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進入了退休之後的人生第三篇章,摩根山居士經常會不由自主的回憶起自己過去的一些經曆。他感慨,這大概就是自己已經“上了年紀”的表現。
他經常會反複推敲自己過去的某一段經曆,當初如果如此這般,是否他的人生就會大不一樣?有一天他的腦海中偶然地飄過一絲遺憾,那就是自己年輕時沒有像周圍的很多朋友和同學一樣謀得一頂博士的桂冠戴戴。在矽穀這一全世界高科技聖地,可以稱得上是博士雲集。年輕的時候,摩根山居士完全沒有重視學位這個問題。這些年來,周圍的博士朋友們好像也沒有因為摩根山居士不是博士而歧視過他。
摩根山居士拿到過兩個碩士學位。其實,他在這兩個碩士學位上花的六年時間也足以拿一個博士學位了。改革開放初期,中國曾經出現過兩個碩士學位頂一個博士學位的說法。但是,摩根山居士當時就知道,這種說法是站不住腳的。中國政府也從來沒有出台過相應政策。畢竟,博士是做深度研究和前沿性工作的。而碩士僅僅是比本科生在某一個學科多接受了兩三年專業教育而已。中國政府有一段時間迷信博士學位,選拔幹部時博士學位成了一個重要指標,以至於那段時間裏,在國家幹部中,工作之餘拿一個博士學位一度成了時髦。
他不止一次與不同的博士朋友們開玩笑,說他們其實不應該被稱之為“博士”,而是應該被稱之為“專士”。他認為,第一個把英文“PhD”翻譯成“博士”的人是犯了一個最基本的概念性錯誤。中文的“博”是指廣和泛。古代的時候,有的人博學多才,掌握了多個領域的知識,才被尊稱之為博士。如今人類經曆了信息革命,進入了信息大爆炸時代,各個學科已經向深度和廣度極大的發展。隻有極少數極端聰明的人,才能在不同的學科都取得顯著的成績。現在拿到PhD學位的人,都是在某一個特定領域做過專業的深度前沿研究的人。他們的專業和經驗其實並不“博”,反而是窄且深,是名副其實的“專”。像摩根山居士這樣一生混跡過好幾個事業領域的人反而要比拿到PhD學位的人更能稱得上“博”。他的兩個碩士學位,一個是文,一個是商,就跨越了完全不同的領域。他的工作經曆則涉獵了汽車零件模具、國際貿易、電腦租賃、金融衍生品、電腦組裝、網路管理、公路橋梁、等等一係列領域。這些領域互不相幹,都是截然不同的賽道。
想當年他拿到美國文學碩士學位的時候,摩根山居士還毫不吝惜、義無反顧地拒絕了一個拿著福布萊特基金會的高額獎學金到美國讀博士的機會。在40年前中國剛剛改革開放的年代,恐怕中國沒有幾個人願意放棄這樣稀有的機會。而讓他自己感到慚愧、難以啟齒炫耀是,摩根山居士放棄這樣大好的求學機會卻也不是為了什麽“愛國”“事業”“獻身”這樣高大上的理想。
至今摩根山居士不確定當年一時衝動、放棄讀博的舉動是否是他人生道路上的一個正確抉擇。他能夠確定的隻有一點,這個決定大大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讓他從象牙塔的舒適環境裏走出來,踏上了棄學從商的崎嶇艱難的道路。如今再回頭看,摩根山居士算是一個當年中國體製內人員下海潮的先鋒人物。
當然,他的人生軌跡中遠遠不止這一個重大改變。用哲學的語言來形容,摩根山居士的人生軌跡就是一連串偶然事件的堆積。每一次的偶然機遇來臨時他貿然所做的抉擇都給他的人生道路帶來了重大的跨界行為,讓他登上了一條全新的賽道。
來到美國後三十多年的工作和生活證明了,摩根山居士棄學從商的經曆是一條遠比在大學的象牙塔裏做文學批評的研究工作辛苦了不知多少倍的艱辛道路。如果拿著高額獎學金來美國讀博士,他將會是衣食無憂,專心地做學問。但是,自費來讀書的一個窮學生,他經曆了一個普通的、貧窮的底層移民能夠遭遇的各種困境,比如學生期間打工的時候因種族歧視遭辭退;課堂上的成果被研究生同學欺世盜名;好容易進了美國著名的老牌大公司;卻因公司主要負責人腦子一熱、改變公司經營方向而失去個人事業;自己開公司遭合夥人分道揚鑣,等等。
但是如今摩根山對一生的任何經曆已經沒有什麽怨言。因為他現在已經認識到,“吃虧是福”這句俗語是真理。這條道路讓他經曆的艱辛和教訓才是他人生的真正寶貴財富。他實際的人生經曆比一生呆在大學的象牙塔裏做學問豐富了太多。英文有一句俗語,機會隻有一次。摩根山居士這一輩子卻不止一次遇上了可以讓他足以榮華富貴、出人頭地的機會。他的幾次重大的人生機遇,很多的人可能一生不見得能碰上一次。怨隻能怨他自己的性格,讓他沒有能夠抓住並實現任何一次這種機遇。
盡管沒能抓住這些難得的機會,他一直感恩上天的眷顧。他明白,他迄今為止的人生狀況是他自己人生中麵臨每一個重大機遇的時候自己做的選擇所導致的結果,也與他自己不願意強人所難的性格脫不了幹係。說到底就是他命該如此。他現在承認,他的人生正如他母親生前多次半開玩笑對他的評價,“胸無大誌,隨遇而安。”同時,他天生好奇的性格也讓他不止一次義無反顧地從頭開始跨進一個全新的領域。
摩根山居士現在終於領悟到,人生過程中關鍵時候的選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著人生的道路方向和事業的成功程度。同時,人生的道路似乎也早有命中注定。比如,當年摩根山居士雖然拒絕了來美國讀博的機會,但是幾年後他還是陪著自家領導又輾轉從香港來到了美國。
隻不過,他這位“陪讀”不同於其他的“陪讀”。他不僅陪,還實實在在的“讀”。他本來想讀一個與他原來的公共關係工作相關的專業,但是那一所大學沒有這個專業。於是他申請了一個他以為相近的“人際關係”的碩士項目。讀了一個學期,他發現實在沒有意思,又費盡了力氣轉到商學院讀工商管理碩士,也就是MBA。
隻不過這次他沒有了高額的獎學金,而是要靠自己辛苦地半工全讀來渡過留學生涯。由於他在國內的大學和研究生期間學的都是文學,所以他必須先去選修一些經濟方麵本科的課程,才能選修正式的研究生課程。最終他一共修了99個學分,比MBA學位要求的45個學分多了一倍還多,花了其他人兩倍的時間才拿到學位。
如今回憶他的人生經曆,平常人一次就能完成的事情,似乎摩根山居士常常需要努力至少兩次,才能完成。這不是“笨鳥先飛”,而是笨鳥多飛。這也可能就是他的宿命。冥冥中他的命運就是要到美國來度過他的下半生。
摩根山居士小的時候,有算命先生說他命裏缺金。為此他的父母還根據算命先生的建議給他改了名字。現在看來這位算命先生所言不虛。他一生中的確不止一次與高官厚祿和發大財的機遇擦肩而過,如今卻仍然錢袋空空,被自己的兒子稱為名副其實的“住豪宅的窮人”。
一開始,摩根山居士有些不能接受兒子的這個評價。後來他仔細琢磨,越來越覺得這個評價對他的現狀概括得恰如其分。他退休後自己建的夢想住宅大大超出他原來的預算。他為此花掉了畢生積蓄,甚至賣掉了自己住了近20年的老宅。後來工程還是差點兒爛尾。於是他要靠借了高利貸才完成工程。如今他退休了,除了區區的社會保險金,沒有其他收入來源,卻還債台高築,欠著百萬房貸。
現在摩根山居士已經接近從心而欲的人生階段。他領悟到,當年放棄高額獎學金讀博這個決定的壓力和動力很大程度上來自於當時新婚燕爾的自家領導。他一生的很多重大選擇實際上是以家庭為重心所做出的。所以他現在無法對於當年放棄讀博的決定去後悔。如果人生重新來過,他所有的人生選擇可能還是一樣的。這既是他的性格使然,也是偶然中的必然。
如今摩根山居士已經超越了終日為柴米油鹽操勞的人生階段,沒有了打工賺錢養家的煩惱,沒有了時間的壓力,上麵沒有了老的需要贍養,下麵沒有小的需要負擔,住在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寬敞華麗的山莊裏,摩根山居士覺得,自己也算熬到了陶淵明所描繪的仙境了。不過,他的心底深處還埋藏著中國文化中老驥伏櫪的誌向,還想在自己的人生到達終點之前再努力一把,充實一下自己忙碌卻蒼白的人生。他決定將自己一生中大部分時間裏都處於浮躁狀態的心境平靜下來,寫一篇人生的畢業論文,也算是自己的理性意識來到人世間的心路曆程的一個總結和交待。至於論文觀點能否得到人世間這所社會大學的認可和批準,那就到蓋棺論定的時候由他人評說了。
今年恰逢摩根山居士在中美兩國居住的年頭一樣多。退休以後,再加上疫情,他住在如同世外桃源的山裏,似乎與世隔絕了。他幹脆把通訊錄中大部分的聯係電話和微信都刪除了。他斷絕了幾乎所有朋友的來往,下決心閉關。他此前的人生就算是謝幕了。
摩根山居士準備利用餘生剩下的時間,結合自己在中美這兩個國家工作和生活的經曆,進行一番人類文明維度的哲學探討。閑暇的時間,他可以隨便寫一點其他的東西,比如人生的回憶,時事的評論,等等。這樣做至少可以達到摩根山居士的一個願望。那就是滿足了一個中國文化裏典型的老憤青自從當年風華正茂時期就萌生的指點江山的欲望和虛榮心。
摩根山居士心裏明白,由於生長在文化大革命期間,他初中的文化課程都沒有學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半文盲。摩根山居士想做哲學層次的探討,就是一個“民科”式的妄念。
動筆之初,摩根山居士曾經猶豫過,自己的一些觀點是否像一些朋友和商業夥伴們不止一次對他的性格批評過的那樣,太天真、太離譜,會被人們不理解,群起而攻之。此外,自己討論的題目過於宏大,似乎不應該是自己這樣的布衣村野之人所應該涉獵的。但是他很快意識到,自己性格中最大的弱點又在作怪,那就是自卑心理。中國文化中過於強調謙虛的特點讓太多的中國人形成了過度謙虛乃至自卑的習慣和性格。“謙虛使人進步”、“韜光養晦”這樣的警句多年來害中國人非淺。來了美國三十多年,摩根山居士自認最大的收獲就是克服了自卑心理,產生了自信。人有了自信,才敢思考,才敢行動,才能出成果。自信的問題其實也始終滲透著中美兩個國家之間過去七十多年的交往和對抗。
自從年輕的時候,摩根山居士就有了很多與自己這個小人物的身份不相稱的觀點和思想。俗話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卻經常是,不在其位,偏謀其政。但是由於他生性自卑,每當他腦子裏產生治國理念相關的宏大念頭的時候,他總是習慣性地自問:我是何人,有何德何能,敢有這種思想和念頭?用英文講就是,“Why me?”於是他從來沒有敢繼續腦洞大開地暢想下去,所以就沒有什麽行動。他的人生也就沒有什麽大起大落,始終如一地中規中矩,波瀾不驚。不過,這卻迎合了佛教所倡導的一個理念。那就是,人生中的經曆是對稱的,有一個優秀,就會有一個不及格。所以,人生的最佳狀態是良好。摩根山居士自己不止一次地回顧迄今為止的生涯,在諸多方麵都還算得上是良好等級的,算得上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在美國這個提倡競爭的文化環境中工作生活了三十多年,如今摩根山居士的心態大不一樣了。他自認來到美國最大的人生收獲就是提升了自信心,甚至自信心膨脹。他的自信心迄今為止至少讓他實現了自己白手起家建造一所與眾不同的夢想住宅的願望。他獨特、華麗、防震防火防白蟻的鋼結構房子是在八年時間裏他周圍幾乎所有人的一片質疑聲中完成的,包括同事、朋友、建築師、工程師、包工頭,等等。在房屋完工的成功喜悅幾乎衝昏頭腦的狀態下,他強迫自己養成一個習慣。每當他又產生了“why me?”的念頭,就反問一下自己,“why not me?”
雖然摩根山居士認為自己的自信心已經克服了天生的謙卑性格,但是他還是不得不承認中國老祖宗的那句名言,“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在美國三十多年的從商經曆讓他練就了一副伶牙俐齒,熱情主動的表麵現象。但是一旦到了不需要施展銷售技能的場合,摩根山居士就暴露了他天生內向、寡言、靦腆、不自信的性格。
摩根山居士如今隻是一介山民。少年時由於文化大革命的原因,他僅僅接受了名義上的初中教育,就去工廠當了八年和鋼鐵打交道的工人。所謂的三年初中學涯,前兩年都是參加文化大革命,寫大字報。第三年他們才在偉大領袖“複課鬧革命”的偉大指示下開始學文化課。例如,在英語課上,除了單詞之外,他們一共才學習了十個完整的句子。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後,摩根山居士幸運地靠著當工人之餘為了好奇、好玩兒而學習的那一點兒醫學英文勉強混過了考試,上了大學。但是因為他考取的是英語專業,沒有學習數理化那些自然科學的課程,所以摩根山居士一直自卑地認為自己是個擁有高等學曆文憑的科技半文盲。他如今想寫的論文卻偏偏又是關於人類文明和量子哲學這樣宏大、超前的題目。他正像俗話說的,沒有金剛鑽,偏攬瓷器活。摩根山居士自然感覺到力不從心。他的寫作過程注定了極盡煎熬。但是他一直在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能輕言放棄的道理,現在輪到自己,也隻好硬著頭皮,自己趕鴨子上架。
摩根山居士想寫的論文,並不是各大學和研究機構那樣的格式化論文。那一種論文是做專業學問的一種寫法,需要做大量的調研,搜集數據,引用大量的文獻,分析已有的理論和現實,在這些基礎上才能得出自己的結論。那樣的論文摩根山居士也寫過。當年他在中國讀碩士研究生的三年期間,課程和論文基本上都是由美國來的外籍教授執教。所以在專業論文的格式方麵,他也算是得到了真傳。根據寫專業論文的規矩,他必須把他的碩士論文中提到、或者引用過的任何他人的語錄、說法、等等,都在論文的最後羅列出來。他的論文完成後,僅僅最後羅列的參考引用的書目就洋洋灑灑地列了十幾頁。
全世界的大學和研究機構培養的博士生們寫得那些博士論文,絕大部分都不會產生對人類社會的任何實際效果,最後的結果是被存放在某個圖書館的書架上束之高閣。他自己的碩士論文就是這樣的命運。這一方麵說明了大學和研究機構的教學體係和內容與現實生活出現了嚴重的脫節。另一方麵,這樣的研究是對人力資源、教育資源、和財政資源的極大浪費。
如今摩根山居士想寫的“論文”則是議論文,也就是坐井觀天、天馬行空、腦洞大開地高談闊論,把自己多年來想說又不敢說的想法表達出來。摩根山居士相信,不管有緣讀到自己論文的人同意不同意自己的觀點,至少自己的論文能夠對很多讀者頭腦中根深蒂固的習慣觀念產生強烈的衝擊,起到當頭棒喝的作用,讓普通老百姓開始重視自己的意識,開始自己哲學層次的思考。
摩根山居士要挑戰“不在其位不謀其政”這一傳統的思維。每個普通老百姓在任何的事件上都應該站在當事人的角度和高度去思考問題,即使對方是國家領導人。這樣才有可能理解當事人的想法和做決定的初衷。即使這樣,普通老百姓也不一定能夠完全理解國家領導人的想法和初衷,因為普通老百姓掌握的信息不可能像國家領導人那樣多,經曆也不夠豐富,智慧和認知達不到那樣的高度。
摩根山居士預見到,自己某些稱得上驚世駭俗的論點一定會引起震蕩,會讓自己聲名狼藉、甚至遺臭萬年。但是,如今他已經到了從心而欲的年齡,再不說可能就永遠沒有機會說了。他下決心不再藏著掖著,幹脆口無遮攔,暢所欲言,把自己年輕以來就憋著的所有想法像竹筒倒豆子般的傾瀉出來,省的憋在自己的內心產生痛苦。他不指望人們都接受他的觀點。他覺得,如果自己的論文至少可以開啟一小部分人的心靈之窗, 讓他們也能開通“意識天眼”,也就不枉自己的一番苦心和努力了。如果他的議論文中某些一孔之見的觀點能夠得到讀者某種共鳴,對他來講,不啻於是一種天方夜譚般的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