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繼明是國內老一輩的足球評論家。摩根山人有幸曾經是他的大學同學兼好友。有一天,摩根山人的自家領導給他轉來一篇繼明的近作,是評論已故的翻譯家巫寧坤老先生的一篇譯作。繼明質疑巫老先生把Dylan Thomas名詩中的Good Night翻譯成“良夜”的做法。摩根山人一時興起,也想狗尾續貂,說一說自己的想法。
摩根山人同意繼明的質疑。這首詩的主題是麵對死亡的態度問題。“良夜”實在讓讀者無法與死亡聯想起來。而且,“良夜”在中文裏也不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詞語,大部分中文讀者恐怕也不明白“良夜”想表達一個什麽意思。巫老先生的名氣導致其他後來的譯者紛紛效仿了老先生的翻譯。
不過,繼明單刀直入地把Good Night譯為“死亡”似乎也違背了詩歌一般講究含蓄暗喻的特點。對英語語係的普通人來講,Good night最常用的意思就是道晚安。詩作者創造性地把good night用在詩裏,來委婉地表達擔心,擔心他溫柔地道了晚安之後,自己的父親從此長眠不醒。他希望父親振作起來,保持一個積極奮鬥的生活態度。作者特意在good night前麵加了一個that來提醒讀者,此good night非彼good night。
四十年前,在碩士研究生學習期間,摩根山人曾經有幸陪同巫老先生等幾位國內知名的英語界權威登泰山。畢業之際,摩根山人也曾有機會選擇去巫老先生的工作單位作同事。那一年,北京大學也是第一次試點招收外校畢業生做北大的老師。之前,北大都是在本校畢業生中選拔優秀者留校當老師。摩根山人經朋友介紹,通過了北大西語係負責英語專業的係主任嚴苛的麵試。當時,摩根山人高興之餘,也很擔心,作為一個“領養”的外來者,在北大會淪為二等公民。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摩根山人沒能抵抗住象牙塔外麵的誘惑,最終選擇投筆下海,跑去香港,成了一名公共關係從業人員。如今離開外國文學批評領域幾十年後,再來插言詩詞翻譯這樣形而上的議論,摩根山人實在是有些汗顏,在這裏先向巫老先生在天之靈深鞠一躬。
托馬斯的主題明明是在寫怎樣麵對死亡,然而,巫老先生和其他人翻譯的“良夜”,卻顯示不出這個主題。所以,繼明的翻譯就幹脆捅破了窗戶紙。困擾繼明的問題恰恰佐證了摩根山人多年前就自以為是的一個理論,那就是,詩詞、歌曲、戲劇這樣的用語言來表現的藝術形式具有極強的語言屬性,是不可以從一個語言翻譯成為另外一個語言的。如果非要硬性翻譯,就是地地道道的削足適履。
就因為他自己的這個理論,在研究生期間,摩根山人讀了大量英美文學的原著,卻對英美的詩歌涉獵甚少。說穿了,對比中文詩歌的工整、對仗、韻律、抑揚頓挫、等等特點,摩根山人實在對讀英文的詩歌提不起興趣來。
為了證明這一理論,摩根山人也將托馬斯的這首詩翻譯了一個自己的版本如下。匆匆草就,難免粗糙,僅供讀者貽笑大方。
不想溫柔道晚安,
年邁也須激情燃,
怒目直麵殘燭焰。
智者雖知黑暗緣,
奈何慧能未閃電,
不想溫柔道晚安。
善者麵對返照焰,
往事如煙舞綠原,
怒目直麵殘燭焰。
狂者放縱度人寰,
悔不當初為時晚,
不想溫柔道晚安。
善者臨終悟世緣,
昏眼圓睜星光閃,
怒目直麵殘燭焰。
我父欲赴望鄉台,
求你含淚罵或憐,
不想溫柔道晚安,
年邁也須激情燃。
在這裏,摩根山人采用中文詩歌裏更傳統更常見的七言詩的格式來翻譯托馬斯的詩,就是想讓讀者至少有讀詩的感覺。沒有人可以質疑摩根山人采用七言詩的形式來翻譯這首詩。因為中文詩歌裏沒有相對應的詩體。所以,在采用什麽樣的中文詩體來翻譯這首田園詩體的英文詩方麵,沒有對錯之分,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當然,采用七言詩的格式來翻譯,在削足適履方麵更需要多下一些功夫。
中英文的詩歌無法翻譯成對方語言的詩歌形式,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不同的語言的特點不同,所產生的詩歌形式也就不同。托馬斯創作這首詩采用的是田園詩體。田園詩體是英文詩歌裏用以描寫田園生活的一種輕鬆活潑的抒情詩體。為了表達他對父親的情感和期待,托馬斯對原詩體在題材和韻律上作了改造。
繼明搜羅的六種中文版的翻譯采用的基本都是可以稱之為自由詩的形式。摩根山人在這裏還要坦白一個自己根深蒂固的偏見。摩根山人從年輕的時候就對現代詩不感興趣,偏愛古典詩歌。也許摩根山人天生就古板守舊,五歲在幼兒園時,老師給的期末評語就是,“小老頭作風”。還有可能是因為摩根山人不是詩人,對詩根本就不懂。摩根山人總覺得詩歌就應該既是詩,又是歌,自古以來就詩歌不分。據說古代的詩就是用來唱的。而大部分的現代詩幾乎完全失去了歌的感覺,朗誦起來頂多像散文。
當然,摩根山人理解,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信息量增加,語言的詞匯量也大幅度增加,古典詩歌的形式已經對現代詩人想表達的情感產生了束縛,需要創新。但是,大部分的現代詩失去了歌的感覺,也難以加上曲譜,變為歌曲,這應該是不爭的事實。摩根山人認為,應該鼓勵一些年輕詩人去嚐試用一些古典詩歌的形式去創作,在創作的過程中發展出新的詩歌形式,體現出詩歌原有的歌的功能。
讀詩與讀文章的不同之處在於,大部分文章讀一遍即可理解文章的內容。而詩歌則需要反複閱讀,琢磨字裏行間的含義,細品文字的妙用,大聲朗讀來欣賞其音樂性。 正是詩歌的音樂性讓人們經常會觸景生情,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吟誦出某一首詩歌來。其實,當一個詩人試圖把自己豐富的情感濃縮提煉,塞進古典詩歌嚴謹的格式中去,既是一種煎熬,也是一種樂趣。年輕的詩人們應該去嚐試。當年賈島和韓愈就“推門”和“敲門”的反複推敲何嚐不是一種樂趣。摩根山人認為,大部分現代詩人僅僅追求情感的表達,沒有在文字的雕琢和詩體的形式上下足夠的功夫。
由於摩根山人的這種偏見,對於繼明搜羅的這幾版托馬斯這首詩的中文翻譯,摩根山人都無法恭維。摩根山人甚至感覺不到最起碼的讀詩的感覺,更感覺不到這首詩給人帶來的情感上的刺激。如果沒有對照原文,摩根山人甚至不知道詩的主題在說什麽。摩根山人實在想象不到,有人能夠被這樣翻譯過來的詩所激勵。當然,摩根山人有這樣的感覺,有可能是因為摩根山人自己不是一個詩人。不過,詩寫出來不應該是僅僅給詩人們讀的,應該照顧到摩根山人這樣的凡夫俗子。
嚴複所謂的“信、達、雅”的翻譯標準指的是日常交流或者文字方麵的翻譯。而詩和歌都是藝術,是比日常交流使用的語言更高維度的表達形式,表達的是人類精神和情感方麵的東西。所以,嚴複的翻譯標準在這裏就不一定用得上了。在翻譯方麵,直譯實際上是最笨的一種辦法。直譯的結果經常是不能“達”,更難兼顧上“雅”。“良夜”就是一個例子。直是直了。但是中文讀者卻很可能不知所雲。大家不妨去讀一下《聖經》的中文版,就會發現,讀英文原版的《聖經》更容易讀懂。這就是因為翻譯的問題。
翻譯是不同語言的人們之間的交流工具。交流應該是雙向的。從英文翻譯成中文的東西,如果在不知道英文原文的情況下再翻譯回去,結果應該是同英文的原文相差無幾,才能夠稱之為合格的翻譯。作為人類精神和情感表達方麵的工具,詩歌是帶有強烈的創作者個性的。每個詩人的風格和語言習慣都同其他的詩人不同。同樣,每個讀者讀同一首詩歌的感受也因為讀者個人的情感不同,得到的感受也不同。所以,每一個譯者翻譯出來的同一首詩歌也會在用詞和格式方麵不同。為什麽在巫老先生之後,至少還有五個人試圖重新翻譯同一首詩?就是因為後來的譯者感覺有些地方巫老先生翻譯的不夠恰當,認為自己翻譯的版本更加合適。說到底,詩歌翻譯隻能翻譯詩歌的精神和內涵。就是把類似的精神和內涵換一種自己的語言和格式再創作一遍。
我們可以做一個實驗,把繼明搜羅的關於托馬斯此詩的六種版本的翻譯發給英文專業的研究生們,讓他們把這些中文的譯文再翻譯成英文的詩歌。不妨還可以提示他們要采用英文的田園詩的詩體。可以想象,一百個學生將會有一百種翻譯,沒有一個人的翻譯會接近托馬斯的原作,包括用詞和句型。所以,繼明搜羅的這些人翻譯的托馬斯的詩,隻能稱之為再創作。他們是在自己對托馬斯的詩的個人理解的基礎上,根據托馬斯的意境,重新用中文做了一次類似意境的創作而已。既然是再創作了,就不應該拘泥於原文的格式和具體用詞,無所顧忌地抒發自己的情懷。這才是一個詩人的正確做法。
總之,摩根山人認為,詩詞、歌曲、戲劇這些語言類的藝術形式隻能夠保持其原來的形式。任何的翻譯都會丟掉很多東西,比如原作當中的暗喻、排比、對仗、節奏、等等。想要欣賞另外一種語言的這些藝術,隻能去欣賞原作。
四十年前,摩根山人產生了詩歌不能翻譯成另外一種語言的想法主要隻是憑借自己的直覺,沒有什麽理論上的支持。所以,他從來也沒有敢把這一種想法公開表達出來。但是這個想法這些年來一直盤亙在摩根山人的內心深處,不時就會冒出來。現在,摩根山人終於覺得找到了充分證據。同時,他也堅定了他的“詩歌無法翻譯”的觀點,增強了自信心,敢於拿出來公之於眾了。
附:繼明的近作
Scan to Foll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