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根山悟道

關於意識、哲學、人生、時事的思考
正文

Good night是否應該翻譯成“良夜”

(2024-10-20 07:28:07) 下一個

周繼明是國內老一輩的足球評論家。摩根山人有幸曾經是他的大學同學兼好友。有一天,摩根山人的自家領導給他轉來一篇繼明的近作,是評論已故的翻譯家巫寧坤老先生的一篇譯作。繼明質疑巫老先生把Dylan Thomas名詩中的Good Night翻譯成“良夜”的做法。摩根山人一時興起,也想狗尾續貂,說一說自己的想法。

摩根山人同意繼明的質疑。這首詩的主題是麵對死亡的態度問題。“良夜”實在讓讀者無法與死亡聯想起來。而且,“良夜”在中文裏也不是一個約定俗成的詞語,大部分中文讀者恐怕也不明白“良夜”想表達一個什麽意思。巫老先生的名氣導致其他後來的譯者紛紛效仿了老先生的翻譯。

不過,繼明單刀直入地把Good Night譯為“死亡”似乎也違背了詩歌一般講究含蓄暗喻的特點。對英語語係的普通人來講,Good night最常用的意思就是道晚安。詩作者創造性地把good  night用在詩裏,來委婉地表達擔心,擔心他溫柔地道了晚安之後,自己的父親從此長眠不醒。他希望父親振作起來,保持一個積極奮鬥的生活態度。作者特意在good night前麵加了一個that來提醒讀者,此good night非彼good night。

四十年前,在碩士研究生學習期間,摩根山人曾經有幸陪同巫老先生等幾位國內知名的英語界權威登泰山。畢業之際,摩根山人也曾有機會選擇去巫老先生的工作單位作同事。那一年,北京大學也是第一次試點招收外校畢業生做北大的老師。之前,北大都是在本校畢業生中選拔優秀者留校當老師。摩根山人經朋友介紹,通過了北大西語係負責英語專業的係主任嚴苛的麵試。當時,摩根山人高興之餘,也很擔心,作為一個“領養”的外來者,在北大會淪為二等公民。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摩根山人沒能抵抗住象牙塔外麵的誘惑,最終選擇投筆下海,跑去香港,成了一名公共關係從業人員。如今離開外國文學批評領域幾十年後,再來插言詩詞翻譯這樣形而上的議論,摩根山人實在是有些汗顏,在這裏先向巫老先生在天之靈深鞠一躬。

托馬斯的主題明明是在寫怎樣麵對死亡,然而,巫老先生和其他人翻譯的“良夜”,卻顯示不出這個主題。所以,繼明的翻譯就幹脆捅破了窗戶紙。困擾繼明的問題恰恰佐證了摩根山人多年前就自以為是的一個理論,那就是,詩詞、歌曲、戲劇這樣的用語言來表現的藝術形式具有極強的語言屬性,是不可以從一個語言翻譯成為另外一個語言的。如果非要硬性翻譯,就是地地道道的削足適履。

就因為他自己的這個理論,在研究生期間,摩根山人讀了大量英美文學的原著,卻對英美的詩歌涉獵甚少。說穿了,對比中文詩歌的工整、對仗、韻律、抑揚頓挫、等等特點,摩根山人實在對讀英文的詩歌提不起興趣來。

為了證明這一理論,摩根山人也將托馬斯的這首詩翻譯了一個自己的版本如下。匆匆草就,難免粗糙,僅供讀者貽笑大方。

不想溫柔道晚安,

年邁也須激情燃,

怒目直麵殘燭焰。

智者雖知黑暗緣,

奈何慧能未閃電,

不想溫柔道晚安。

善者麵對返照焰,

往事如煙舞綠原,

怒目直麵殘燭焰。

狂者放縱度人寰,

悔不當初為時晚,

不想溫柔道晚安。

善者臨終悟世緣,

昏眼圓睜星光閃,

怒目直麵殘燭焰。

我父欲赴望鄉台,

求你含淚罵或憐,

不想溫柔道晚安,

年邁也須激情燃。

在這裏,摩根山人采用中文詩歌裏更傳統更常見的七言詩的格式來翻譯托馬斯的詩,就是想讓讀者至少有讀詩的感覺。沒有人可以質疑摩根山人采用七言詩的形式來翻譯這首詩。因為中文詩歌裏沒有相對應的詩體。所以,在采用什麽樣的中文詩體來翻譯這首田園詩體的英文詩方麵,沒有對錯之分,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當然,采用七言詩的格式來翻譯,在削足適履方麵更需要多下一些功夫。

中英文的詩歌無法翻譯成對方語言的詩歌形式,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不同的語言的特點不同,所產生的詩歌形式也就不同。托馬斯創作這首詩采用的是田園詩體。田園詩體是英文詩歌裏用以描寫田園生活的一種輕鬆活潑的抒情詩體。為了表達他對父親的情感和期待,托馬斯對原詩體在題材和韻律上作了改造。

繼明搜羅的六種中文版的翻譯采用的基本都是可以稱之為自由詩的形式。摩根山人在這裏還要坦白一個自己根深蒂固的偏見。摩根山人從年輕的時候就對現代詩不感興趣,偏愛古典詩歌。也許摩根山人天生就古板守舊,五歲在幼兒園時,老師給的期末評語就是,“小老頭作風”。還有可能是因為摩根山人不是詩人,對詩根本就不懂。摩根山人總覺得詩歌就應該既是詩,又是歌,自古以來就詩歌不分。據說古代的詩就是用來唱的。而大部分的現代詩幾乎完全失去了歌的感覺,朗誦起來頂多像散文。

當然,摩根山人理解,隨著人類文明的發展,信息量增加,語言的詞匯量也大幅度增加,古典詩歌的形式已經對現代詩人想表達的情感產生了束縛,需要創新。但是,大部分的現代詩失去了歌的感覺,也難以加上曲譜,變為歌曲,這應該是不爭的事實。摩根山人認為,應該鼓勵一些年輕詩人去嚐試用一些古典詩歌的形式去創作,在創作的過程中發展出新的詩歌形式,體現出詩歌原有的歌的功能。

讀詩與讀文章的不同之處在於,大部分文章讀一遍即可理解文章的內容。而詩歌則需要反複閱讀,琢磨字裏行間的含義,細品文字的妙用,大聲朗讀來欣賞其音樂性。 正是詩歌的音樂性讓人們經常會觸景生情,不由自主的脫口而出吟誦出某一首詩歌來。其實,當一個詩人試圖把自己豐富的情感濃縮提煉,塞進古典詩歌嚴謹的格式中去,既是一種煎熬,也是一種樂趣。年輕的詩人們應該去嚐試。當年賈島和韓愈就“推門”和“敲門”的反複推敲何嚐不是一種樂趣。摩根山人認為,大部分現代詩人僅僅追求情感的表達,沒有在文字的雕琢和詩體的形式上下足夠的功夫。

由於摩根山人的這種偏見,對於繼明搜羅的這幾版托馬斯這首詩的中文翻譯,摩根山人都無法恭維。摩根山人甚至感覺不到最起碼的讀詩的感覺,更感覺不到這首詩給人帶來的情感上的刺激。如果沒有對照原文,摩根山人甚至不知道詩的主題在說什麽。摩根山人實在想象不到,有人能夠被這樣翻譯過來的詩所激勵。當然,摩根山人有這樣的感覺,有可能是因為摩根山人自己不是一個詩人。不過,詩寫出來不應該是僅僅給詩人們讀的,應該照顧到摩根山人這樣的凡夫俗子。

嚴複所謂的“信、達、雅”的翻譯標準指的是日常交流或者文字方麵的翻譯。而詩和歌都是藝術,是比日常交流使用的語言更高維度的表達形式,表達的是人類精神和情感方麵的東西。所以,嚴複的翻譯標準在這裏就不一定用得上了。在翻譯方麵,直譯實際上是最笨的一種辦法。直譯的結果經常是不能“達”,更難兼顧上“雅”。“良夜”就是一個例子。直是直了。但是中文讀者卻很可能不知所雲。大家不妨去讀一下《聖經》的中文版,就會發現,讀英文原版的《聖經》更容易讀懂。這就是因為翻譯的問題。

翻譯是不同語言的人們之間的交流工具。交流應該是雙向的。從英文翻譯成中文的東西,如果在不知道英文原文的情況下再翻譯回去,結果應該是同英文的原文相差無幾,才能夠稱之為合格的翻譯。作為人類精神和情感表達方麵的工具,詩歌是帶有強烈的創作者個性的。每個詩人的風格和語言習慣都同其他的詩人不同。同樣,每個讀者讀同一首詩歌的感受也因為讀者個人的情感不同,得到的感受也不同。所以,每一個譯者翻譯出來的同一首詩歌也會在用詞和格式方麵不同。為什麽在巫老先生之後,至少還有五個人試圖重新翻譯同一首詩?就是因為後來的譯者感覺有些地方巫老先生翻譯的不夠恰當,認為自己翻譯的版本更加合適。說到底,詩歌翻譯隻能翻譯詩歌的精神和內涵。就是把類似的精神和內涵換一種自己的語言和格式再創作一遍。

我們可以做一個實驗,把繼明搜羅的關於托馬斯此詩的六種版本的翻譯發給英文專業的研究生們,讓他們把這些中文的譯文再翻譯成英文的詩歌。不妨還可以提示他們要采用英文的田園詩的詩體。可以想象,一百個學生將會有一百種翻譯,沒有一個人的翻譯會接近托馬斯的原作,包括用詞和句型。所以,繼明搜羅的這些人翻譯的托馬斯的詩,隻能稱之為再創作。他們是在自己對托馬斯的詩的個人理解的基礎上,根據托馬斯的意境,重新用中文做了一次類似意境的創作而已。既然是再創作了,就不應該拘泥於原文的格式和具體用詞,無所顧忌地抒發自己的情懷。這才是一個詩人的正確做法。

總之,摩根山人認為,詩詞、歌曲、戲劇這些語言類的藝術形式隻能夠保持其原來的形式。任何的翻譯都會丟掉很多東西,比如原作當中的暗喻、排比、對仗、節奏、等等。想要欣賞另外一種語言的這些藝術,隻能去欣賞原作。

四十年前,摩根山人產生了詩歌不能翻譯成另外一種語言的想法主要隻是憑借自己的直覺,沒有什麽理論上的支持。所以,他從來也沒有敢把這一種想法公開表達出來。但是這個想法這些年來一直盤亙在摩根山人的內心深處,不時就會冒出來。現在,摩根山人終於覺得找到了充分證據。同時,他也堅定了他的“詩歌無法翻譯”的觀點,增強了自信心,敢於拿出來公之於眾了。

附:繼明的近作

是“死亡”,而非“那良夜”——對巫寧坤譯詩的一點質疑

 周繼明 No1Sport第一體育 2024年10月01日 23:59
巫寧坤是誰?
在一個據說每隔7、8歲就有“代溝”的時代,還有多少人知道巫寧坤的名字和他40多年前翻譯的那首詩?
“那良夜”?是否一說“良夜”,很多熟悉英美文學者都會立即想到“不要溫柔的走入那良夜”的那首詩?
有些名字和文字是刻在曆史上的,不知道很可能非因為有“代溝”、而是對曆史的孤陋寡聞。你可以因為年輕而不知道巫寧坤和他80年代用中文所寫、反思溫格苦難經曆的《一滴淚》,但你是否應該知道迪卡普裏奧2013年主演的電影《了不起的蓋茨比》?電影原型小說的中文翻譯版即出自巫寧坤之手。
巫寧坤的另一個優秀作品就是他所譯的英國現代詩人托馬斯的那首詩——不要溫柔的走入那良夜(Don’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2014年表現探索生命、愛與死亡的美國科幻電影《星際穿越》,主演人類在太空中流浪的馬修·麥康納曾多次大段背誦過這首詩,而影片中文配音詩的翻譯即出自巫寧坤。
OK,那首詩的翻譯有問題嗎?“那良夜”有什麽問題?
——“那良夜”,應該翻譯成“死亡”。
幾年前在大學同學群漫談,先是談及“遲到的正義是對正義的否定(justice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的英語原文與那句“正義可以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之間的天壤之別。然後又天南海北的扯到了翻譯家巫寧坤翻譯的那首“請不要溫柔的走入那良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也是因為我們一個同學80年代考取了巫寧坤的研究生。
之前我從沒認真讀過這首詩的中英文,隻是目之所及有點印象。尤其提及巫寧坤必帶上他這首代表作中的“溫柔的走入那良夜”,隻讀題目的第一印象絕對是花好月圓、良辰美景……
也就是同學群一邊聊、一邊第一次完整的讀原文及巫先生譯作時,一個本能的即時反應是:“那良夜(that good night)”指的是“死亡”……記得有看過那首詩的美國同學當時說,“那良夜”也有、或指的就是“死亡”之意。
但是“溫柔的走入死亡”,還是“走入那良夜”?卻一直在記憶中若隱若現的糾結著。直到這幾天多日沒碼字、有點百無聊賴之下,終於要認真的比較下兩者區別究竟在哪?是一個意思的不同表達,還是容易誤導大眾的大是大非?是不同風格翻譯的百花齊放,還是必須糾正的“冤假錯案”?
    (二)
一、如果“那良夜”意思即“死亡”,不如直接譯為“死亡”更直接、明確,因為這個“詞”是整首詩的靈魂,作者迪倫.托馬斯的意思就是對死亡發出怒吼和憤怒,挑戰命運的不公,對死神做出反抗、要嗬退死神,而不是充滿恐懼的溫順,而非“溫順的走進死亡”。而翻譯為“那良夜”有點沒必要的“為死亡諱”?躲躲閃閃,吞吞吐吐,反而讓主題徹底變了味道、甚至歪曲了主題。
二、 good night是否可分開“獨立”譯?good(良、美好),night(夜,夜晚,夜裏)。還是good night不可分開,隻能譯成“晚安”、“再見”、“永別”?但巫寧坤以及後來包括屠岸、高曉鬆……等一眾外國文學大家、或在美國生活多年者,顯然都把good 和night 分開譯了,不是“良夜”,就是“良宵”,因此也造成了“眾口一詞”、“不可質疑”的氛圍?
三、that(good night)隻是強調,應沒有that 與good night一起用、三個詞都應分開譯的作用。
四、我認為good night 不應分開譯,因為異議皆由此而起。但我不明白巫寧坤等一眾翻譯大家會犯如此一個低級錯誤、或低級失誤嗎?而且我更不明白的是,假設巫寧坤先生第一個翻譯出現了“一點”失誤,為什麽那麽多前赴後繼的譯者也犯了同樣的錯誤、掉入了同一個陷阱?
五、bye bye是再見,有時也是“永別”、“艮屁”,盡人皆知。Good night “晚安”更有“永別”、“艮屁”,“第二天不再醒來”之意。有個美國著名重量級拳手詹姆斯.托尼“外號”叫“熄燈號light out”,在拳台上讓對手“熄燈 light out”,所有人都知道是將對手“擊倒KO(而非死亡)”。這也是最簡單的常識,但常識也可用來質疑和挑戰大師?
    (三)
 一個詞翻譯錯了、用錯了,且意思都“大概”、“差不多”、“幾乎”……都明白,根本沒必要太認真、太較真,還是事關大是大非、必須像“冤假錯案”那樣去“立即”糾正、撥亂反正?
多年來,一直有一句被認為是“西諺”中的金句“正義可以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justice may delay but never absent)”被奉為聖典般大行其道,但更多人不知道的是另有一句更準確的“西諺”才更準確的體現了正義的尊嚴——“遲到的正義根本不是正義(justice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去世前幾年,老紅衛兵宋彬彬曾為其溫格時的惡行道過歉,這種遲到幾十年的道歉還有意義嗎?
什麽是理解有關“正義”的“西諺”最重要的東西?外語?中文底子?理解力?還是你內心深處的共鳴?
若巫寧坤等英美文學大家翻譯托馬斯那首有關“死亡和生命”的詩有一點失誤,是否完全與他們的外語水平、中文底子和理解力無關,而是與他們對待死亡、權威,對待命運的態度有關?與時代有關?從來對權勢、權威、惡吏逆來順受、委曲求全,又如何敢對死神表達憤怒、怒吼?又如何想過敢嗬退死神之事?或隻是太過中庸、溫良恭儉讓,不願讓“死亡”之字眼赤裸裸的出現在詩的題目裏?
——就算是百思不得其解之下的一種猜測吧。
但相關“西諺”裏還有一句,“晚來(的正義)總比不來好better latter than never”。如果、萬一,巫寧坤老師譯的這首詩真的有那麽一點錯誤,幾十年後、早已廣為流傳“木已成舟”之時質疑下還是有點意義的,這也是宋彬彬等遲到多年的道歉還有的一點點意義?
阿門!
    (四)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英)Dylan Thomas(迪倫.托馬斯)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Old age  should burn and rave at close of d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Though wise men at their end know dark is right,
Because their words had forked no lightning the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ood men, the last wave by, crying how bright
Their frail deeds might have danced in a green b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Wild men who caught and sang the sun in flight,
And learn, too late, they grieved it on its w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Grave men, near death, who see with blinding sight
Blind eyes could blaze like meteors and be gay,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And you, my father, there on the sad height,
Curse, bless me now with your fierce tears, I pray.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Rage, rage against the dying of the light.
 
不要溫順的走進死亡
    周繼明譯
不要溫順的走進死亡,
遲暮之年死亡前也應燃燒、怒吼,
怒斥、怒斥那將盡之光
雖智慧者盡知死之不可避免,
他們的聲音已失去鋒芒,
但不要溫順的走進死亡。
勇敢者應泛起最後的浪花、聲震高下
氣息微弱也要隨綠色海岸起舞,
怒斥、怒斥生命之光之將息,
領悟者應在生命的陽光下歌唱,
雖遲悔於不應活的齷齪,
不要溫順的走進死亡。
悲者生命盡頭目如微燭,
但失明仍可發光如炬,
怒斥、怒斥那將盡的時光,
我親愛的父親,在受難的高處
以不盡的眼淚抱怨、祝願我
我唯有祈禱 不要溫順的走進死亡,
怒斥、怒斥那死神的降臨。
 巫寧坤、屠岸、高曉鬆等譯文
巫寧坤譯本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老年應當在日暮時燃燒咆哮;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雖然智慧的人臨終時懂得黑暗有理,
因為他們的話沒有迸發出閃電,他們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善良的人,當最後一浪過去,高呼他們脆弱的善行
可能曾會多麽光輝地在綠色的海灣裏舞蹈,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狂暴的人抓住並歌唱過翱翔的太陽,
懂得,但為時太晚,他們使太陽在途中悲傷,
也並不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嚴肅的人,接近死亡,用炫目的視覺看出
失明的眼睛可以像流星一樣閃耀歡欣,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您啊,我的父親.在那悲哀的高處.
現在用您的熱淚詛咒我,祝福我吧.我求您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
戴玨譯本:
不要溫和地走入那良夜,
老年人應該燃燒並對著日暮呼喊;
怒斥、怒斥那光明的微滅。
盡管聰明人臨終時知道黑暗真確,
是因為他們的話語沒有迸射閃電,
他們並不溫和地走入那良夜。
好人,當最後一浪湧過,號呼他們脆弱的功業
本可以很光輝地起舞於綠色的海灣,
也怒斥、怒斥那光明的微滅。
狂放的人碰見並歌唱過太陽的飛越,
意識到,太晚了,他們曾使它在途中哀歎,
他們也並不溫和地走入那良夜。
沉肅的人,臨死時用目眩的視覺
看到瞎眼也能像流星般閃耀而欣歡,
也怒斥、怒斥那光明的微滅。
而您呀,我的父親,身處高度的悲切,
請用您的熱淚詛咒、祝福我,我祈願。
不要溫和地走入那良夜,
怒斥、怒斥那光明的微滅。
屠岸譯本: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白晝告終時老人該燃燒、該狂喊;
該怒斥、怒斥那光明的逐漸消歇。
聰明人臨終時雖知黑暗理不缺,
由於他們的話語沒迸出閃電,
他們也沒有溫和地走進那良夜。
最後一浪過,善良人——喊叫說自己的事業
雖脆弱,本可以光輝地舞蹈在綠灣——
他們怒斥那光明的消歇。
狂人們——抓住並歌唱太陽的奔躍,
懂得(太遲了!)他們使太陽在中途悲歎——
他們並不溫和地走進那良夜。
嚴肅的人們——臨終時用盲目的視覺
見到瞎眼能放光如流星而歡忭——
他們也怒斥、怒斥那光明的消歇。
而你嗬,父親,在高處心懷悲切,
請用燙淚詛咒我,祝福我,我祈盼。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該怒斥、、怒斥那光明的消歇。
黍黎釋譯本:
不要踏入靜謐的良夜
暮年也應在黃昏中燃燒
反抗吧,在這將逝的時光裏反抗吧
智者臨終前深知黑夜到來
他們的智言將不能在照亮岔路
不要踏入靜謐的良夜
善良的人啊,當最後一波浪潮呼嘯而過,盡情哭喊吧。
微小的行動也能在青春裏舞出輝煌
反抗吧,在這將逝的時光裏反抗吧
追逐太陽並放聲歌唱的勇士們
幡然醒悟,但為時已晚,他們沉浸在悲痛中已無法自拔。
不要踏入靜謐的良夜
行將就木的人帶著迷茫的眼神
而失明的人卻能行像流星一樣閃耀
反抗吧,在這將逝的時光裏反抗吧
我的父親啊,你在這傷心欲絕之際
我祈求現在用你的熱淚詛咒吧,祝福我吧。
不要踏入靜謐的良夜
反抗吧,在這將逝的時光裏反抗吧
呂誌魯譯本:
不要溫順地走進那安息的長夜,
老人在日暮時也需發光發熱;
怒吼,怒吼,即使生命之火即將熄滅。
盡管智者的言詞不如雷電轟轟烈烈,
盡管深知歸於黑暗是不變的法則,
他們不會溫順地走進那安息的長夜。
碧綠的海灣點滴事跡舞姿搖曳,
最後的浪花中好人的呼喚更加清澈,
怒吼,怒吼,即使生命之火即將熄滅。
為時已晚,狂人讓太陽徒生悲切,
抓住飛馳的太陽唱一支讚歌,
他們不會溫順地走進那安息的長夜。
嚴肅的人臨近死亡漸漸喪失視覺,
失明的雙目象流星閃光充滿喜色,
怒吼,怒吼,即使生命之火即將熄滅。
我盼你或祈福或詛咒淚水火樣熾烈,
父親啊,就在這最為悲痛的時刻。
不要溫順地走進那安息的長夜。
怒吼,怒吼,即使生命之火即將熄滅。
高曉鬆譯本:
絕不向黑夜請安
老朽請於白日盡頭涅槃
咆哮於光之消散
先哲雖敗於幽暗
詩歌終不能將蒼穹點燃
絕不向黑夜請安
賢者舞蹈於碧灣
為驚濤淹沒的善行哭喊
咆哮於光之消散
狂者如誇父逐日
高歌中頓覺遲來的傷感
絕不向黑夜請安
逝者於臨終迷幻
盲瞳怒放出流星的燦爛
咆哮於光之消散
那麽您,我垂垂將死的父親
請掬最後一捧熱淚降臨
請詛咒,請保佑
我祈願,絕不向
黑夜請安,咆哮
於光之消散
 
狄蘭·托馬斯(1914 - 1953),人稱為“瘋狂的狄蘭”,生於英國威爾士一個很有教養的中產階級的家庭,而他本人天生就是一個頑童,而後又成為酒鬼、煙鬼。他很早就預感他活不長,自稱要創造一個“緊迫的狄蘭”,一個有著自我毀滅激情的詩人。他從本質上講是一個浪漫主義者。他十九歲時出版了第一本詩集,立即引起了詩界的注意,接著他移居倫敦,兩年後又以第二本詩集贏得了許多著名詩人的讚揚,1946年出版的《死亡與出場》更為不同凡響。這時他不僅輕而易舉地走進了英國當代大詩人的行列,而且催生了摹仿他的“新啟示”詩派(又稱為“天啟派”)。
狄蘭·托馬斯的詩歌圍繞生、欲、死三大主題;詩風精獷而熱烈,音韻充滿活力而不失嚴謹;其肆意設置的密集意象相互撞擊,相互製約,表現自然的生長力和人性的律動。狄蘭·托馬斯的詩歌掀開了英美詩歌史上的新的篇章。
《不要溫和地走進那良夜》(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狄蘭·托馬斯創作於20世紀中期,這是他寫給父親的一首詩。當時他父親生命垂危,已放棄了活下去的期望,準備安安靜靜離開這個世界。迪蘭·托馬斯和父親感情很深,他走上文學道路就和曾作為英國文學教師的父親有直接關係。詩人希望這首詩可以喚起父親戰勝死神的鬥誌,不放棄任何活下去的希望。
詩人對於死神將所愛的人帶離這個世界表達了憤怒,他要“怒斥光明的消逝”。這是首格律嚴謹的十九行詩,朗讀起來頗有複遝之美,注重音樂性正是托馬斯詩歌特征之一,中國當代詩人多多就曾在訪談中說過上世紀80年代接觸到托馬斯“詞組節奏”時的震撼。
托馬斯的詩與探索生命、愛與死亡的電影《星際穿越》主題十分吻合,這部科幻片中,托馬斯所作的詩歌《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被多次吟誦。事實上,這首詩從流浪在太空的人類嘴中讀出來,確實提升影片的維度與震撼力,字字都會擊中觀眾的心髒。
電影中詩的中文翻譯出自巫寧坤的手筆,巫寧坤先生生前雖隻翻譯了五首迪倫·托馬斯的詩(《通過綠色莖管催動花朵的力》、《死亡也一定不會戰勝》、《那隻簽署文件的手》、《當我天生的五官都能看見》、《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但五首都堪稱英詩漢譯的精品,並且成為“朦朧詩”以降中國當代詩人的精神養料。許多中國當代詩人在成名後都談起過巫先生翻譯的托馬斯給予他們創作的巨大影響。
在形式上,這首詩采用的是田園詩體。田園詩體本是用以描寫田園生活的一種輕鬆活潑的抒情詩體,一般不宜寫嚴肅主題。但是托馬斯對原詩體在韻律上作了改造,使之節奏鏗鏘有力,並借助語言符號暗示,成功表現了死亡主題,傳達出詩人不可抑製的憤怒情緒。
著名詩歌翻譯家黃燦然也在《譯詩中的現代敏感》這篇文章中從同行的角度對巫先生的譯作稱讚道:“巫譯托馬斯采取的正是直譯,幾乎是一字對一字,字字緊扣,準確無誤,連節奏也移植過來了,從而使得漢譯托馬斯具有一種少見的現代鋒芒。這些譯詩遠遠超出一般漢語的普通語感,以陌生又令人砰然心動的衝擊力紮痛著讀者,這鋒芒對於高揚中國青年詩人的想像力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我自己就是受益者之一,我的很多詩人朋友也都深受影響。
巫寧坤(1920-2019年),著名翻譯家、英美文學研究專家。
1938年,巫寧坤作為揚州中學一名流亡學生來到武漢,參加軍事委員會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受訓三個月。1939至1941年,他就讀於西南聯大外文係,師從沈從文、卞之琳等人,1948年3月,他從美國印第安納州曼徹斯特學院畢業,入芝加哥大學攻讀英美文學博士學位。1951年,巫寧坤收到燕京大學校長陸誌韋邀請,放棄芝加哥大學的博士學位回國任教。1957年,巫寧坤被劃為右派,被開除公職,送北大荒勞改農場勞動。1961年,巫寧坤病危“保外就醫”。1970年,又被取消職工待遇,下放到生產隊勞動。1979年,巫寧坤返回國際關係學院任英文係教授,1991年退休後定居美國。2019年巫寧坤在美國弗吉尼亞州逝世,享年99歲。
他的翻譯作品包括了《手術刀就是武器——白求恩傳》、《了不起的蓋茨比》,以及薩爾曼·拉什迪、約翰·斯坦貝克、克裏斯多夫·伊修武德、亨利·詹姆斯、狄蘭·托馬斯等英美名家的小說和詩歌。此外,巫寧坤晚年還著有回憶錄《一滴淚》、散文集《孤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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