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走出白帝城》是一本特別的電子書,由我父親口述,母親執筆,姐姐匯總修訂而成。這本書記錄了我父親九十年的人生,充滿了他童年、少年及家庭生活的真實往事。白帝城所在的奉節縣是我父親的故鄉,也是我祖父母曾經的家園。
祖父多次對徐二說,自己的祖籍為“麻城孝感鄉”,湖廣填四川時期,民間有“湖廣填四川,麻城占一半”之說。徐二的祖輩正是這批移民之一,他們來自湖北麻城孝感的喜鵲河區域(今麻城市鼓樓辦事處沈家莊),這裏是移民集結出發地。當時,麻城及周邊地區成為填川移民的主要來源,許多家族族譜記錄著入川始祖的故鄉如高杆堰、洗腳河等。舉水河(又稱“洗腳河”或“喜鵲河”)是移民出川的主要水道,人們在河邊洗腳、換草鞋,祈願平安吉祥,踏上西行之路,經三峽抵達四川奉節,開始了新的生活。
奉節,這座長江邊的小城,擁有悠久的曆史和深厚的文化底蘊。李白的詩篇《早發白帝城》將其永遠銘刻在世人心中:“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劉備托孤的故事更讓它在曆史長河中聲名遠揚。然而,許多人離開這裏時,心中所懷的,既有壯誌未酬的惆悵,也有對故土的深切眷戀。
杜甫曾在奉節停留兩年,留下了437首詩作,而陳子昂、李白、孟郊、劉禹錫等曆代著名詩人也曾在這座小城駐足,吟詠山水、抒懷心緒。正因如此,奉節被譽為“詩城”。然而,這座充滿詩意的城池屢經戰亂,古城數次搬遷,最終在新世紀沉入三峽庫區的水底。那些千年的古跡——依鬥、開濟兩道城門,依舊承載著杜甫詩篇中的悠遠意境。
我的父親在青年時期便離開了奉節,走向重慶、上海、貴州、湖北,甚至出國多次。他在奉節的記憶中,仿佛扮演著一個與劉備類似的角色:心懷夢想,卻承載著故鄉的沉重。父親的一生,如同諸葛亮所言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始終未能真正走出這巴山蜀水,回歸曾經的江陵。他對奉節的感情,既有深沉的熱愛,也夾雜著無法釋懷的遺憾與怨憤。
《走出白帝城》不僅是我父母九十年生活的真實記錄,更是對那段曆史的反思與重溫。我希望通過這本電子書,把奉節的故事與我們家族的記憶分享給更多的人。這是對我父母九十大壽的致敬,也是對奉節這座小城的深情回憶。
每一代人都在走出自己的“白帝城”。無論是父親從奉節到遠方的旅程,還是我在這異國他鄉的生活,我們都背負著家鄉的烙印,走向更遠的未來。
徐二,二零二四年十月於美國匹茲堡
《走出白帝城 九十中國老人自述》
永安口述,素琴執筆,徐琴編輯
目錄
第一章 天災人禍
五歲時,我懵懵懂懂,生活簡單安穩。然而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徹底改變了我的家庭。父親與二姨父合夥經營的一家米糧鋪,因鄰居炸藥房失火,三船共九千斤糧食頃刻化為灰燼。這場火災不僅毀了他們的生意,還讓我們一家陷入了絕望。
二姨父從祖上傳承了農村的一個小鋪子,但隨著兄弟姐妹增多,那間小鋪已無法容納他們的才華。於是,二姨父決定從農村轉到城裏,在城門洞外搭建了個茅草房,開始做米糧生意。起初他以二道販子的方式經營,幾年下來積累了一些資本,還總結出一套盈利的生意模式——在城裏銷售、到鄉村收購,再進行簡單加工,既賺了利潤,又能用糠殼養豬。
經過深思熟慮,二姨父決定邀請我的父親加入合作。父親為人誠實正直,吃苦耐勞,與母親成家後,曾幫助外祖父將貧困之家發展成溫飽有餘的家庭,這些都讓二姨父對父親的品性深信不疑。於是,兩人以“本錢各半、利潤均分”為原則展開合作,父親負責農村的收購和加工,二姨父負責城裏的銷售,配合無間。
然而,父親離開外公家時,並無積蓄,隻得向親友借貸,甚至欠下一些高利貸。正值我出生那年,抗日戰爭陰雲籠罩,糧食好賣難收,他們便抓住機遇,購進幾千斤糧食。不料,火災降臨,瞬間化為烏有。債主們紛紛上門逼債,父親迫於無奈,隻能四處躲藏,音訊渺茫,留下母親獨自支撐家裏。
家裏頓時陷入困境。母親終日以淚洗麵,夜晚燃香禱告;大姐也不得不輟學在家,幫忙照顧我和小妹。債主們隔三差五來家中逼債,咒罵聲和摔打家具的聲音時時回蕩在空蕩的屋內,連家中值錢的東西也逐漸消失殆盡。那隻我最喜愛的小狗,也被債主的兒子牽走了。溫飽成了全家最大的難題,原本隨手舀出的白米飯如今成了稀罕物,紅苕也日漸減少。
起初,還有親友來探望,帶些安慰的話語,雖讓母親落淚,但也帶來些許支撐。外公也送過米和菜。然而,時間久了,親友逐漸疏遠。一天,大姐從學校帶回幾件衣服,說是班主任讓母親洗的,還遞上了一張鈔票。母親抱著大姐失聲痛哭。從此,她以洗衣補貼家用,我們的飯碗中偶爾能見到幾粒白米,而母親和大姐卻常年以紅苕為食。
水由我和姐姐從河邊一桶桶抬回,柴禾成了另一項難題。父親在家時,火缸裏總是堆滿煤炭,現在卻所剩無幾。我們發現河邊的一個供煤碼頭,偶爾還能撿到些煤炭,甚至找到些沙鹽,雖說是廢料,卻解決了我們的燃料和調味問題。母親認識菜農,時不時會撿些邊角蔬菜帶回家,甚至做出可口的佳肴,偶爾讓我們一家小小地打個牙祭。
在這漫長而艱難的歲月裏,父親雖偶爾深夜回家,但天亮後便悄然離去,母親總是嚴肅地說父親從未回來過。親人和債主之間的調停下,父親才得以慢慢還債,每天清早擔煤炭、賣水,而母親繼續為學校老師洗衣,支撐起這個風雨飄搖的家。債務雖無明顯減少,但也勉強渡日。年邁的外公得知橋頭的土地廟有空置,便聯係好人家,讓我們遷居於此。
從此,我們在土地廟旁的攤位上賣水果,開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第二章 起死回生
我們住的土地廟位於縣城東大門橋頭西端,地處人來人往的要道,左鄰右舍多是經營小吃和山貨的小商鋪。我外公和二姨也住在這條街上,土地廟旁邊是一處低矮的十平米小屋,裏麵放一張雙人床。父母決定把這裏當作水果店,靠賣桔子和甘蔗謀生。
縣城緊鄰長江,是天然的貨物集散地,盡管本地水果不多,但周邊水果供應充足。母親負責看店,父親則靠做挑夫掙取家用。他幫商家將日用品運到鄰近縣城,再帶回豬鬃和桐油。因為父親忠厚能幹又肯吃苦,商家們很信任他,總願意把貨交給他搬運。他從不丟失一件貨物,總是認真負責,也總有活兒幹。按理說,幹完挑夫的苦力活後,父親該休息一下,可家裏的一切重活他也都攬下了,比如挑水、備煤、運水果等。盡管如此,我從沒見過父親抱怨,他總是精神飽滿,眼神堅定。在他的辛勤努力下,我們不但還清了債務,還能支付一部分利息。
水果店經營漸漸穩定,我們開始賣香煙、花生和瓜子,偶爾也幫街坊賣一些土特產。父親雖不識字,但十分重視我們姐弟的學業。姐姐繼續在中心小學讀書,而我被送到私塾學四書五經。父親每天都會檢查我們的作業,聽我背書,甚至還能糾正我背錯的地方,因為他在外公家耳濡目染,記住了不少經文。隻要我背得好,父親就會獎賞我,母親也會為我縫新衣服,這讓我充滿成就感。雖然我天資普通,但非常喜歡讀書,第一年私塾讀完後便轉入中心小學,與姐姐一同上學。穿上幹淨的白衣,背著新書包,我們自信滿滿,融入了學生群體。
那時,放學後我除了完成作業,還要練習一頁紅印本大字。而姐姐則幫母親做家務活,因此我比姐姐有更多的玩耍時間,還成了小夥伴們的“娃娃頭”。母親是大姐,家中表姐妹眾多,而我作為唯一的男孩,成了男性中的“老大”,平時帶著表妹們玩遊戲,威風凜凜。外公非常疼愛我,晚上睡不著時會悄悄來我家,把我抱到他那邊陪他吃飯。他家規嚴,兒女們隻能在邊桌用餐,但我卻能陪外公正席吃飯,長輩們都對我照顧有加,表姐妹們也很崇拜我。
我的業餘生活簡單,玩具隻有鐵環和陀螺。雖然玩鐵環比不過大男孩,但玩陀螺我總能贏,甚至能用小陀螺撞翻別人的大陀螺。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帶著表妹們玩耍。
我記得小學三年級時,有一次鄰居帶回消息,說河邊有個孩子溺水了,描述的樣貌和穿著都與我相符。這噩耗驚動了家人,親友們紛紛趕往河邊。母親趕到現場,看見草鞋和衣物痛哭不已,但她仔細辨認後發現不完全像我穿的。與此同時,父親和姐姐帶著希望去學校找我,果然我還在學校。母親見到我後百感交集,抱著我失聲痛哭。原來溺水的是一位同姓的同學,大家都為他感到惋惜和痛心。
這些年,家裏在父親的勤勞付出下逐漸改善,我們姐弟也因能接受教育而充滿了自信,生活裏雖有艱難,但我們內心依舊感到溫暖和安定。
第三章 登高祭祖
那年春節,家中發生了一件令人緊張的事情,讓我三姨經曆了一天一夜的驚恐。事情發生在三姨家中,和我有著深厚的淵源。三姨是外公家最小的孩子,外婆早逝後,她備受外公疼愛,是唯一讀過書的姑娘,聰明漂亮,追求者絡繹不絕。最終,外公選了親戚家的門當戶對人家做女婿,三姨嫁入了一個經營良好的家庭。
三姨夫家是個龐大家庭,兄長主內,三姨夫負責磨坊,管理著三個磨盤和一匹馬,還經營著一個規模不小的酒坊。家裏自屠自賣羊肉,還雇人種菜養豬,經濟運轉得井然有序。他們家住在靠山臨水的地方,生活條件便利。
那年春節,三姨夫特意帶上我和舅舅,一行人去登高祭祖,這也是我們老家的傳統習俗。登高路上除了我們這些大人和我這個小孩子,沿途更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我們一行人出發較晚,經過二姨夫家時已近中午。二姨夫家開著幺店兼屠宰鋪,羊雜碎因物美價廉備受路人喜愛。初次見麵,我向長輩們磕頭問好,得到了不少壓歲錢,也吃了些米花,大家稍作休息後繼續上路。
到達三姨夫家時,午飯已經準備妥當。農村的午飯通常在下午一兩點,我簡單吃了點就被三姨拉走聊天。她關切地詢問了父母的近況後,便讓我自由活動。三姨夫家兄嫂有兩個孩子年紀比我小,玩不太起來,我便四處閑逛,不知不覺走到酒坊門口。
酒坊門口掛著一塊“嚴禁婦孺入內”的牌子,據說已婚婦女進酒坊會得罪菩薩,小孩入內則是怕不安全。我正猶豫間,忽見一個年近花甲的老頭笑眯眯地招手讓我進去。我高興地跑過去,他牽著我參觀了一圈,回答了我的好奇提問,讓我大開眼界。酒坊正逢出酒期,老頭時不時接酒嚐一嚐,有一次他讓我也試了一小口,酒香甘甜,令人回味。
他叮囑我小孩子不能喝酒,但我見他喝了不少卻毫無異常,便趁他不注意,自己舀了一大杯一飲而盡。不一會兒,便感到頭暈目眩,房子似乎在旋轉。三姨得知我酒醉不醒,嚇得邊哭邊叫三姨夫打冷水敷我額頭。三姨夫的哥哥憤怒地責罵老頭,急忙派人去鎮上請郎中,所幸郎中趕到後救醒了我。
第二天清晨,登山的隊伍準備出發了。三姨不放心我,想要讓我留在家裏。三姨父看到我向他投去求助的眼神,便向三姨再三保證,從此刻起他會寸步不離地跟著我,最終說服三姨同意帶上我。三姨千叮萬囑後,我們便啟程了。
從三姨家的後門出發,沿著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我們一步一步朝山頂攀登。開始的幾裏路,我還能勉強跟上,但漸漸地大人們不得不讓我騎上馬背,由他們牽著我繼續前行。自昨天醉酒後,大家都格外寶貝我,整個登山過程在步行與騎馬的交替間變得輕鬆愉悅。這樣,我輕鬆地完成了原本枯燥而艱難的行程。
外公的老家位於一座貧瘠的大山之中,土地雖廣,但收成微薄。山上有幾處房屋,多數已是空房,年久失修,有些牆土甚至已坍塌。如今,山上僅剩外公的兄弟和侄兒兩家人在此居住。外公的兄弟家中僅剩父女二人,而侄兒重病在身,隻能依靠侄兒媳婦獨力支撐一家生計。但這裏畢竟是外公父母的安息之地,也是外公的故鄉。自從外公進城做苦工後,雖然生活艱辛,但每年春節回老家掃墓的習俗從未間斷。外公年邁後,這一任務便逐漸由舅父代替。隨著子女成長與婚嫁,登高祭祖的隊伍一年比一年壯大。
我們抵達老屋稍作歇息,便帶上香火紙錢到後山祖墳祭拜。這裏是外公家的祖墳園,墓地間立著幾座墓碑,僅有外公的父母與外婆的墓碑清晰可見,其他大多隻是隆起的土堆。我很快在三位先人的墓碑上找到了自己和大姐的名字。三座墓碑的立碑日期都是同一天,顯然是外婆去世後外公順帶將父母的墓碑立了起來。麵對祖宗們的長眠之地,我們一一磕頭祭拜。
回到外公家中,家人準備了一碗大湯圓,碗中有四個湯圓——兩鹹兩甜,配有一個荷包蛋。桌上擺滿了酒菜,場麵頗為豐盛。可大家剛掃完墓,食欲不高,很快便草草吃畢。隨後,舅舅帶著我去向左鄰右舍及堂叔伯家拜年,包括那位重病的舅舅家。拜完年後,我們便開始下山。一路上不遠處矗立著一座翠綠環繞的山峰,峰頂隱約可見一座寺廟在雲霧中若隱若現。舅父告訴我,那是個尼姑庵,僅有五名尼姑,由縣城的最大和尚廟主管,靠廟田度日,常年齋戒修行。
外公的壽木便存放在這個尼姑庵裏,因此外公一家對其有著特殊的情感。每年登高祭祖時,我們都會去庵裏布施一番。據說這個尼姑庵曾收留過一位受傷的俠客,他是庵主俗家的親戚。傳說這俠客身手非凡,解放前逃亡時,庵裏的和尚和尼姑們幫助他逃過多次劫難。他們把他藏在長江碼頭的貨船煤倉裏,使其成功脫險。解放後,這位俠客還曾回鄉,我在街上見過他,據說庵主後來因協助俠客被捕入獄。
我們從尼姑庵出來,朝另一條路下山,路徑迂回,到達山腳時,正好回到了最初上山的起點。途中,我們還順道去了算命子姨爹的祖墳掃墓。與外公家的墓園相比,這裏顯得格外荒涼。墓地被青苔覆蓋,墓碑上的字跡因風化已模糊不清。我們匆匆掃墓祭拜,將算命子的姨爹很快就被親友拉去湊牌局擲骰子了,我舅父則選擇了打花牌。算命子姨爹喜歡玩單雙,原本耍單雙的桌子已經圍了一圈人,看到他來了,莊家馬上禮讓出座位給他。他本性好賭,稍微推辭了幾句便坐下了。他從身上掏出兩張大麵額鈔票,換了足夠的零鈔,坐在兩張桌子中間的高椅上,頓時顯出行家的風範。雖然他眼皮微微下垂,少了幾分威風,卻仍然給人一種老練的感覺。旁人都叫他“算命子”或“瞎子”,但他的眼睛在賭桌上卻是異常敏銳的。
耍單雙的賭局其實非常簡單,因為在老宅裏玩,搖骰子的盤碗都是用紅木精心打磨的。三顆骰子由牛角製成,雖然磨得光滑,但紅黑分明,清晰可見。骰子較大,離得遠的人也能看清。莊家搖骰子時雙手抱住盤碗咕嚕咕嚕地搖,放下後,賭友們開始押注單雙。莊家則根據下注的多少和自己的判斷進行決策,尤其當兩方押注金額相當時,這對莊家是個極大的考驗。
我和三姨爹在一旁觀戰。這次三姨爹始終不讓我離開視線,我隻能看著曬穀場上的小夥伴們在玩耍,有的堆羅漢,有的踢毽子,或跳繩。我對這些興趣不大,倒喜歡逗陀螺、滾鐵環,隻是對大人們的高談闊論也沒什麽興趣。隨著加入賭局的人越來越多,賭注也越下越大,連一些姑嫂之輩都參與進來了。算命子姨爹煙癮上來了,掏出香煙分給大家,自己也點上一支,桌麵頓時煙霧繚繞。他一手按住搖骰子的杯蓋,抽了口煙,賭局依然熱鬧進行。
這時三姨爹悄悄彎腰對我耳語,讓我押注,說輸了算他的,贏了算我的壓歲錢。我有些猶豫地看向他,三姨爹微微點頭,我便將賭注押在“單”上。莊家考慮片刻後,發出“封單保雙”的指令。揭開杯蓋,骰子顯示二四六,押單的人都歎息著收回賭注,而算命子姨爹則押中了“雙”。他有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可以高頻率猜對單雙,這次被三姨爹發現了。算命子姨爹怕三姨爹揭露他的訣竅,便從贏來的鈔票中抽出兩張遞給我,說我“頭回就押中了獎,旗開得勝”。我不明所以地收下,又遞給了三姨爹。事後他悄悄告訴我,算命子姨爹在點煙時偷偷用香煙的亮光窺見了杯蓋內的情況——煙頭發出的亮光映照在杯內,使他能看清骰子的單雙,這種手法是多年練出來的。
大家歡笑著進入豐盛的晚餐時光。三姨爹坐在我旁邊,滴酒不沾,推托不會喝酒。其實後來我知道他是為了陪著我才沒喝的。在我眼中,三姨爹的確是個溫暖而負責任的長輩,忠厚善良。算命子姨爹的麽叔公並非傳說中的族長,這座四合院是他的父輩開創的,他在這基礎上擴建。麽叔公膝下四男二女,長子與他同住,次子因被抓去當壯丁音訊全無,三子在祠堂讀了三年私塾後先在村裏教書,後來去鎮上當了小學教員,不到十年便當上了副校長。四子成家後在縣城開了個專為駝馬商人服務的棧房,靠著麵街背水的優越位置,生意紅火。
家族雖未分家,但守業的其實隻有長子一家,長子和幾個兒子媳婦以耕作為生。麽叔公年逾古稀,平日裏由四子承擔一半生活開銷,三子每逢年節也會孝敬。院中最熱鬧的日子便是麽叔公的生日和春節,堂中那盞煤氣燈是三子的長子從城裏帶回來的,亮度堪比一百瓦電燈泡。點燈時節,鄉裏還用桐油燈,煤氣燈在村裏引來不少小孩子圍觀。
我們玩了一個時辰後,三姨父帶著我去了山上的外祖父老家休息。相比之下,算命子姨爹的家境簡直天壤之別,我心裏不禁疑惑,下次來掃墓時迎接我的還會是外祖父的兄弟們嗎?恐怕那時已是人去樓空。由於白天走了太多路,我很快進入了夢鄉。
所有物品燒化後,便開始繼續下山。
山腳下展現出一片廣袤的綠油油稻田,清水如鏡,偶爾幾隻青蛙或鱔魚躍出,打破田間的寧靜。近旁的曬穀場上,牧童成群嬉戲,牛羊在圈裏咀嚼草料。此時,正是村裏人最忙碌的時節,老人們盼望兒孫團聚,孩子們穿上新衣,手拿糖果,洋溢著無比的歡樂,溫暖了老人們的心田。
在算命子姨爹的引導下,我們來到他家的四合院。算命子姨爹入大廳行禮,稱呼一位銀發長者為麽叔公。不一會兒,堂親和孩子們聞訊趕來,算命子姨爹從包中摸出一把水果糖分給孩子們,他們爭相搶奪,滿院歡聲笑語。
算命子的姨爹很快就被親友拉去湊牌局擲骰子了,我舅父則選擇了打花牌。算命子姨爹喜歡玩單雙,原本耍單雙的桌子已經圍了一圈人,看到他來了,莊家馬上禮讓出座位給他。他本性好賭,稍微推辭了幾句便坐下了。他從身上掏出兩張大麵額鈔票,換了足夠的零鈔,坐在兩張桌子中間的高椅上,頓時顯出行家的風範。雖然他眼皮微微下垂,少了幾分威風,卻仍然給人一種老練的感覺。旁人都叫他“算命子”或“瞎子”,但他的眼睛在賭桌上卻是異常敏銳的。
耍單雙的賭局其實非常簡單,因為在老宅裏玩,搖骰子的盤碗都是用紅木精心打磨的。三顆骰子由牛角製成,雖然磨得光滑,但紅黑分明,清晰可見。骰子較大,離得遠的人也能看清。莊家搖骰子時雙手抱住盤碗咕嚕咕嚕地搖,放下後,賭友們開始押注單雙。莊家則根據下注的多少和自己的判斷進行決策,尤其當兩方押注金額相當時,這對莊家是個極大的考驗。
我和三姨爹在一旁觀戰。這次三姨爹始終不讓我離開視線,我隻能看著曬穀場上的小夥伴們在玩耍,有的堆羅漢,有的踢毽子,或跳繩。我對這些興趣不大,倒喜歡逗陀螺、滾鐵環,隻是對大人們的高談闊論也沒什麽興趣。隨著加入賭局的人越來越多,賭注也越下越大,連一些姑嫂之輩都參與進來了。算命子姨爹煙癮上來了,掏出香煙分給大家,自己也點上一支,桌麵頓時煙霧繚繞。他一手按住搖骰子的杯蓋,抽了口煙,賭局依然熱鬧進行。
這時三姨爹悄悄彎腰對我耳語,讓我押注,說輸了算他的,贏了算我的壓歲錢。我有些猶豫地看向他,三姨爹微微點頭,我便將賭注押在“單”上。莊家考慮片刻後,發出“封單保雙”的指令。揭開杯蓋,骰子顯示二四六,押單的人都歎息著收回賭注,而算命子姨爹則押中了“雙”。他有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可以高頻率猜對單雙,這次被三姨爹發現了。算命子姨爹怕三姨爹揭露他的訣竅,便從贏來的鈔票中抽出兩張遞給我,說我“頭回就押中了獎,旗開得勝”。我不明所以地收下,又遞給了三姨爹。事後他悄悄告訴我,算命子姨爹在點煙時偷偷用香煙的亮光窺見了杯蓋內的情況——煙頭發出的亮光映照在杯內,使他能看清骰子的單雙,這種手法是多年練出來的。
大家歡笑著進入豐盛的晚餐時光。三姨爹坐在我旁邊,滴酒不沾,推托不會喝酒。其實後來我知道他是為了陪著我才沒喝的。在我眼中,三姨爹的確是個溫暖而負責任的長輩,忠厚善良。算命子姨爹的麽叔公並非傳說
中的族長,這座四合院是他的父輩開創的,他在這基礎上擴建。麽叔公膝下四男二女,長子與他同住,次子因被抓去當壯丁音訊全無,三子在祠堂讀了三年私塾後先在村裏教書,後來去鎮上當了小學教員,不到十年便當上了副校長。四子成家後在縣城開了個專為駝馬商人服務的棧房,靠著麵街背水的優越位置,生意紅火。
家族雖未分家,但守業的其實隻有長子一家,長子和幾個兒子媳婦以耕作為生。麽叔公年逾古稀,平日裏由四子承擔一半生活開銷,三子每逢年節也會孝敬。院中最熱鬧的日子便是麽叔公的生日和春節,堂中那盞煤氣燈是三子的長子從城裏帶回來的,亮度堪比一百瓦電燈泡。點燈時節,鄉裏還用桐油燈,煤氣燈在村裏引來不少小孩子圍觀。
我們玩了一個時辰後,三姨父帶著我去了山上的外祖父老家休息。相比之下,算命子姨爹的家境簡直天壤之別,我心裏不禁疑惑,下次來掃墓時迎接我的還會是外祖父的兄弟們嗎?恐怕那時已是人去樓空。由於白天走了太多路,我很快進入了夢鄉。
第四章 日機轟炸
次日一早,我們便踏上歸程,隊伍中多了兩位新成員——在縣城教書的兩位老師。送行的人群中,有兩個孩子纏著他們的叔叔嬸嬸,要他們帶去縣城讀書。叔叔耐心勸慰道:“這次不行,等你們高小畢業後,我一定帶你們去縣城上中學。”孩子們失望地低下了頭,但眼中依舊閃爍著對新生活的憧憬。
我回到家時,已近上午九時,正值“摸青”之夜。大街小巷鑼鼓喧天,獅子龍燈在正月十五的慶典中點亮。摸青是當地的古老習俗,夜間大家前往菜地,帶回一點新鮮的白菜,討個吉利。大多數農家對此並不介意,少數菜農則將此視為“偷菜”,會在菜地上灑糞水保護,甚至與來人爭執。
我父親一向不許我們去摸青,母親卻總在這夜交給我一個特別的任務:我需在夜深人靜時,將一顆帶葉的白菜送到新媳婦床頭,為她祈願早生貴子。此任務完成後,往往能得到一個小紅包作為回報。
新年一過,學校即將開學,小妹也到入學年紀。作為哥哥,接送她成了我的新責任。這讓我倍感自豪,覺得自己已是個“小男子漢”。此時,我已完成初小,即將升入高小,踏上學習新階段。學校分初小和高小,我們稱之為“完全小學”。升入四年級後便可加入童子軍,佩戴船型帽,穿上軍裝,成為升旗儀式的一員。每逢縣裏遊行集會,童子軍都會走在最前麵,令我無比自豪。
然而,隨著時局變化,校園氛圍逐漸緊張。一次,日本鬼子的飛機突然出現在縣城上空,人們聞聲抬頭,驚訝地看著這些“飛鳥”般的轟炸機低飛掠過,隨即而來的,是爆炸聲和機槍的掃射。頃刻間,廣場上哀嚎遍野,屍橫遍地,場麵慘不忍睹。人們倉促收拾親人屍體,次日清晨,未被認領的屍體被善心人安放在廣場邊的門板上,覆蓋粗布,等待人認領。葬禮持續了將近一周,縣城籠罩在一片悲憤之中,街頭巷尾,哀歌四起。
此後,學校被迫停課,河邊輪船隨時待命,接送自願奔赴前線的青年學生。送別的人群中,不僅有官兵、同學,還有淚眼相送的親人。從此,縣城上空新建的小哨塔,時常響起警報聲,預示著敵機的動向。這段日子裏,鄉親們在山旁挖掘岩洞,搭建臨時防空洞以避難,縣城的主要街道也因此不斷變化,處處皆是戰時的痕跡。
第五章 遷居開業
我縣地處長江邊上,是通往外界的唯一水碼頭,貨運以煤為主。縣內煤產量不算高,但當地人多用柴火,煤炭內耗少,所產煤大部分都運往下遊煤價高的地區。外地對煤的需求大,因此挖煤、運煤成了很多人的謀生手段。挖煤風險高、勞動強度大,收入卻遠高於一般工作。我有一位舅爺,便是靠運煤致富,經營船運、收煤、運輸一條龍服務,幾乎壟斷了當地運煤生意。
值得一提的是,煤運船用木材製造,呈“大肚”形,船體在裝滿煤後密封,防止雨水滲入。這類船不需耐用,且無桅杆、風帆及居住設施,隻有露天灶台供船員煮食。貨船全程順江而下,依靠前後兩舵控製,前舵需兩人操作,主舵手一人即可。船員裝備蓑衣和鬥笠,不論風雨,堅持航行,通常需要十五天左右才能抵達目的地。後舵手是整船的指揮者,船員們的安全全憑其技術。因翻船事故常見,跑一次的報酬豐厚,足夠船員一家生活一個月。然而,危險係數高,生活所迫者才會選擇此行業,江邊不時傳來失事者親屬的哀嚎,令人心碎。
隨著長江上輪船數量增多,縣城上下船的客人也逐漸增加。因江邊沒有躉船,靠岸的輪船須用“遞漂”方式接送乘客。遞漂的小船以木杆支撐輪船,並配有專門的鐵鉤固定,便於船隻平穩靠岸。這種遞漂方式雖然簡陋,但對沿江各地物資、人員的流通起到了重要作用。
輪船加快了運輸,浪花翻滾,同行的小船必須提前準備,以避免輪船掀起的巨浪撞翻,江上波瀾壯闊,人在船上隨波動浮沉。輪船速度快,小船難以承受大浪衝擊,但遞漂船仍是碼頭的必需品,常因浪擊損毀而引發賠償紛爭。
由於煤炭價格的吸引,很多下水船加快速度,搶在夜間抵達我們縣裝煤以增加利潤。乘客則得以從容上下船,煤炭工人裝煤號子聲此起彼伏,夜市隨著熱鬧起來。商船增多後,遞漂逐漸被淘汰,岸邊的窩棚、客棧、茶館、戲樓等紛紛湧現,形成繁忙夜市。躉船的設立不僅方便了乘客,也使沿江商業更加活躍,熱鬧場景令人流連。
城門周邊的小商鋪迅速擴展,酒館、茶館應運而生,整個縣城熱鬧非凡,夜市蔓延至城門口,原本破舊的房屋也因需求增多而翻新擴建。碎石路換成三合土地麵,木板房逐步被磚木結構的瓦房替代,煤油燈改用煤氣燈,玻璃窗取代了木板窗。
正值縣城繁榮之際,我家也在搬遷和發展中受益。我們的新鄰居王家是一處尼姑庵所屬的租屋,庵主因擴寬道路需要,決定出售房屋。母親通過外公牽線,以較低價格分期購得這棟房子,終於擁有了自己的產業。盡管裝修需投入不少建材費用,父母還是決心重操舊業,開設小餐館。生意平穩,我和妹妹的生活無太大變化,而姐姐偶爾去餐館幫忙。盡管仍背負債務,但父母臉上充滿自豪,因為我們終於成了自己生活的主宰,一家人總算在一起了,父親也不再外出奔波。
第六章 外公脫貧
我的祖母每天都在我們家吃兩頓飯,她如今可以根據自己喜好的口味挑選食物了。因為我父親的徒弟們隨時都能依照她的口味為她做飯。然而,我們家住得十分狹小,祖母依舊住在大姑媽家。
那年年底,外公突然病倒,臥床不起,病情持續了數月之久。從母親紅腫的眼睛可以看出,外公的病情日益惡化。那段時間,我去看望外公的次數也逐漸增多,幾乎每天都去。每次見到我,他總是拉著我的手,關切地問候。我還記得他剛病倒時,身體尚有些力氣,總會起身找些吃的給我。後來,他幾乎不能離開床了,需我去握住他的手。他每次緊緊握著我的手,那份寵愛與不舍令我感到深深的恐懼,害怕他會離我而去。
在我心裏,外公占據了非常重要的位置,對我的影響極大。每當我們家遇到困難,他總是第一個來幫助我們的人。他那無私的愛,使我對父母以外的親情有了深刻的理解。母親從小便給我講述外公的故事,尤其是在家裏遭遇困境時,外公總是以沉穩的態度擔起一切。
外公是一個性格溫和、心地善良的人,總是優先考慮他人。他一生吃苦耐勞,把兒女的困苦扛在自己肩上,為我日後的為人父親樹立了榜樣。
外公和外婆成婚不久便從老家來到這座小城,肩上扛著兩大袋苦蕎,外婆背著半袋紅薯,還帶著一床草墊和一床新棉被——這是她母親當年的陪嫁。他們起初住在一間簡陋的茅草屋裏,用陪嫁的壓箱物添置了些鍋碗瓢盆,其中最貴重的是那口蒸鍋。那時租的房子裏有石磨,外公用它來磨蕎麵並開始上街擺攤賣糍粑。雖然生意不錯,但隻能維持生活。
不久,我的母親便出生了。自此,外婆背著母親一邊做家務,一邊做糍粑。然而糍粑生意經過兩年也沒有大的起色,於是外公決定改行。
一天,外公和外婆背著孩子,找到了在河邊造木船的表兄弟,談起想在河邊做炭磚生意的打算。我有一位水木匠舅爺,願意投資,於是他們很快談妥了合作細節。水木匠舅爺的妻子十分喜愛母親這位可愛的孩子,對他們的計劃更是大力支持。順便一提,母親長大後,美麗動人,遠近聞名,被人稱為“小喜姐”。
外公選了一個不會被洪水淹沒的小地塊,用當地生產的毛扇和黃蔑席搭建了一個簡單的窩棚。毛扇輕便,外公隻用了十幾天便建好了小棚。外婆還拿出了壓箱底的袁大頭作為本錢,加上水木匠舅爺的資助,購入了煤炭。炭磚製作並不複雜,隻需將煤炭粉碎,再加些黃泥拌成炭泥,製成磚狀。然而生產過程卻非常辛苦,特別是到冬天,冰冷刺骨的炭泥凍得人腳僵手裂,但外公和外婆咬牙堅持了下來。
經過幾年的努力,他們積累了些許資金,租房開起了小飯館,生意逐漸紅火,不久便買下了這間房。之後,他們又擴建了屋後的菜園,開起了旅店,生活逐漸富裕起來。雖然後來因政府拓寬街道拆除了一部分房屋,生意受到些許影響,但整體上他們已然步入小康之列。
不幸的是,在我三姨出生不久,外婆因勞累過度離世。後來,外公續弦,娶了一位勤勞善良的後外婆,她同樣將我的母親和幾位舅舅視如己出。
外公的勤勞與堅韌讓我們一家人逐漸擺脫了貧困,他用一生為子孫樹立了榜樣,他的無私與堅持深深烙印在我心中。
第七章 書生舅舅
隨著生活逐漸走上正軌,外祖父開始擔心家庭後繼有人的問題了。外祖父母接連生了五胎,舅舅才如願降臨。在他之前,雖然生了四個女兒,但存活下來的隻有我母親和二姨。因此,舅舅的出生使全家上下沉浸在狂喜之中。勤勞的外婆放下了手中的所有活計,全心全意地照顧舅舅。舅舅是個十分安靜而機靈可愛的孩子,幾乎是在父母及兩個姐姐的寵愛中長大的。
不知不覺,舅舅到了可以讀書的年齡。他五歲開始上私塾,從《三字經》一直讀到《四書五經》。他讀書的天賦極高,很快就開始接觸《三國》、《水滸傳》、《紅樓夢》和《西遊記》。舅舅如饑似渴地閱讀,書籍成為他唯一的朋友和知己。外祖父看到兒子勤奮讀書,自然高興不已,心中倍感欣慰。但由於外祖父自己沒有上過學,對舅舅的期望僅限於學點文化,以便將來能夠幫他繼承家業。於是,無意中阻止了舅舅繼續深造,認為他的文化已經足夠做家業的小老板了。
舅舅迫於無奈,休學在家幫忙打理生意,但他心不在此,常常在人前打理生意,心卻時不時瞄向櫃台下藏著的書籍。客人來了,他也不太禮待,隻要有空閑,便抓緊時間讀書。見此,外祖父十分生氣,剛開始時還常常大聲嗬責,但情況並沒有好轉。外祖父感到無奈,隻能歎息,之後便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又過了幾年,眼看舅舅回家打理家業的希望渺茫,外祖父意識到僅靠家業無法留住舅舅的心,便想用婚姻來約束這匹野馬。於是,為舅舅挑選了一位比他大三歲的姑娘做媳婦。這位未來的舅媽曾在城裏采購貨物時來過外公家吃飯,因此外祖父家也見過她。姑娘眉清目秀,穿戴幹淨利落,待人大方有度,外祖父一想到她便決定讓舅舅娶她。
不過,舅舅在家中排行老三,二姐當時尚未出嫁,雖然已與二姨父定親並選好結婚日子,但如果姐姐未出嫁,弟弟就結婚,這在當時是不合規矩的。因此,外祖父隻好將二姨的婚期提前,同時與舅舅的定婚日期交叉進行。二姨出閣不到半年,外公家便為舅舅迎娶了新媳婦,舅媽因此正式成了舅媽。
巧合的是,那一年正好是外公五十大壽,外公在那一年中操辦了三大喜事,這在當時成為東大門的一大新聞。舅媽過門三天後,回門看望父母,便開始參與家業經營。她工作非常認真,頭腦靈活,很快就成了外公家業的得力幹將,不到一年便坐上了小老板的位置,成為眾所周知的人物。外公緊鎖的眉頭舒展,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舅媽持家有道,能力超群,外公對此非常信賴,漸漸地外公將當家的位置交給了舅媽。舅媽起初對舅舅不理家業的態度感到反感,但隨著時間推移,她也隻能認命。然而,隨著家業逐漸擴大,舅媽無疑需要一個幫手。於是,婚後不久,舅媽想把自己最小的弟弟引來幫助她管理生意。
她向舅舅提議讓弟弟給他當徒弟,舅舅本就不想操心家業,因此也沒什麽意見。次日,舅舅將這個想法告訴外祖父,外祖父對此不置可否,表示弟弟可以來這裏工作,但不能有任何特殊待遇,隻能按一般雇傭的標準對待。舅媽當然欣然同意外公的要求,畢竟她希望弟弟從底層做起的機會。
自舅媽的弟弟來了之後,確實對她幫助不少。比如,去碼頭買酒買油這些貴重物品時,有一個自己可以信任的年輕力壯的男人同行,省力又安全。舅舅原本就不忙,弟弟來了後他更不想做事,公眾眼中他似乎隻是一個虛設的老板。於是,舅舅便成了茶館的常客,次數多了,茶館老板娘專門為他定下了個私人座位。
舅舅幾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有三百天都在那裏看書喝茶。茶館客人來來往往,有來下棋的,有打牌的,有算命的,還有純粹來混時間看熱鬧的。不久後,舅舅在讀書累了之後,開始關注象棋。起初他隻是觀棋不語,但不久便買了一些棋書學習鑽研,並開始實戰演練。憑借聰慧的天資與勤學苦練,他很快棋藝高超,找不到對手,在本城的象棋比賽中還獲得了冠軍。
棋友中有些也愛打牌,通過棋友的介紹,舅舅在牌桌上又找到了樂趣。盡管他並不常打牌,但很少輸過。即使有時輸了一兩局,老板娘也會殷勤地給他補上賭資,讓他盡情玩樂。舅舅在外花天酒地的同時,舅媽卻在辛苦地操持著家業,天天天不亮便起身,累到天黑還要收拾店鋪,隻有在深夜打烊的時候才能休息幾個小時。
後來,舅舅變得愈發像一匹脫韁的野馬,有時連午飯都不回家吃,整天沉浸於他的三件寶貝:讀書、下棋和打牌。再往後,他經常晝夜不歸,即使回到家中也與舅媽無話可說,二人之間的距離愈加遙遠,最終形同陌路。外公對此深感失望,然而卻極其讚賞舅媽,因為自新舅媽到來之後,外祖父家的生意愈發紅火,蒸蒸日上。
舅媽比舅舅大三歲,外公外婆也更加相信老祖宗所說的“女大三,報金磚”的經驗之談。
第八章 傳宗接代
舅媽嫁入這個家庭已有兩年,外祖父母一直在期待孫子的降生。為了滿足他們的盼望,外公決定讓外婆去詢問兒媳的原因。同時,他也約舅舅聊聊,沒有孫子的緣由。舅舅顯得支支吾吾,不知如何作答。外公見狀,便讓舅舅去找郎中看一看。舅舅隻好遵從,畢竟他的幹爹是位老中醫,時常光顧外公家。
老中醫上門為舅母診脈後,也讓舅舅伸出手來。他的表情顯得格外嚴肅,令外公心中忐忑不安。令人疑惑的是,老中醫並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開處方,而是走出房門後,見到外公期待的目光,皺了皺眉,默不作聲。外公急切地問:“怎麽樣?”老中醫擺了擺手,隻說了一句:“不怎麽樣。”外公頓時明了,心中隱隱感到不安。
外公也讓老中醫為他號脈,老中醫麵露凝重。外公心知肚明,這次恐怕凶多吉少。他看著自己日漸虛弱的身體,藥物早已吃膩,索性不再服藥。老中醫安慰他要靜心休養,或許再過一段時間會有好轉。外公明白,他不會在自己麵前談論後事。
一晚,外公在鋪麵收拾完後,跟隨舅父來到堂屋,表示想靠一靠。他還打發徒弟去叫來了我的母親和二姨。他見到她們後,便讓舅父把外婆和舅媽都叫來,聲稱有重要事情要交代。
六個人圍坐一處,外公開口首先提到外祖母。他說,盡管她是後媽,但在家裏生活了二十年,待你們的情分絲毫不亞於親生母親。轉向舅父,他說道:“你和你妹妹是我一手拉扯大的,如果我不說,沒人會知道她是你們的後媽。我死後,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她。”外婆聽了外公的話,忍不住哽咽,但沒有放聲大哭。
接下來,外公提到舅母生下的三個女兒,他說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們家的香火,你們必須要繼續傳下去。”舅母低下了頭,舅父更是不敢吭聲。我母親見狀,輕聲說道:“爸爸,您放心,他們還年輕,才二十多歲。我生弟弟時也是三十多歲。”
外公稍作休息,轉向舅舅說:“你該收心了,創業不易。我這一輩子辛苦打拚,隻求你們衣食無憂,不受凍餓。自你媳婦進門後,這些年來她沒享過一天的福,連探望自己媽媽的時間一年也不到一次。雖然她能幹持家,但畢竟是個女流之輩。你必須撐起這個家,別讓外人說閑話,真正的老板應該是你。”
說到此處,外公流下了淚水,語氣沉重地說道:“你們要好好對待妹妹,她的命運我有責任。為她選錯了人,嫁過去兩年丈夫就去世了。不是你妹妹的命不好,而是我看錯了人。她的丈夫在婚前就有不治之症,等她嫁過去,別人才告訴我這個實情。我沒有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剛嫁過去時,婆家對她還不錯,但生了女兒後,婆家便不再善待她。我現在很想再見她一麵。”外公轉向舅舅說:“你是兄長,要盡起責任,把妹妹接回家。”這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事,也是心中深感內疚的事。
舅舅似乎一下子長大了許多,竟跪在外公麵前,淚流滿麵地保證:“我不會讓妹妹沒飯吃,隻要我有一口吃的,就會給她吃半口。”外公聽後稍感欣慰,接著說:“我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棺材早已放在尼姑庵,是現成的。你們隻需把我和你母親安葬在一起,並在旁邊留個位置給你們現在的母親,千萬不要大操大辦。”
那天我在家吃完早飯,正準備帶著妹妹上學,隻見媽媽從外公家哭著跑來,我知道大事不妙。媽媽立刻讓我去鄉下把三姨和三姨爹接回來,外公去世了。我讓妹妹到學校請假,忍住悲傷,匆忙出發。
找到三姨時,她正在廚房做中午飯,背著狗妹。我說明來意,三姨聽後立刻放聲大哭。她迅速準備了一些必要的東西,我們便匆匆出發,天黑前終於到達外公家。我媽媽從三姨背上接下了狗妹,三姨立刻跪在外公的屍體旁嚎啕大哭。她邊哭邊搖晃著外公的屍體,隻見外公有了些許反應,眼皮似乎動了一下,喉嚨中也發出微弱的聲響。
我母親像個有經驗的人,拿起剪刀輕輕地剪開外公的嘴巴,用筷子撐開他的牙齒,然後伸手掏出一坨痰。外公喘了幾聲,便開始說話了。後來才得知,外公這次是假死,但到第三天他真的去世了,永遠也沒有活過來。親友們前來吊喪,絡繹不絕。但為了遵從外公的遺願,大家隻能一切從簡。
外公的棺木雖不甚講究,但在當地算是夠檔次。三日後,便用滑竿抬回老家,當天就下葬了。
外公去世後,舅舅並沒有放棄他的三大研究,尤其在這樣的曆史大變革中,我們家的命運與舅舅家一樣,皆被曆史的洪流衝刷著。不久後,三姨的狗妹因天花不幸夭折,三姨傷心欲絕,舅父隻好把她接回家。
三姨自尊心強,不願意成為負擔,回到娘家後很快在舅父家門前擺了一個百貨攤,靈巧地編織各種小孩用品。又進了一批小百貨,這種忙碌也減輕了她的悲傷。三姨長得很漂亮,卻因接連遭受磨難,成為婚姻的犧牲品。
那時我正值高小時代,市麵冷清,生意難做,尤其是舅父和我們家都開館子,熟食若當日無法銷售,便無法保存,常常處於虧損之中。但生意仍需繼續,因沒有更好的謀生出路。我們作為小市民,麵臨著即將到來的暴風驟雨,毫無辦法,隻能在痛苦中掙紮。
不幸的是,舅母此時也倒下了,最終死於肺癆。按照道教和佛教的觀點,肺癆被視為火光之災,亡靈必須徹底超度才能免於災難。根據習俗,親生子女需代為受苦,以抵消這種災難。
超度的方式是這樣的:在停放靈柩的地方,用黃泥做一個水池,水需淹過孝子的腳踝,水中放置小巧的紙船,點燃小酒杯大小的油燈,以便亡靈可以超生。還要放幾條小魚在水池中,傍晚超度時,孝子需身穿孝服,頭戴馬倌,裸腳坐在水中。
舅母去世時是冬天,池水冰冷刺骨,小表妹一進水中便嚎啕大哭,不肯下去。而舅父的另外兩個小表妹年紀更小,無法承擔這一責任。大家便想到了我。我母親本不願意我去,,但介於情麵也無可奈何。他們強迫我來承擔,我心中也十分的不願意。因為腳泡在水中,雙腳泡在刺骨的冰水裏,加之冬天的夜晚寒風凜冽,的確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那些道士為了多得些紅包,也故意折磨人我,為難我,不打算讓我快點結束這個過程。。我三姨十分疼愛我,加之她不信邪,每晚由她親自給超度的道士發紅包,所以她警告他們必須每天要盡早的結束這場法事,否則你們別想從我這領到紅包。或者我就叫我侄兒裝病,你們就無法超度法事了。盡管如此,我每晚還是要挨凍一次,隻是時間短些罷了。這七天布道,舅舅僅傷了不少錢財,而傷了舅父的元氣。遭到此次打擊後,他並沒有按他向外公臨終前承諾的那樣回到家中擔待起責任,反而是更加消沉了。家裏的頂梁柱沒有了,生意也越做越差,比我們家都差了,衰敗的景象明顯顯出來了。雖然生活擔子都壓在舅父的肩上,但舅父不願意從此振作起來,後來舅舅居然和一名叫秋秋的妓女混到一起。
秋秋是舅舅的同齡人,是我們東半頭眾所周知的妓女。她十三歲時從農村來到了這個縣城,本是因為失去母親後進城來找活幹的。最初她做過一位掌櫃的姘頭,後來因沒生下一男半女的,被那掌握拋棄後就倫落成妓女了。我外公家住東大門,是秋秋進城的第一站,無所事事的公子哥舅舅被秋秋糾纏也就不足為奇了。三姨知道此事後自然是十分生氣,她立即向我的媽媽報告了此事。我的母親對他的弟弟也是強加指責,舅舅明知理虧,加上迫於大姐在整個家族的威望,當麵不敢頂撞,但背地裏仍然是我行我素。我父親和三姨父都知道了這件事,經過反複商量,唯一解決的辦法 就是趕快給舅父再物色一個新媳婦。二姨父沒費多少周折,從幾十個人選之中選出了一個做蔬菜生意老板的幺女。這個姑娘家和舅舅家有些生意往來,雙方也算熟悉。但舅舅聲稱不想很快續弦,所以拒絕去相親。但這難不倒三姨和我媽,她倆便令二姨父去代為相親。可是二姨父也不願意一個人去充當這種角色,所以把本來相親的日子拖後了幾日的一個星期天。其目的是要找一個人陪他一起去。二姨她們理所當然地又想到了我,要我陪他去。星期響午後,我和二姨父走到約好的地點,隻見一個裝束樸素,正在推磨的姑娘,一雙大眼睛害羞地朝我們這邊望了一眼,立即就埋下頭去。我看她十分眼熟,馬上想起來她是我讀私塾的為數不多的女同學中的一個。她家境比較好,本身條件也不錯,比我舅父小三歲,而且是一位知書達禮而且善長女工的姑娘。而我舅舅也是一個讀書人,所以雙方父母都很滿意,很快就促成了這棟婚事。新舅母婚後接連生了一兒一女,那時家境每況愈下,舅父家有時需要靠新舅媽娘家來接濟一點的。
大家生意都不好做,我們家和舅父家是一樣的。一個家庭總會遇到生老病死的事,這是無法回避的。在我們搬到土地廟後不久,在欠債還未完全還清的時候,我的祖父又去世了,祖父是在我二姑媽家過世的。從我有記憶之日起,我祖父就和二姑媽生活在一起。他住的房子是二姑爹父親留下來的,他們在那裏開了一個麵館,以素食為主的也賣生麵。我祖父在那裏也可以幫助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祖父是一個寡言且慈善的老人。二姑媽隻生了一個男孩,比我大七八歲,他不愛讀書,學習成績很差,二姑爹就很早把他送去當學徒了。我的祖母常住在大姑媽家,吃飯在我們家,因為我們那個土地廟坐不下這麽多人。大姑媽家是開甜食店的,租的房子,大姑爹還需要打點零工才能維持家用。大姑媽家有一兒一女,大的是姑娘,比二姑媽家的兒子略大一點。他們倆家雖不在同一條街,但都在大東門的岔路口,彼此距離也不遠。表兄和表姐當時十五,六歲時便結婚了。結婚近一年生了一個小兒子,老姐妹倆倒是喜歡的不得了,不久明顯的發現了這個孩子有點癡呆,後來才知道這是因為近親結婚的後果。而我那位表兄,本來在結婚之前就有些浪蕩,現在就更加變本加厲了。我大表姐也明顯的感受到這一點,但隻怨自己的肚子不爭氣。這種情況延續了三年,大表姐因為丈夫在外鬼混,金屋藏嬌,也沒有生第二胎。在二姑媽的默許下,我那個大表兄居然從外麵抱回來一個兒子。我那個苦命的大表姐從此隻有和他的那個傻兒子相依為命了。
我們祖父在生前自己就做好了準備,他那副棺木是他還在農村時就和他的妹夫一起打好的,一同放在他妹夫家保存。按照我們縣城的風俗,老人是應該兒子安葬的。於是我父親頭幾天就準備好了滑杆,並和開路的道士講好了價錢,道士給我祖父開了通往陰陰地府的道路,便同大姑媽二姑媽等人一同抬往鄉下去了。鄉下姨姑婆家事先也接到了通知,他們在曬穀場上,用竹竿事先搭了一個大靈棚,把棺木都放在那麵了。等我們一行人剛來到離姑婆還很遠的地方,在我們前進的半山上便響起了迎接亡靈的禮炮。他們那個禮炮,我解放後去給祖父修墳時還見他們用過。那個禮炮是鐵製的,手槍似的,叫鐵銃。隻要裝上少許的炸藥,手指一扣板機就會響。這個東西在我們老家用的很普遍,附近在打鐵匠幾乎都會打這個玩意兒,價錢也不貴,又不容易損壞,幾乎每家都有好幾個。在我們老家那個山區的信息傳遞是相當困難的,特別是在夜間如果需要傳遞信息,鐵銃所起的作用是無法替代的。不管遇到什麽事,隻要你放炮大家便會警覺起來,朝著濃煙的方向探明放炮點的意圖,隻要聲援還是要傳遞信息早已形成了不成文的規律。相傳有一千多年的曆史,因為用的火藥自家就可以生產,就是放鞭炮的原材料硫磺,硝石加木炭混製而成。平時將三種東西分別用瓦罐存起來,幾乎是不花什麽錢的,遇到紅白喜事作為禮炮,那是相當不錯的,能夠抬高氣氛。雖然我們送爺爺的滑竿隊伍不是很長,也不是很起眼,但在不斷地煙炮聲中沿途觀賞的人群還是不斷的。這一消息很快地傳遍了鄰近的山頭,我們經過一個小時的行程便到達目的地。我們本家的堂爺常伯堂叔伯,早已等候在那裏了。再入葬陰陽道士的指引下,很快地將祖父遺體入棺下葬了。
第九章 父母重病
在我十三歲的那一年,距離小學畢業還差半年,我考上了縣立中學的秋季班,考試成績排在前十名。考前我曾和父親提起想讀初中的想法,父親表示支持,但我母親已病了兩個月,繳納學費對父親來說無疑是一個負擔。盡管如此,他還是咬緊牙關同意了。不幸的是,母親得的是傳染病,沒過多久便傳染給了父親。母親生病後主要依賴一些簡單的中草藥,然而她的病情逐漸加重。雖然尚未完全臥床,但走動已經很困難。父親常年操勞,一旦生病便顯得更加嚴重。我們家原本僅夠溫飽,如今父母雙雙生病,我們無力承受這場災難。
在那一夜之間,我似乎一下子成熟了很多,意識到一旦停業,家裏將麵臨更大的困境。我下定決心,必須把父母的病治好,這才是最重要的。當然,生意也不能停,否則我們的生存將成問題,更不用說還要為父母的醫藥費奔波。我已是一個十三歲的男子漢,姐姐則已滿十六歲。經過多次商量,我們姐弟一致決定要繼續經營飯館。由於父母雙雙生病,光靠我們姐弟倆是不夠的,因此必須請一個人來幫忙。
我們找來了曾在舅父家幫工的人,他與我父母在外公家一起工作多年,出於對老朋友的情誼,他欣然接受了我們的請求,願意幫助我們繼續經營飯館。於是,十三歲的我成了當時小老板,既要經營生意,又要為父母治病,晚上還要按照母親的囑托請人來求神保佑。雖然我父親沒有文化,但他見多識廣,因此對這種求神消災的做法並不十分相信,還是支持我以吃藥為主。
我請來了舅父的幹爹,也就是我的幹爺爺,他是一位老中醫。他告訴我們,要盡量給父母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養病,並與外界隔離,以免他們被傳染。我們立刻想到了原來養豬的地方,其中有一個空柴屋,原本是客店。我大姐把那間屋子徹底收拾了一遍,把父母的換洗衣服搬了過去,並在灶房加了一個小爐灶,供父母熬藥用。我們還買了兩把躺椅,讓父母有地方休息。這樣一來,父母就有了一個良好的養病環境,同時又與我們隔開。白天大多數時間由姐姐照顧父母,我則
在餐館忙碌。生意繁忙時,姐姐白天也需要在餐館幫忙。
那段時間,的確是我最忙的日子。對於一個從未做過什麽事的少年來說,這樣重的擔子讓我心裏沒底,不知道自己能否勝任。起初,生意隻是勉強維持,我心裏很焦急,便和姐姐商量如何提高收入。我們的顧客主要是小商販的工人,他們的飯量很大,若份量不足,客人是不會滿意的;而若份量過大,我們又會麵臨虧損。於是我們反複試驗,決定每份包括幾塊排骨、幾片燒白,經過調整來確保既有足夠的份量,又能獲得一些利潤。
此外,我們還對紅燒牛肉和豆花的銷售進行記錄,分別記在小本子上,到了結賬時才能清楚每樣菜品的銷售情況。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我們的生意逐漸步入正軌,而父母的病情也在好轉。經過大約半年的努力,父母的病終於有所好轉,隻需慢慢調養。我們的生活基本回到了他們生病前的狀態,終於走出了困境。
第十章 求學路難
我當然很想回到學校,但入學的時間早已過去。我隻能繼續在餐館當我的小老板。為了學費,我開始秘密存錢。每天存多少錢要根據當天的收入來決定。到第二年春季入學前,我積累的錢已經夠一年的學費了,但三年的學費仍然遠遠不夠。我的小秘密被一個常來我家的小鎮長發現了。他總是在我遇到困難時為我們解難,所以我對他很信任。他深知我渴望讀書,常提起他小時候讀書的艱辛,講述自己如何得到親戚朋友的幫助才當上副鎮長。
他讓我把一年的學費都給他,承諾保證我每個月的收入翻倍,以便在我需要時有錢支付學費。我百分之百地相信他,甚至在姐姐和父母麵前隱瞞了這件事,心甘情願地把所有存下的錢交給了他,連收據都沒有要。他的高額回報吸引了我,讓我覺得自己遇到了貴人,還想著將來有機會好好報答他。
然而,從那以後,他就不再來我們家。我期待著一個月,失望地度過了又一個月,依舊不見他的蹤影。我開始感到恐慌,最終不得不向父親坦白。父親聽後,帶我去找他,但他竟在我麵前百般抵賴。那一刻,我心涼如水,意識到我可能再也無法上學了!我回到家中,想著重返校園的夢隻能遙遙無期。
然而,老天爺似乎眷顧我,就在那年年底,我們家鄉解放了!縣城一解放,第一件事就是工業改造,學生複課。縣中還派來了軍代表,命令立即開學。聽到這個消息,我興奮不已,立刻跑到縣立中學教務處查詢我以前的入學資格,是否還算數。負責報名的老師在檔案袋中找到了那年考取學生的花名冊,看到我的名字,立刻告訴我隻需拿十五斤米或等值現金就可以報名入學。
我當時激動得流下了眼淚,沒想到夢想實現得如此容易。我回到家中,把罐子裏剩下的米全部倒了出來,稱了一稱,發現還差一點。我便去姐姐家借了一些,背上十五斤米,正式去學校報名。學校馬上給我發了一枚三角形的校徽,讓我佩戴在胸前。在陽光下,校徽閃閃發光,我頓時感到無比激動與自豪。我回到家中,父母臉上露出了多年未見的笑容。我是我們家幾代人中第一個中學生,在我們城裏沒有大學的情況下,能考進中學,實在是榮耀之事。可惜我姐已經結婚了,正懷著身孕。姐姐結婚後住在上麵的房子裏,姐夫在我們家的門前擺了個煙攤,做點小生意。
解放後,縣城裏的許多商店招牌被更換,成了某某貨運公司、百貨公司或國營飯店、招待所等。無疑,我們家也在變革中,從原來的飯館變成了國營餐廳。政府號召轉業或無業的人到北門後開荒種地,收獲多少算自己的,不需上交糧食。我父親看準了這件事,加上姐夫來自農村,他也認為這是好事。於是,父親正式申請加入,同時我們居委會的二十多戶居民也參與了。居委會成立了農協,父親被推選為農協主任,算是我們家第一個當官的人。
父親在後山坡上開的地不算寬,正好與中年的父親和青年的姐夫一起開墾,總共花了不到十天就種下了玉米。我們家的鋪麵仍然營業,姐夫把葉子煙也放在櫃台上出售。父親開始經營日用百貨。母親在家照顧住店的客人。
後來,姐夫遇到了一件好差事,是我們開店時結識的臨縣郵遞員。他每次挑的重量不等,若郵件超過規定重量,他有權雇人幫忙挑運。因為這份工作必須按時完成,風雨無阻。他和父親是忘年交,父親做苦力時與這位郵差常常同行,後來姐夫有時也幫他挑過多餘的郵件。姐夫年輕力壯,忠厚老實,常把兩人的擔子都挑在自己肩上。我們縣的郵政局是一個中心站,發郵件有嚴格規定,必須憑證由本人辦理。但其他支局接觸的麵較窄,因此不那麽規範。姐夫對那些支局來說算得上熟人,隻要穿上郵政局的製服,便像一位正式的郵遞員。老郵遞員常從總局領好郵件,然後挑到我家,再把姐夫從支局取回的信件送到總局。老郵遞員不想馬上退休,還想多做些日子,於是與姐夫商量,用高於規定的價格,長期雇用姐夫當二傳手,而他自己則隻負責從總局到我家的那段工作。對雙方來說,這都是一樁互惠的交易,我們家又多了一份收入。
我的初中時代就在這種不緊不慢的情況下度過。對未來,我不敢奢望。升普高上大學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全家人不吃不喝也無法實現這個願望。中學畢業後,有人向我介紹過工作,但我求學的心切,不讀大學也要至少完成高中畢業才會死心。然而,家中供我讀高中的財力有限,我隻能麵對現實。於是我想到了去讀師範,因為上師範不需交學費。但我又不甘心留在小縣城,想出去闖一闖。如果我當上教師,再出去的機會就很小了。
老天爺再次眷顧我,就在我初中還差半年畢業的時候,有一天學校門口貼出一張麵向各縣招收學生的廣告,招生學校是工業技術學校。報名考試免收學費,還提供食宿,成績優秀者還有獎學金。報名資格隻要求初中畢業或同等學曆。我完全符合要求,於是準備工作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加緊對考試科目的複習,同時籌備路費。直到考試日期臨近時,我才籌到五塊錢。我知道五塊錢連坐船都不夠,但我也是十六歲的小夥子了,隻要經濟上能吃得飽就行,於是決定步行三百六十裏到專區去考試。
姐姐為我準備了三雙布底草鞋和兩雙布襪,以便在長途跋涉時保護腳。母親準備了一些炒麵作為幹糧,一張床單、一把雨傘,還有一隻水壺,是我原來當童子軍時發的。我自己準備了一些筆墨紙張,按規定考試日期提前四天啟程。那天,我天不亮就出發,當天步行九十裏,天黑時在一個老太太的小店裏煮了半斤麵吃了,又到河邊洗了澡,借了她家的兩條板凳,在黃角樹下用床單蒙住頭呼呼大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向老太婆道完謝,又踏上征程。又走了九十裏,中間吃了兩餐炒麵,天黑時終於走到縣城。這裏離專區還有一半的路程,第一天走下來並沒有覺得太累,但第二天腳跟開始發酸。
到縣城後,我吃了兩碗稀飯,便下河洗澡。雖是長江邊長大,但我不會遊泳,因為父母嚴禁我下河學遊泳,每年長江邊上都有好幾個人淹死。因此,我隻能穿著內褲在邊上洗澡。背包隨時放在身邊,包上麵放的外褲腰間別著一枚閃閃發光的校徽,引起了一個同齡人的注意。他也是一名中學生,背著和我一樣的校徽,來自震旦中學。我們一見如故,聊得很投機。得知我去專區報考工業學校,他也被觸動。他父母並非泊船的主人,而是幫船主運貨到這裏來的,第二天他們還需用拖輪把貨物拖到目的地。我們驚喜地發現,他們第二天要走的路線和我是一方向,隻是停靠的碼頭不同。他的父母再三挽留我和他們一起吃晚飯,我非常感動,這幾天我吃的真正意義上的晚餐。他們還邀請我當晚留宿在船上。我和學友睡在甲板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第二天,我這位學友邀請我同行,當然我是心懷感激的。我在船上度過了快樂的一天,和學友天南地北地聊了一整天。等到晚飯時,這艘船便抵達了他的卸貨地點,離專區隻有三十裏路。於是,我又留在船上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我與學友道別致謝。下船後,他送我很長一段路,我們才依依惜別,相約未來某一天,也許還會在工業學校重聚。
離專區的地方已經不遠了,我緊張的心情逐漸放鬆。我在路上東走走西看看,這三十裏路我走了將近四個小時,直到下午兩點左右才到達考試地點。這原本是一所中學,現在隻有一位老人守在校門口,其他人都不見了。我便向老人說明來意,並請求能在教室裏過夜。老人見我有學生證明和行李,看起來很善良,顯得十分同情。他隻要求我晚上早點回校,不要等他關門後才來。我連連點頭,然後把行李寄放在老人的傳達室裏,便出校走走看看,準備找點東西吃。順便,我把隨身帶的複習課本拿出來,找了個陰涼的地方複習了幾個小時。又在江邊洗了個澡,換了衣服,刷洗幹淨後才回到學校。那晚由於緊張與興奮,我久久不能入睡。
我們考了兩天才結束,第四天在教委門前公布了名單,我在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還沒等我高興,就聽見有同學和教委值班的人在高聲爭論。原來,按規定我們這些外地考生是無法進入公立學校的。理由無外乎是考生太多,校舍有限,無法滿足每個考生的要求,連本地生源也隻能擇優錄取。然而,考慮到外地考生的艱辛,經教委研究決定,凡是上了錄取分數線的成績一律有效,教委會出具錄取證明,考生回到本縣後無需重新考試,繼續高中或讀師範任其選擇。我一時間感到崩潰,這趟辛苦的奔波算是白費了!我失落地領取了錄取通知書,便下到河邊,買了一張輪船的筒倉票準備回家。漫無目的地在碼頭四處張望,反正離船開時間還早,這時我碰到了一位年輕人正在賣草鞋,大聲叫著“便宜賣,便宜賣”。我猜他是不想在碼頭過夜,我無意間問了一句:“你有多少雙,要賣多少錢?”他回答說一共22雙,平常要賣兩毛錢一雙,如果全買的話隻要一毛五。我算了算,總共要三塊三,但我不想買,也沒有那麽多錢,於是隨口說了一下:“我隻有一塊八毛,賣就賣,不賣就算了。”我把身上的錢都掏出來給他看,他數了數確實隻有這麽多。他說:“小兄弟,我們交個朋友吧,你拿去吧。”於是我買下了這22雙草鞋。
那時我還沒有吃飯,沒錢了,隻能在船上用開水泡炒麵。我回到床上找了個安靜的角落,鋪上我的被單,躺在甲板上,望著夜空,思緒萬千,久久無法入睡。第二天下午,船靠到了奉節,我垂頭喪氣地回到了家。懶洋洋地把草鞋甩到姐夫的煙灘上讓他幫我賣掉。父母見我不高興的樣子,關心地問我考試的情況,我一口氣如實告訴他們。我姐姐在一旁安慰我說當老師也沒有什麽不好,但我心情平靜不下來,隻能在失望中慢慢等待上師範的日子。唯一讓我高興的是,姐夫幫我賣了草鞋,一共五塊三。
第十一章 辭白帝城
老天似乎並不打算讓我失望,就在新學年即將開始的某一天,我的同學們紛紛告訴我一個消息:我們班要提前畢業,去外地讀書,現在正在報名。我聽後立刻跑到學校,看到那裏有兩個人,其中一位是我熟悉的教導主任。他一開口便問我是否來報名,我回答說是。他在桌上的點名冊上找到了我們倆的名字,接著慎重地介紹了這次招生的目的和相關事項。從他的介紹中,我們得知這次全縣隻有我們班提前畢業,前往遠離家鄉的大城市讀書,目的是為了給國家培養一批急需的專業人才。我們不需要交學費,吃住和路費都由學校承擔。教導主任希望全班同學都去,但也表示不願去的同學可以選擇留在原學校繼續學習。他鼓勵我們回去和家長商量後再來報名。
回到家,我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父母、姐姐和姐夫,他們都非常高興。然而,媽媽顯得有些不安,擔心我去這麽遠的地方沒有人照顧,但她最終還是讓我去報名,因為她知道我無法留在身邊。於是,我很快回到學校報了名。
為此,家裏忙了好幾天。直到集合上船的那一天,送我的有父親、姐姐、姐夫,還有舅舅家和三姨家的兩位大表妹。父親他們走在前麵,姐夫幫我擰著行李,我和兩位表妹並肩跟在後麵,失去了往日相聚時的嬉鬧,隻剩下默默的陪伴,感到異常不舍。
我們來到了南門的輪船候船室,那裏已經聚集了很多人,班主任也來了,他像一位送子參軍的父親,叮囑我們要認真學習,直麵困難,笑對人生。我們整裝來到停靠在河邊的輪船上,等船穩穩靠好後,我們有序地排隊登船。背著背包,我們齊刷刷地站在輪船欄杆一邊,朝岸上的親人朋友揮手,看到幾位女同學掩麵而泣,甚至有人哭出了聲音。此情此景,我們也不禁流下惜別的淚水。在一聲聲長笛的催促中,船慢慢離開了碼頭,遠遠望去,親人們依然在向我們揮手。這時的白帝城不再像往日那樣高大雄偉,而是顯得格外渺小,漸漸在我的視野中變得模糊,直至完全消失。
我曆經千辛萬苦,隻為這一刻:終於走出白帝城!我慶幸自己今天做到了!
但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無論我走到哪裏,哪怕是天涯海角,我的心中始終有一隻腳、半顆心永遠留在故鄉:白帝城。
後注:
奉節:詩與曆史的交融之城
奉節,這座被譽為“詩城”的古老縣城,位於重慶市東部的三峽庫區,以其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壯麗的自然風光而著稱。它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特殊符號,既是戰爭與曆史的見證,也是詩人們靈感的源泉。
浸泡在詩中的城市
奉節自古以來就與詩歌結緣。李白曾在這裏寫下“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的千古名句,而杜甫更是在奉節客居兩年間創作了437首詩作。除了李白和杜甫,陳子昂、王維、孟郊、蘇軾等曆代文人墨客也曾在此駐足吟詠。奉節不僅是曆史上的戰略要地,更是一個充滿人文氣息的詩意之城。
古奉節城門——“依鬥”和“開濟”兩道城門便是取自杜甫的詩句,成為這座古城文化傳承的象征。然而,隨著三峽大壩的建設,古城已部分沉沒於長江之下。如今,奉節新城在古城遺址不遠的山頭崛起,承載著新一代人的生活和希望。
曆史的悲壯與文化的傳承
奉節的曆史充滿了戰爭與動蕩的痕跡。作為戰略要地,這座古城在兩千多年的曆史中屢次遷移。元代建立的古城廢墟中,千年古樹黃桷樹依舊屹立,似乎在向世人講述著奉節的古老傳說。奉節的命運總是與曆史的波濤緊密相連,這裏不僅是巴楚文化的中心之一,也是兵家必爭之地。
奉節與戰爭的聯係不僅體現在其戰略地位上,還體現在劉備托孤的曆史事件中。劉備在白帝城托孤給諸葛亮的故事,使奉節的永安宮成為三國文化的重要遺址。永安宮承載著劉備伐吳失敗後的無奈與痛苦,也象征著蜀漢曆史的落幕。今天,永安宮雖然早已毀損大半,但仍然吸引著眾多遊客前來緬懷那段三國往事。永安宮,也是我父親名字的出處。
奉節碼頭處於奉節城南,大小南門外皆有長石階通向江濱。大南門外石階寬約8米,石階每若幹級間設有平台。石階全部用大石條鋪就,號為二百九十多級,高五六十米。長階下即為奉節碼頭,船隻停泊甚多。
這種碼頭可以隨江水漲落調整高度,長江上下水船多在此處碼頭停靠,為長江上重要碼頭與水陸交通樞紐。因其地處三峽上口,古時船隻入峽,一般都在此休整。或因夏季洪水,不能行船,亦泊船於此等待時機。奉節城南也有過江渡口,舊名永樂渡,明時稱陽南渡,江南、江北往來皆從此過渡。奉節東西古道又沿城南而過,與南門外的石階相交,因此,自大南門碼頭通向城中的大道,一直是奉節最熱鬧的街道之一,沿途多客棧與貨棧。
永安宮:托孤的曆史回聲
永安宮曾是劉備的行宮,也是他人生最後的棲息之地。據傳,劉備在永安宮托孤時,滿懷對蜀漢未來的憂慮和對自身失敗的懊悔。他的“托孤”故事被後世奉節人廣為傳頌,也讓永安宮成為了蜀漢忠誠與仁義的象征。
雖然永安宮的建築多次毀於戰火,但它在奉節人心中的地位從未動搖。盡管隨著兩晉和隋唐的統一,永安宮的政治地位逐漸下降,但它作為曆史記憶的價值依然存在。奉節人認為,永安宮的真正意義在於它承載了劉備托孤這一曆史事件,象征著明君與忠臣的忠義精神。
詩與遠方
如今的奉節,雖已不再是古詩中的“詩城”,但它依然是眾多文人心中的靈感之源。古城雖已沉入江底,但奉節那獨特的人文氣息和詩意傳統卻通過新的城市空間得以延續。每一個來到奉節的人,都會被這裏濃厚的曆史文化和秀美的自然風光所吸引。奉節,這座浸泡在詩歌與曆史中的城市,仍然用它獨特的魅力訴說著千百年來的故事。
通過這座城,我們不僅能感受到曆史的悲壯與厚重,還能從詩篇中感悟到對美好未來的向往與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