道寒光在烈日下閃過,刺得人睜不開眼。半截朱舌“啪嗒”一聲落在鏨花金磚上,血珠順著“卍”字紋蜿蜒成溪,慢慢浸透了圍觀宮人腳下的杏紅羅襪。全場的奴婢們都掩著臉,低聲啜泣,淚水混著恐懼,浸濕了衣袖。
福寧殿的檻窗前,宋度宗臉色慘白,額頭布滿了冷汗。他的十指死死摳著窗框,堅硬的檀木被他摳得發出“吱——嘎——”的裂響,仿佛下一刻就要斷裂。身上的龍袍後背全被汗水浸透,金線在太陽下反射著刺眼的光,亮得人睜不開眼,卻照不進他此刻灰暗的心底。
殿外的蟬鳴依舊刺耳,銅壺滴漏的“嗒……嗒……”聲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每一聲都像砸在宋度宗的心上。“朕……朕居然眼睜睜看著事情變成這樣!”他的聲音沙啞,一字一頓,帶著無盡的痛苦和無力,“這不是殺人……”遠處的銅鍾傳來餘音,嗡嗡回蕩,“這是在誅心!”
指甲“哢”地一聲折斷,鮮血順著指尖濺到窗紗上,留下一個個暗紅的印記。宋度宗看著窗外那棵老槐樹的方向,眼中滿是絕望。他知道,小玉的死,不僅僅是一條人命的消逝,更是他作為帝王尊嚴的崩塌,是大宋江山的一絲希望,在這炎炎烈日下,被無情地掐滅了。
內侍省刑獄院內,賈似道腰懸禦賜玉帶鉤,一步步走過朱漆“卍”字欄杆,玉帶鉤刮過漢白玉螭首,發出輕微的聲響,金魚袋碰撞著,叮當作響。“將這個小賤人,吊上那株百年宮槐!”他的聲音冰冷,不帶一絲感情,群鴉被他的話音驚起,“嘎——”地一聲掠過廡頂,“教六宮都人知曉……”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瑟瑟發抖的宮人們,“何謂禍從口出!”
“呼呼……”宮槐樹下,穿堂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飄過。“諾!”兩名金槍班直齊聲應道,拖著小玉走到老槐樹下。宮女小娥嚇得跌坐在地,手中的伽楠香佛珠串“劈啪”一聲迸散,珠子滾落一地,她顫抖著念道:“大慈……大悲!”珍珠耳璫從她耳上滑落,墜地發出清脆的聲響。旁邊的太監乙扶著鎏金宮燈,牙關“咯咯”相擊,低聲呢喃:“莫要…莫要輪到咱家!”他腰間的象牙腰牌“嘩啦”一聲墜入枯葉堆中,無人敢去拾起。
暮鼓初響,沉悶的鼓聲在宮中回蕩。絞索被甩過老槐樹虯曲的枝幹,“嗖”地一聲繃直。小玉的足尖離地三寸,蹙金繡鞋“嗒嗒”地叩擊著龜背紋地磚,喉間發出“咕咕”的聲響,像是鮮血在冒泡。賈似道站在一旁,臉上露出瘋狂猙獰的笑容,高聲呼叫:“吊——死——這個小賤人!”
百年老槐發出“吱呀”的呻吟,仿佛不堪重負。天空中,鴉群“撲棱棱”地掠過歇山頂,留下一片陰影。小玉身上的絳紗宮裝懸在暮色中,宛如一片帶血的楓葉,在風中微微晃動。殷紅的鮮血順著泥金鞋尖一點點墜落,“嗒…嗒……”每一滴都砸在地上,也砸在圍觀者的心上。殘敗的槐樹葉打著旋兒飄落,與血滴一同落在地上,無聲無息。
福寧殿內,宋度宗的拳頭“咚”地一聲砸在蟠龍金柱上,沉悶的聲響在殿內回蕩。“小玉!朕……”天際突然響起一聲悶雷,“轟隆隆!”碾過廡殿頂,震得窗欞都在發抖,“此非殺婢…”他手中的羊脂扳指“哢”地一聲迸裂,碎片散落一地,“實乃自毀長城!”
“轟隆隆!”又是一聲炸雷,閃電劃破天際,照亮了他慘白而絕望的臉。夜雨驟然降下,豆大的雨點砸在屋頂的瓦片上,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最後一滴更漏的水珠落下,湮滅在雨打芭蕉的聲音中,仿佛連時間都停下了腳步。
宮牆外,不知何處傳來幽咽的琵琶聲,從深巷裏飄過來,像在低聲哭訴。雨絲斜織,將皇城的輪廓漸漸模糊。那琵琶聲伴著雨聲,緩緩唱著柳永的《雨霖鈴》:“秋蟬叫得淒涼。長亭邊天晚了,暴雨剛停……”琵琶輪指,音色清脆,卻帶著無盡的哀傷,像珠子滾落玉盤,又像眼淚砸在地上。
雨水順著蟠龍金柱往下流,混著宋度宗指縫裏滲出的血,沿著柱身蜿蜒而下。他慢慢抬頭,眼裏映著晃動的宮燈,卻沒了半分神采。“在城門外喝酒也沒滋味,正舍不得走,船上人卻催著出發……”琵琶聲越來越響,尖利得像刀刮骨頭,刺得人耳膜生疼。
宋度宗的眼前閃過小玉生前的畫麵:她曾站在走廊下,手裏捧著一盞宮燈,暖黃的燈光映著她清秀的笑臉,“哈哈……哈哈……”笑聲清脆悅耳。可轉眼間,畫麵便被雨水打散,隻剩下老槐樹上吊著的絳色身影,在風雨中搖曳。
“拉著手淚眼相對,竟說不出話……想這一去千裏煙波,夜霧沉沉天遼闊。”畫外音繼續著,帶著無盡的悲涼。宋度宗閉上眼睛,一滴渾濁的淚水混著雨水,從眼角滑落,順著臉頰流下。
鏡頭緩緩升到高空,俯瞰整個臨安城。雨霧朦朧中,宮裏的老槐樹枯枝交錯,像鬼手一樣伸向鉛灰色的天空。琵琶聲突然斷了,隻剩下淅淅瀝瀝的雨聲,在寂靜的夜裏,訴說著這場血腥的悲劇。
景定五年秋,賈似道獨攬大權,宮女小玉因直言襄陽危急、斥責奸相蒙蔽聖聽,被誣偽造軍報、私通外男,慘遭割舌絞殺,懸屍於宮槐之上,以儆六宮。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