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一根竹子就可以把屋後的山泉引進廚房。
山泉水從竹林的兩塊大石頭中間擠出來,終年不息。流經的小溪溝兒還有天然的洗菜槽,洗衣服的氹氹。
母親把粉嫩的折耳根采回家,放在清亮的水槽裏淘一淘,瀝幹,撒上佐料,就是春天的第一道美食。燈籠花兒如果是雙骨朵,據說像靈芝草一樣,吃了長壽。母親就很小心地洗,生怕把花骨朵兒洗脫了,蒸蛋給父親吃。春天的時候,壩子邊上的黃荊開滿了花,花期很長,延續到初夏。母親把洗了的衣服晾在樹上,穿在身上都有清香。
在初夏的時候,母親把幹胡豆煮了,剝出瓣瓣,鋪上嫩綠的黃荊葉,發酵到長出黃黃的黴。黃荊所有的馨香都浸透到每個豆瓣裏。曬幹後的豆瓣在醬缸裏和其他醬料,散發出開胃的醬香。父親最喜歡吃胡豆醬炒肉。
小溪溝帶給我們用水的很多方便,但是打米趕場都很遠。打米是很苦的體力活兒,沿著一條山路,把穀子擔到隔壁生產隊的挨山頂的打米房。通常排隊打米的多,如果是冬天,回家就黢黑了。母親個子不高,籮兜上的繩子挽的太高,不好受力,挽得太低,會拖地碰撞。母親讓我背一點兒。體能達到極限的時候,分出來一小部分也是特大的減負。我也願意陪著她,越往高處走,越能看得多,看得遠。汗流浹背地停下來歇稍的時候,母親指向遠處依稀可見的路,說那是趕場去龍門的路。打完米沿著山路回家,下了點雨,路是又硬又滑,背心又熱又濕。天擦黑終於到了家。父親拉垮的臉,在昏暗的煤油燈下也很明顯。大豬小豬嚎叫著,雞鴨鵝也圍堵在門口,等著睡覺前再吃一口。母親忍受著人畜的怒氣,飛快地把剛剛擔回家的米淘一些放進鍋裏,我守著灶火,當火溫暖屋子的時候,氣氛才開始緩和些。
我問過母親,剛結婚的時候父親怎樣。母親說,有次打米快黑的時候,父親打著電筒他去接過一次,就一次。
小溪溝像父母親一樣年輕,水流不斷,父母的吵架打架也沒斷過,小溪溝同時又滿了活力和柔情。
通常下雨的時候,溪溝水流潺潺,如果又是農閑,母親就會在一張小凳子上做針線活兒。母親說凳子是陪嫁。我們圍著她,看她的手熟練地打著鞋底,那是父親的大鞋。母親說,過年的時候,父親穿新鞋好走人戶,有麵子。母親唱著她那個年代的流行歌,比如《邊疆的泉水清又純》,《十送紅軍》等等。心情好的時候,父親哼著他的《泉水叮咚響》和母親的歌呼應著。父親說母親有文化,讀的書比他多。這是父親在婚姻的垃圾中找到對方的最大亮點,就像母親說她嫁到劉家灣後,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擔水。
母親讀的是當地的名校,後來她兩個兒子讀的也是她的母校。母親說她沒畢業,
學校開始吃夥食堂了,老師下放農村,學生回家。母親保留著那些經典的歌曲嫁了人,嫁給了父親。她把自己最大的遺憾放在子女身上實現,父親也把他沒讀到好多書的遺憾實現在子女身上。在父母尖銳的合不來的關係中,共同的讓子女讀書的願望,堅決有力地像繩子一樣維係著他們,這根繩子承受著他們無休無止地打罵,卻柔韌不斷。
農忙的空隙,母親一遍又一遍地講述她有書讀的童年,緩解著她的婚姻之痛。
四麵都有高大的山,一灣又一灣的稻田在山溝中間,田坎特別產吃豆花兒的大豆。外公家土和田都很多,並且很會做莊稼,終年糧食充足。外公還會做各樣吃的,尤其是麵食,過節的時候吃麻花,甜的糕點,還穿新衣服。外公的妻子過世後,母親還小。母親說她放學回家,後娘就讓她背娃兒,背了一個又一個。沒有了外婆庇護的日子,母親把成長的快樂都放進書裏,把聽到的歌都銘記在心裏,直到她嫁到劉家灣。
相對母親的家,父親要窮些,讀書讀得少,識字不多,連最簡單的字都不會寫,母親說父親讀書不得行,也不會做莊稼,做了收成低。父親說母親難看,個子小,長得黑,做體力活兒不行,並且還憨不溜癡。父親向識字多的其他人謙卑請教,後來學了一手漂亮的草寫體,本來高過母親一點點的父親還當上了村支書,腋下夾著報紙,叼著香煙,穿著母親為他做的鞋子,不矮不說,形象也高過母親。母親把年輕的力量用在速度上,走路像跑,手像裝了電池,割草的時候,隻聽得欻欻聲,削紅苕的時候,皮子密密地落下。
母親白天在小溪溝洗衣服,洗蔬菜,洗四季的勞碌。夜深人靜的時候,小溪溝的水聲嗚咽著,也替母親思念著遠方的親人,傾訴著傷心,眼淚濕了枕巾,浸透了歲月。
父親讓全家都擔麥子去麻柳場賣,來回三個小時左右。一共四個哥哥,我也算進了勞力。全家七個人在陡峭的山路上艱難地往鶴山坪爬。火辣辣的太陽蒸發著我們吃得不多的紅苕稀飯,汗水醃漬了衣服,兩個肩頭被壓得靠眼淚支撐,汗水幹後,衣服白一圈,皮膚被曬得烈皮。這些不過都是肉體的痛苦。賣了麥子,父親把扁擔和籮兜丟給母親,自己就鑽進一個館子吃飯,四個哥哥也擔著籮兜一起魚貫而入。母親見父親把籮兜給她,就是喊她立馬擔回家。我和母親就轉身回家。一路上,因為餓得肚子貼著背背,雖說是空籮兜,母親兩根扁擔挑著四個籮兜,沉重得很。母親後來為這件事無數次哭訴,父親長期的暴戾讓母親有時非常膽怯和木納。隨著我們的長大,我們的胃口也越來越大,每年我們的糧食都不夠吃。在很多事情上父親都一意孤行,母親輕微地頂一句,就會得兩巴掌,響亮的耳光震撼著我,嚇得我大哭。
我們能分辨是非了,父親開始示弱。母親的反抗也有了底氣,聲討父親的時候,從不會放過細節,因為最傷人心的就是細節。父親一頓火爆脾氣輸出後,迎來的就是母親細水長流一樣地數落,不分日夜的在耳邊響,這種碎碎念,雖說不高明,但絕對是煩心的事,父親審時度勢,慢慢地開始減少火冒三丈的頻率,因為搞不好,就被全家孤立,甚至冒著被圍毆的風險。
母親後來帶了孫子,孫女,看了很多電視劇。她在悲傷的劇情中帶入自己的過往,眼淚汪汪,在悲憫同情中期待下集。文娛節目也喚回了她年輕時候唱的歌,充實了她晚年的精神生活。生前最後一次她回了娘家,一條大公路和兒時記憶中的高山齊平,那些帶給她美好回憶的田土依然還在。回到劉家灣,小溪溝的水依然像她年輕的時候,通過細小的管子直接進入各家屋頭,隻是洗衣服洗菜的水槽水氹氹幹了,就像母親一樣老了。帶給母親痛苦回憶的山坡都被茂密的樹林蓋上,像包裹了她的傷口一樣。山河在改變,母親也在變。
在子女成長的過程中,母親絕望悲傷的時候,沒少去偏靜的山坡上去替子女打卦,燒紙求平安。後來孫女生病後,在半夜嚶嚶地哭得全家揪心。母親也照樣抓來大雞公,把雞冠掐破,在孫女的額上點上鮮紅的血,把一皮雞毛粘在額上驅邪,並大聲斥責空氣中的齷齪。母親甚至買塊紅布,敬重地搭在女菩薩的頭上祈求全家平安,村裏的人一致認為女菩薩要管事些。上了年紀的母親看到孫女在田坎上跑得太快,不停地叮囑她走慢點走慢點。
後來母親信了主,捧著聖經,坐在一群和她年紀相仿的姊妹中,在肅穆又和氣的教堂裏唱敬拜的歌,仿佛又回到了課堂上,回到了有父母的日子。她反複地唱著在教堂學的歌,身心靈都得到了很大醫治。她說感謝我傳了耶穌給她,感謝老大帶她去聚會。 母親說,如果不去禮拜,還不曉得耶和華是上帝的名字,不曉得耶穌的血才是辟邪最厲害的。母親有個包,包裏有她模擬寫字的字帖,陽光明媚的日子,她坐在窗前,一筆一畫地寫著字帖,享受老來捧書寫字的好時光。她一絲不苟地抄聖經金句,滿滿的是她的祈禱心意。
回到老家,是她病了很多年之後,病得很重。母親為了讓子女在她走後也得著上帝的好處,要求按照信主的禮儀安葬,依據是“敬畏耶和華的,大有倚靠;他的兒女也有避難所。”(聖經箴言 14:26 ) 我和大哥聯係了老家的一些信主的人,並且他們也去醫院看了她,為她祈禱。她最放心不下的是兒子大雙,快50歲了還單身,個子矮小如她一樣,將來日子怎麽過,她真是心焦得很。她之前容忍父親和他的女人,但為了讓子女承受上帝的福氣,她在本子上努力地寫著祈禱的經文,在讀聖經的字裏行間裏竭力地祈求,在風俗迷信,道士菩薩,文化信仰的衝突中,母親堅定地選擇了上帝的承諾。
母親走後的第一個春天,我在北美。隨處可見黃荊花怒放,淡紫色的花兒連成一片,在藍天白雲裏綿延到天際,像歡迎母親走向彼岸的鬆軟地毯,母親一如既往地走得很快,我在後麵喊,媽媽你走慢點嘛!
2025年1月14日哥斯達黎加聖荷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