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栗子

老在異鄉,懷舊當作補品
正文

伶俐勇敢毛大人

(2025-08-04 11:55:41) 下一個

不是吹牛,我真是個伶俐的人,從小就有冒險逞能的膽量,上樹爬房都是兒戲,玩起來很瘋狂。體育運動能玩的全玩,那年世界杯鬧得火紅,我還穿著涼鞋跟一群男孩踢球呢,想想也就是相撲沒玩過。現在雖然已經不再年輕,因為小時候底子打得好,腿腳仍舊利落,有一次鄰居在房前做事,風撞上了門,把鄰居關在外麵不知所措。她來按鈴求救,我出去很內行地打量了一下,就輕而易舉地從他們院子外翻過去了,把比我年輕十歲的鄰居看得目瞪口呆,從此後她家裏又添了一條狗,琢磨著與我有關。除此之外,我也對機器什麽的著迷,人家用壞的,我都想拿過來拆了修修看。開洗衣店時,機器壞了請人來修,不管問題大小,帳單都是同等昂貴,我心中憤然,憤然之後,洗衣機、烘幹機都能夠被我大卸八塊,自己修理,斷了人家的生財之道。按說就我這等天才,學開車考駕照也應該是小兒科啊,可我卻差點為此得了神精病。

多年前,我得到了一份生日禮物——學車費用,是曾經住在一起的老頭老太太送的,他們特別欣賞我的伶俐,琢磨著我去學車一定是手到擒來,花不了幾個錢,才鬥膽送了這份禮物。不過打那以後,他們永遠斷了送人學車的念頭。其實我自己也以為學車於我好比張口吃肉,所以開始還老拿著勁不愛去學,讓他們逼煩了才老大不願意地報了名,不愛聽他們嘮叨什麽“年紀越大越不好學啊”。正好那時在洗衣店幫我工作的海蒂和開駕校的凱勒先生是多年的熟人,在她的鼓吹下,我入了凱勒的山門。

凱勒比我大不了幾歲,大概總跟著學車的人揪著心,他的頭發全都白了,所以看上去顯得年紀不輕,但樣子很和藹可親。當他問我願意和哪個教練學車時,我斬釘截鐵地認定了他,他很高興,這也是等於在讚美他啊。理論課很無聊,好歹熬到十二個課時就再也不去了,自己在家練習那三十篇問答,然後就過關了,開始準備練車。開始上車時,我以為和在中國一樣,一定有那麽一塊地方供你專門練習。沒想到,我們在一塊停車場地練習了一下啟動換檔後,就開車上了馬路,把我緊張的不輕。緊張歸緊張,可也挺好玩,凱勒對我還仁義,沒有一味地指責,初學者嘛,怎好求全責備,我不管好賴也是他的生意嘛。不過我總能聽到他嘮叨指點別的學員,沒有惡意,人很直率,盡管句子裏帶著挖苦,可仍舊不能改變他的好人品,直到有一天,他也開始對我嘮嘮叨叨。

我這人有一個很了不得的優點,就是如果什麽事做得不對,很快就能意識到,不用別人批評指正,自己就先譴責自己,下一次會注意不再犯同樣的錯誤。正是由於這個優點的關係,不得不為了優劣組合的道理,添了聽不得教訓批評的毛病,既然我已經明白什麽地方做錯了,你何苦還要白費口舌,這是我的理論。和老頭老太太住在一起時,我總和老頭吵架,他是大學教授,年紀與我爸一樣,占據著學問、年長兩項優勢,自然就喜愛嘮叨指正,我卻偏偏不能買賬,長期鬥下來,還是他妥協了,按照我的要求來批評,就是聽起來像是在表揚的批評。老頭、老太太如同我的家人一樣,凱勒先生與我素昧平生,隻是因為開車才走到一起來的,所以他的嘮叨沒有老頭的好聽。

“你沒看見那牌子上限速數字!”

“用三檔拐彎,以為自己是叔馬赫,考試時一下就得被刷下來!”

“叫你直開,怎麽換道?幸虧不是考試!”

“那邊的車還遠著呢,你完全可以開過去,等在這裏阻礙交通啊!”

……等等,其實都是為我好,都是教練們應該說的話,可我就是聽不進。他不是我的家人,我不能和他爭吵,我所能做的就是他說什麽我不改什麽,受害者自然是老太太和老頭,他們隻見錢不斷減少,我開車的本事卻不見長。先生勸我不要認真,說凱勒先生從早到晚坐在車裏跟我們勞神,絲毫不能掉以輕心,不是件容易的事,嘮叨幾句理所當然。道理我都明白,可惡劣的本性怎麽也克製不了。先生就讓我要求換老師或者換駕校,我又立刻搖頭反對,凱勒先生其實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人,我不能因自己的毛病傷了他的職業自尊,僅舉一例你就不難看出他的人品。

同學車的有一個叫買買提的土耳其小夥,個子很瘦小,話總是很多,有一次談到女人時,他說:“女人,就必須聽話,讓她做什麽就做什麽!看我老婆,晚上我回家後對她說,打水來給我洗腳,她就立刻乖乖地把水送來,什麽都得聽我的。”

我坐在後麵,輕視地看著反光鏡裏他那副自以為是的愚蠢樣子,剛想發表點什麽,凱勒有些激動地搶先說了。

“買買提!我找一個女人,是要找一個互相愛護、共同生活的伴侶,而不是要找一個奴隸!”凱勒言簡意賅,話說得很有分量,我跟著一塊解氣,我怎麽好意思不要他作師傅呢?後來,我還真的看見了買買提和他的老婆,我和他們在一個車站等電車,說來實在是可笑,他小心翼翼地擁在老婆的左右,滿臉陪著笑,車來時好像護著大駕一般把老婆攙進車裏,連她老婆都覺得過分。我呢,當時就原諒了他以前的愚蠢傲慢,那本是個十分懼內的男人,隻不過口頭上大男子主義而已。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我從不愛聽凱勒的嘮叨,發展成了對學車的抵觸,每次去學車前,心情就止不住沉重。換人,覺得對不住凱勒;放棄,又心疼那已經花了的不少錢。那陣子,我真的成了心理病人了。先生跟著我絕望,要親自找凱勒談,要求換人;老頭老太太勸我別心疼他們的錢,不學算啦;我呢,卻仍舊機械地訂下一個又一個的學車鍾點,不會權衡,不能決斷。更要命的是,凱勒的那句口頭語 “照你……這樣開,考官那兒別想過!”讓我產生了對考官的恐懼,考官一上車,我的腿就開始哆嗦。我,毛大人,原本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伶俐人,當年卻叫一紙小小的駕照降了個丟盔棄甲!

凱勒對我恨鐵不成鋼地說:“你會開車,沒必要再學什麽,如果你克服不了對考試的心理,我也沒有辦法救你!”

我當時就回他一句:“還不都是讓你嚇的!”

我已經考過兩次都沒有過,自己就一肚子氣。當我要求緊接著考第三次時,凱勒拒絕了。

“不行,在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下,不能讓你考第三次。我開駕校多少年啦,還從未有人在我手上三次不過關的,我不能創這個丟麵子的記錄!”

那是我第一次聽德國人說丟麵子的話,這話本是我中國人的專利!我一個中國人都不怕丟麵子、丟錢、不厭其煩地上考場,他德國人倒比我中國人還要重視名譽!我立即對凱勒肅然起敬,他很有自己的職業驕傲。

“那我換人,我要和芭芭拉學,她年輕女孩,麵子還沒長全呢!”

就這樣,老天給了我一個換老師的機會,既不傷害凱勒的麵子,也不傷害他的生意,芭芭拉也是他駕校的老師。

芭芭拉是個二十來歲的女孩,和她一起開車,愉快得像做遊戲,我們有說有笑的。她雖是凱勒的雇員,說的話卻和凱勒不同,比如她說:“當然可以用三擋拐彎,隻要你拐得穩當,考官什麽都不會講。”

她知道我的情況,很真誠地對我說:“我知道你開車沒有問題,盡管如此,還是希望你跟我開兩次後再去考試,我要了解你,才能幫助你過考試關。”

十天以後,芭芭拉為我訂了考試的日期,感謝她的有心,還特地幫我安排了一個適合於我的考官,一個和顏悅色的考官。考試那天,我覺得芭芭拉比我還要緊張,時不時就過來安撫我幾句,聽著也像是在給她自己鼓氣,我是他們駕校的老大難,大家都想快點把我結束算了。我之前有個女人在考,下了車一個勁地喘粗氣。

“怎麽?沒通過?”我上前關心地問。

“謝天謝地,過啦!隻是他很重視在高速公路開的水平,而我就怕上高速,緊張的。”她心有餘悸地說。

我立刻就樂了,我就愛在高速公路上開!人要是開始轉運,連考官的意向都會跟著我轉。

那女考生一點沒誇張,我剛開車上了道,考官就要求我上高速,我心花努放。我開車時想象自己是毛馬赫,熟練,老到,隻是沒叔馬赫那麽快而已,什麽動作我都沒落掉,不管旁邊有車無車,我都回下頭表示看了一下死角,芭芭拉坐在我旁邊,一個勁兒滿意地笑著,那氣氛別提有多麽輕鬆啦。考官坐在後麵說:“看來是練得不錯啊。”我和芭芭拉美得全成迷糊眼了。最後泊車時,我的心裏不住地打鼓,那是我的弱項,是前功盡棄還是馬到成功,就看這最後的一哆嗦了。那天的車位盡管不是很大,我卻一下子到位,一點更改修正都不需要,怎麽搞成那樣的,連我自己都無法相信!我和芭芭拉在車裏激動得當時就舉起手互擊一掌,連考官都被我們的情緒感染了。

考官恭喜我,在那張來之不易的駕照上,我簽上大名,和芭芭拉高興地抱在一起,捶胸跺足,來德國那麽多年了,第一次這麽痛快淋漓!然後我們一起進駕校辦公室,芭芭拉要給我一個保護駕照的塑料套。凱勒正在裏麵坐著呢,無須發問,看我們興高采烈的樣子他就明白我過了,他臉上的表情真是不好形容。我當時太高興了,竟不識時務地打趣說:“瞧,沒給你丟臉吧!”凱勒聽了表情更不好形容了,酸甜苦辣都一起寫在臉上。其實很容易理解,我這個老大難,跟他開了一百個小時不止,卻無論如何通不過考核,和芭芭拉混了一個星期,駕照到手啦!他怕我丟了他的麵子,不肯讓我考試,現在我過了,他仍舊覺得麵子丟了,和中國人玩麵子,他還差著一個等級。

我,勇敢伶俐的毛大人,當年竟為了一紙駕照差點半瘋!以後,就是有人出錢讓我學開飛機,我都不再心動!可要是出錢請我學開飛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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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毛驢縣令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音來小提琴' 的評論 : 不敢不敢,看跟誰比,比如說跟你。
音來小提琴 回複 悄悄話 毛大人的玲瓏俺是親眼目睹了,不服不行啊。
毛驢縣令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smithmaella' 的評論 : 叫你這麽一說我夢想成真了。
毛驢縣令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綠珊瑚' 的評論 :
你總能說到點上。
毛驢縣令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tobyd_媽媽07' 的評論 : 能帶來歡樂,也算是有一可取了。
smithmaella 回複 悄悄話 開洗衣店耽誤的作家吧,城裏少有的好寫手。對語言文字的掌控能力強。
綠珊瑚 回複 悄悄話 好像看到駕照上的毛縣令戴著翅帽
tobyd_媽媽07 回複 悄悄話 太歡樂了,謝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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