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雙哥
小雙哥和大雙哥排行老五,全家老小都叫他們大雙,小雙。
盡管是三月下旬,但有時還是很冷。小雙哥戴了一頂燈芯絨的黑帽子,帽兒戳戳開線後,一頭老是耷下來擋到眼睛,老師就把帽兒跟他揭了,把戳戳撕下甩了,小雙哥舍不得,就去撿回來。老師很生氣,說是天氣夠熱,用不著再戴,又把帽兒揭了,把戳戳甩了,小雙哥又去撿回來,第三次他撿回來的時候,忍不住要哭。他對自己的心愛之物非常堅守,即使家人也不可以要他的。有次三哥要他手上的一個東西,他剛背了一句文言文,就一時興起,說,不可褻玩焉。家人都覺得他有朝之日,必有作(為)。從小大家一致認為,雙胞胎裏,有個要聰明些。
沒到春天的時候,櫻桃樹毫無生氣,看起來和其他李子桃子一樣,光禿禿的像死了一樣,但春天一來,櫻桃樹從開花結果到成熟都是最快最早的。太陽把高點兒的櫻桃映得通紅,小雙哥想爬上去,壓下枝丫,讓大雙哥在下麵配合摘。在樹下不小心踩了一根刺,鑽得很深。但是怕被罵,憋了整個下午。到了晚上腫脹,五六個人配合,父親親自挑很久,小雙哥撕心裂肺地也哭了很久。
小雙哥和我同桌,他有時大方給我抄,在等他寫完的間隙,我就會看他寫字,我覺得他寫的字比大雙哥的清楚,每個字都圓潤飽滿,抄起來不費力。有次他的鋼筆掉地上,筆芯有了縫,寫出來的字自帶好看的筆鋒,寫的字更好看。他經常被老師提問,或者喊到黑板上做題。他後來無數次跟大雙哥說,老師自己不會做題,完全就是喊他做來看。母親總是拿高粱作比,告誡他要謙虛。沒有成熟的高粱總是揚起穗,常被比做驕傲和不踏實。
推磨的時候,小雙哥為了隻添磨不推,即興編點故事擺,聽著聽著我和大雙哥就忘記了出力之苦,但故事聽完,就曉得被他算計了。母親就提醒他不要投機取巧。
小雙哥總是在學校就做完家庭作業,放晚學的路上就有時間噠煙盒,噠豆腐幹。對手通常都是大雙哥哥,但是和外人噠的時候,小雙哥哥全力以赴,口袋裝滿了戰果。他也是第一時間搶到畫畫兒書,來回上學放學的路上就把情節擺一遍。大雙哥不完全同意他說的,有時就越擺越大聲,最後爭吵到不說話,不過吃頓飯的功夫又可以接到先前的情節擺,隻是大雙哥不再反駁。
一天,大雙和小雙哥在去上學的路上看見兩個腦殼長在一個蛇身上,據說看到雙頭蛇不吉利,這在後來像陰影一樣地籠罩著母親。後來在小雙哥哥讀高中的事上,似乎印證了這個不吉利。他是考上了理想高中的,但因為當年錄取有規定,超齡不要。小雙哥在高粱地非常難過,大雙哥陪著他,說了他該說的安慰話,甚至也罵了所有髒話,發泄受到的不公平待遇。直到天擦黑,還在地裏傷心地砍高粱杆兒。父親為此感慨很久,說小雙哥真懂事。
小雙哥幾次沒考上,大雙哥把雙頭蛇的預兆解讀一遍,以此解釋考不上的原因。母親也會重提雙頭蛇的事情,後來大雙和小雙哥在工地上先後都從樓上摔下,又都娶不到媳婦,母親常常噙著眼淚說,有啥法呢,有啥法呢,就是那個命。母親每次說的時候,空氣都很沉重地壓著每個人。但母親又說,隻要沒有殘廢就是大頭。直到她信主後,她祈禱求上帝拿走這個不吉利的齷齪東西。
大哥認為小雙哥每次都沒有努力到極限,就像運動員沒有用力彈跳,所以翻不過杆杆。學得不夠踏實,總是投機取巧,有點成績就驕傲,驕傲消耗了他,讓他注意力渙散,把精力和時間用在了不重要的地方。他曾經冒著暑熱去關心他,給他買當時最能讓腦殼發揮功能的太陽神補腦液。相當長的時間,小雙哥和大哥互生厭惡,相互沒有任何聯係。
龍泉的四月,桃花山上不冷不熱,看書很舒服,周圍還沒長大的桉樹在風裏輕輕地擺動,抬頭就可以看到山下很多工地,塔吊醒目,時不時聽說工地出事,我想起了小雙哥,他在工地上做的活兒安全係數很低。他執拗地違抗著老師撿回帽兒戳戳的樣子,他認真寫字的樣子,鮮活地重現在我的麵前,我反複地讀著“上帝從灰塵裏抬舉貧寒人,從糞堆中提拔窮乏人”,(聖經詩篇 113:7 和合本)。 努力地用這節經文為他祈禱,祈求上帝改變他的生活環境。人在迫切祈求的時候,就像死死地抱住父母的大腿不放,非要不可。
每個人都有一條專路走,在狹窄的路上求生存,摸索著自己。各自的往事和迷茫,都在四季的輪換中沉澱,學會包容和接納自己,釋放自己,也接納和包容別人,這種功課不在題目中,不在考試中。隻是有些人用了很長的時間才走到自己想要的路上。小雙哥從又窄又陰的路上走出來已經是40歲,他像小時候爬的那根櫻桃樹,在春天沒有來的時候,光禿禿的樹幹,毫無生機,看似沒有生命,但剝皮一看,那份理想仍然活著,自己的心愛之物必須要守住,像他執拗地要回自己的帽兒戳戳一樣。
通過QQ,他說在保安室值班,有電腦的辦公室讓他感覺很文氣。他心情很不錯,他說他不會打字,我說可以用拚音,用單指按。多年來,我們各自在生存的邊緣,不聯係都曉得彼此的困境,見麵也無話可說,徒增生疏,麵對麵還限製了文字表達的深度。我說他寫字好,數學好。勸他出來搞家教。
他麵前堆滿了從小學到高中的教輔書。他很珍惜這遲到太久的重生機會,把中小學的課程學了一遍。他總是用紅筆寫題,也許積存的黑暗太厚,需要用紅色去遣散,像太陽穿透烏雲一樣。同時紅色讓他感覺像是知識分子在批閱書卷,是靠文化過生活,而不是靠下力求生存。
他回老家,優越感爆棚地盯著大雙哥做農活兒,說他曬得黑,非常滿意自己的指甲不是黑的。小學程度的老婆覺得他很高級,很有文化,尤其是坐在電腦麵前,更是覺得他腦殼裏裝的東西不一般。盡管很長時間小雙哥的電腦隻限於用QQ和聽歌,關機的時候,還直接拔電源。
他慷慨地幫助著大雙哥,這個和他相互陪伴了整個青少期的孿生哥哥,曾經天各一方打工,相距很遠。終於在智能手機普及的時候,再次走得很親密,隨時隨地小雙哥都在聽大雙哥的語音,有關老婆的,有關娃兒的,有關雞鴨豬的,同個話題,翻來覆去地重複,像小時候那樣。
稻穀金黃,收穀子的時候到了,小雙哥說他出錢請人來收割。父親笑眯眯地對外說,小雙在教書。
小雙哥發張照片到群頭,自誇長得帥。照片中他站在果樹下,黃黃的橙子配合著他得意的笑,戴頂中老年常見的黑帽子,隻是帽兒沒得戳戳,腳下也沒得刺。
2025年2月8號德州拉伯克 Lubboc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