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
小妹排行老七,最後一個。她最先讓我寫寫她,後來又說不要寫她,因為沒有出息。
睡了午覺後,她不哭不鬧地坐在又窄又矮的門檻上,兩手搭在膝蓋上,撐起她的肩頭,兩眼盯著一個方向,像在思考問題。割豬草的母親估計她已睡醒,三步並兩步地往回趕,摸她的額頭,看她是不是發燒,給她洗把臉,醒下眼睛。母親倒出新鮮的豬草,把好看的花花給她,一種叫米湯羹的草,花骨朵沒有散開的時候像小小的毛筆,滿了白白的汁,像米湯一樣,是兔子最愛吃的。小妹去找兔子,“叭,叭,叭”地喚著兔子。母親看她氣息穩定,安心多了。每到春天的季節,她的氣喘容易複發。
強行灌她吃藥的時候,我要按住她的手。大雙哥和小雙哥按腳,母親捏出嘴型,用巧力把一瓢兒的藥湯湯送進嘴頭,隨到一聲咽氣,成功灌進喉嚨。還沒等她大哭,又一瓢白糖送進嘴巴,甜味攔截了眼淚。
小妹是趕“不限生,敞開生”的末班車來到大家庭的。就像掛在牆上的最後一塊臘肉,得到格外的珍惜,似乎她和前麵六個姊妹間,有著巨大的年齡鴻溝。
在吃紅苕為主的月份,大米非常稀缺,母親會煮小半筒的米,待到煮熟後,就會單獨舀一瓢白飯給她。母親解釋說她需要營養,免得半夜突然hou。父親在她身上有最多的柔情。
父親從外頭回來,隻要有好吃的雜包兒,走到壩子邊上就開始問,小nang nang(囡囡)在哪裏。一定睛看,她又song著肩頭呆呆地坐在門檻上。枇杷伸出枝丫到田頭,父親挽起褲腳,下田做活兒的時候,順便也把枇杷摘下。枇杷吃了治咳嗽。熟透了的枇杷,得了陽光最多的照射,個個都飽滿圓潤,我們都圍著篼篼等父親分發。父親通常最先發給小妹,發了還有多餘的,也會給她。
沒有幹透的路,被雨洗過後,特別幹淨,軟軟的,但又不沾腳,鞋子踩過的在地方,紋路清晰可見。桉樹花兒落下豌豆大的殼,黃黃的落在路上,可愛別致,踩了都覺得可惜。小妹會撿很多,用根線穿起來,像戴首飾一樣地戴好幾天。她也戴自己精心畫的手表。吃兩口脆脆的生紅苕,畫上兩筆,再吃兩口,再畫,畫完手表又聚精會神地欣賞一番,最終天黑盡了,家庭作業也沒做完。圓珠筆畫的手表,洗都洗不脫,為此沒少被母親說,但又不敢大聲說,母親總擔心惹到她生氣,一生氣似乎她的hou包兒就要溜出來麻煩她。割草在農村是常見的家務活兒,但她割多少都由她,隻要不發病就行。油菜花滿出田土的時候,小妹在田坎壁壁割兔草,狗也歡快地地跟著她,回家後人狗身上都是黃黃的花粉和稀泥,背篼倒出來,除了嫩嫩的草,還有濕漉漉的螺螄,還有舉起夾鉗的爬海。
春天的時候,是吃草藥防治疾病的季節,不管哪種草,似乎都可以和豬骨頭組合,一起燉了後都成了預防百病的良方。當然吃點草藥也能預防小妹的氣喘,有種叫“耗子屎”的草,總是長在淺淺的沙土裏,輕輕一提,就能摘很多黑的“耗子屎”。取下牆上最後一塊骨頭一起燉,尤其是骨頭上的肉,裏麵的骨油,加上大部分燉得又軟又綿的的耗子屎兒,一定都是優先給她吃,她的hou包兒成了享受特權的理由。母親有時單獨煮好的給她吃,叮囑她不要讓大的幾個看見。為此,有時我和大雙小雙哥,私下都憤憤不平。後來經常說她做事又慢又摸,聽到廚房的鍋碗瓢盆響半天,以為她煮了四菜一湯,結果桌子上一碗鹹菜,一個炒菜,一鍋稀飯。又因為從小就怕惹翻她的hou包兒,都說她小氣。
黢黑的牆壁上有張報紙,圖片上有個乖巧的小姑娘,弱弱地仰起頭,父親說那個娃兒真像小nang nang, 牆上還貼了好幾張小妹的獎狀。
小妹有時一年得兩張獎狀。她總是安靜地聽課,呆呆地坐著,不調皮,寫字工整,這樣的同學一般就是老師喜歡型,成績也不算差。她的老師是我們的鄰居,每天從老師家門口進出,多少有點壓力,隻要能完成的作業都盡可能地完成,家庭作業主要以抄寫為主。老師可能也有壓力,不給她獎狀,可能會讓鄰裏關係惡化,綜合這些因素,小妹得的獎狀不比大哥少,堂屋的牆上都有她的獎狀,盡管牆壁黢黑,又凹凸不平,但母親會使勁刷一層麥稿稿,獎狀在牆上默不作聲地裝飾好多年。母親好言好語講道理給小妹聽,不好好讀書,那些獎狀就是害你的,不是因為你讀書得行發的,事實上我們和鄰居關係不好。但她反複聲明她在班上很聽話 ,那些獎狀是她聽話得的。
她班上有很多都是幺兒子幺姑娘,有些人非常調皮搗蛋。 她經常帶些零食回家,說同學送給她的,因為他們抄了她的作業。給我印象最深的,她帶回家一種拐棗,棕色的,彎彎扭扭的夾雜一些幹枝,熟透的拐棗非常甜。
家裏的桃子,李子,櫻桃,枇杷,總是她第一個看到哪個紅了,哪個夠大可以吃了,哪個隱秘的樹杈上,幾張葉子還藏了一個果實,她都了如指掌。屋背後的李子樹是她常爬的,母親總是吼到我去盯到她。突然聽到哭聲,母親飛也似的跑出去看,她爬的那根李子樹,最終承受不起她經常的攀爬哢嚓掉。至今她額上都有疤。
她是家裏唯一讀了幼兒園的,並且在全大隊表演過,還去鎮上表演過,得過大紅花,她能唱當時最流行的兒歌,唱著兒歌擺弄針線,削竹子簽簽打毛衣,做花壩底,眼睛總是放很近,這些活兒可以讓她坐在某個角落幾個小時。
小妹也像很多人嫁得近。父母來回趕場都可以打望一下她的住處,似乎在保障她的安全一樣。雖說房子矮矮的,粗糙不平的原始風格,但在90年代,她家房子是石磚房。後來她也進城打工,從沒做過重活兒的她也有了粗壯的手臂,她身體強壯了,不再氣喘。父親說,她是幺姑娘,體質弱,做事摸,說話細聲細氣,所以容易被人欺負。勞苦和愁煩總是馴服著人類,小妹也不例外,婚姻並不能靠離家近就得保障。在父母鞭長莫及之外,那是上帝的手臂。小妹後來也信了耶穌,耶穌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裏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 (聖經馬太福音11:28)
莊稼的好壞取決於耕耘的程度,房子質量的好壞取決於建造的方法,人的心好似田地,好似房屋。但凡和心有關的,也隻有上帝才能做最好的耕耘,做最好的建造。曆煉後的小妹,精神上獨立,也很勤勞。
有次她給我寄信,工作人員誇她的英文寫得真好。她在超市打工,手寫的賬本工整漂亮,深受同事賞識。同事介紹她在學校做後勤,她做得細致,認真。她展示一手好看的粉筆字,每個字散發著端莊溫柔的氣息。
她兒子給她買了房子。窗外視野開闊,樓下是廣場,她說我下次回去可以住她家。她當醫生的兒子建議她繼續彈電子琴,以保持腦殼年輕。
母親走後,我感謝她照顧母親付出的辛勞,讓她來檳城和我住了40天。她平生第一次出國度假。熱帶的花兒總是很燦爛,顏色很深,很多花兒都是第一次見到,她高高興興地地拍了很多花花草草,那樣的心情像她小時候割草一樣地隨意。每朵花兒都是成功的,所有的草都是有出息的,這樣一想,我還是把小妹寫了。
2025年2月26日東京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