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冬天的北美,有時太陽也很燦爛,車子沿著山腳開往朋友的家,山像老家的鶴山坪一樣成一字排,山坡上滿是牛羊吃的冬草,冬草看起來和老家的冬麥非常相似。陽光把光禿禿的樹丫印在公路上,印在奔跑的車上。
小時候的老家,山坡上種了很多紅苕。每年10月底11月初左右就是我們的農忙季節----挖紅苕點小春。
有時霧大得看不見人,但是再大的霧擋不住父親像作報告一樣地擺龍門陣,濃霧裏的其他人曉得我們家有人來幫忙幹活了,我們也曉得有幾個舅舅要來了。太陽從山頭冒出來了,霧開始散了。踩熟了的山路在露水滿滿的早上很清晰,父親叼著煙回家一趟,那是休息時間,他自有一套自己的生活節奏。喝茶提神是必須的,有時還可以享受醪糟煮雞蛋。這個就是農忙時的最好待遇。初冬的太陽很快就退到雲層。父親一遍又一遍地看向舅舅們來的方向。舅舅們每年到了挖紅苕的季節都會來幫忙。父親開荒種地,把麵積擴大到他無法一個人勝任。但這是他驕傲的一大亮點,他總會說,他要請些人來挖紅苕點小春,凡是紅苕挖過的地,一律要點上麥子,統統種上麥子。父親說做農活兒的計劃,挖土,擔糞,掏溝溝,打窩窩等,總是一氣嗬成,總是大場麵的情景。
終於舅舅們來了,在黃昏的時候,在路拐彎的地方出現身影,從父親望眼欲穿的必經之路越走越近。很快我家幾大片的地裏都種上了麥子。父親也大塊兒種菜,窩筍一大塊,白菜一大塊,蘿卜一大塊,有時我們會單一地吃一種菜吃一個月。在有限的包產地和開荒得來的地裏,父親充分發揮他的一家之主的決策自由。地都得聽他的安排,就算種的那款莊稼和那塊地不融洽,也不妨礙自由和倔強種在土裏,田裏,種在人的身上。
他在一群人麵前說話,條理清晰,邏輯清楚,每句話帶個Ra的尾音,這個發音沒得相應的文字,因為它是農村幹部的官腔專屬。我們家有七個子女,統統都上學,並且最低學曆都是初中,父親在人前底氣十足地說我家全部有文化,還像宣告主權一樣說,每個子女的名字都是他取的。
父親在地裏幹活兒的時候,他會往返幾次回家喝茶,是渴了,也是累了。後來他進城後,那份一家之主的優越感無法發揮,城裏的房子限製了他,再大的房子都裝不下他的自由自在,隻有那些山坡才能裝得下暴躁和任性,裝得下他對每塊田土的霸道計劃。
每年山坡上的莊稼都一樣,紅苕和麥子是主打的兩樣,這樣固定不變的模式延續了很多年,父親在山坡上望向舅舅們來時的路很多年。每次拐彎出現的幾個身影會讓煎熬一掃而光,我們也在那條路上長大,最後從拐彎的地方走了出去。舅舅些沒有再來幫助幹農活兒,因為原來的土地已經成了茂密的樹林。父親空閑的時候仍然坐在屋簷下,享受著任何人都無法拿走的自由,他仍然是一家之主。每根田坎可以是路,也可以種上菜,種上樹,後來氣候幹燥,家門口的田也被他隨心所欲,田變成了地,種水稻季節的時候又變了田,田土自由切換,種上他想要種的。
舅舅們再來的時候,是我母親過世後。來時的路不再是小路。公路代替了小路,每當有人從車裏下來,直直走向父親,他都特別高興,他曾經夢寐以求的大場麵之一就是有條公路直達家門口。原來的那條小路就像老了一樣,安靜地在藏在草叢裏。父親坐在屋簷下望出去,不管是公路,還是小路,到了拐角的地方,車子出現了,人出現了,他總是起身走幾步望過去,確認是不是自家的。
到了朋友家,抬頭就望見來時的公路,在冬天的晚霞中伸到一個拐角就看不見了。在生命拐角的地方,有時也看不到路,我會祈禱,求上帝指引我當走的路,當我的身影出現在天父的視野裏,他也很高興。
2025年1月8日德州亨次維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