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來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NAMA)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泡在亞洲文化展廳。主樓其餘的展廳走馬觀花看了一遍,而東側的展廳根本沒有去到。第二次來,決定先看東側的展廳及NAMA富有特色的室外雕塑展,如有時間再去主樓其他展廳一覽。待東側展廳和室外遊覽結束,腳不受控製地又回到主樓的中國文化展廳,還是喜歡的不得了,不知不覺就到了閉館時間。
東側展廳位於在NAMA老館基礎上向東延伸出來的新館。它完工於2007年,其設計師是美國當代建築師斯蒂文·霍爾(Steven Holl,代表作有北京當代MOMA、芬蘭赫爾辛基當代藝術博物館等 )。新館的地麵建築由同五個形狀不一的半透明玻璃體構成,地下空間則連為一體,包括當代藝術展廳、非洲和南美洲藝術展廳、攝影展廳及臨時展廳。新館開建時,曾遭到很多非議,批評它與具濃厚古典風格、厚重而內斂的老館風馬牛不相及。然而落成後因其外在空間的通透、開放和室內空間豐富的變化提供了非常新穎、獨特的博物館參觀體驗,吸引了大批參觀者並獲得巨大的成功,被《時代》周刊評為2008世界“新建築奇觀”之首( “鳥巢”和“大褲衩”在當年的評選中分列第六、第七位)。
圖片出處:https://artgeek.medium.com/the-nelson-atkins-museum-of-art-49ad1475ba9
印象比較深的幾件藏品,其中一件是亞曆克斯·卡茨 (ALEX KATZ)所繪《下午好》。畫布中央,一位坐在獨木舟上的女子麵向觀者。她戴著一頂白帽子,身著條紋T恤。有趣的是,盡管舟上女子握著槳滑水是動態的,但水和獨木舟是靜止的,水麵的倒影也是紋路清晰的靜止狀態。
亞曆克斯·卡茨 《下午好》創作時間:1974年 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
展品說明牌中介紹,“亞曆克斯·卡茨是一位美國具象派藝術家,以簡潔的大型簡化肖像和風景畫而聞名。這些畫作以平麵、鮮豔色彩和普通生活瞬間的呈現為特色。卡茨的風格體現了美國藝術中一種獨特的現實主義,融合了抽象和具象的元素。卡茨經常以朋友和家人為模特,《下午好》描繪了他的妻子兼繆斯女神艾達在獨木舟上的場景。艾達是他 250 多幅畫作的主題。”這讓我聯想到達利,他也曾稱他的妻子是他的繆斯女神,他妻子的形象同樣出現在他的多幅作品中,但他的畫作和繆斯女神是複雜、變化、動態和多麵的。而卡茲的畫給我的感受是凝固—時間、空間可以完全靜止和疏離,他所繪製的人物,仿佛也被固定在一個表情或思緒中—莫名其妙地讓人發呆、倒空,甚至有點“喝斷片”的感覺。我在這張畫作前看了很久,久到我的時空也靜止了。
回家讀書,發現卡茲的繪畫風格頗受浮世繪(Ukiyo-e)木版畫和繪畫大師喜多川歌麿的影響 (Jonathan Fineberg, Art Since 1940: Strategies of Being, 2nd edition, University of Illinois, 2003. 中文版 喬納森 費恩伯格《藝術史:1940年至今天》,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2015)。浮世繪(Ukiyo-e)是17至19世紀盛行於日本的一種藝術表現手法。“浮世”直譯為“浮動的世界”。大學日語二外的課上,老師曾經提到“憂き世”與“浮世”同音,其含義是“充滿憂傷、虛浮的世界”。江戶時代的僧侶作家淺井了意(Asai Ryoi)在小說《浮世物語》中提到—“隻為當下活,品月、品雪、櫻花和楓葉,唱歌、喝酒,隨波逐流,不擔心即將到來的貧困,輕快無憂,像一隻隨河水浮動的葫蘆:這就是所謂‘浮世’”。
我年輕時並不欣賞這樣的“浮世”精神,覺得人怎麽可以沒有目標的隨波逐流,被教導更多的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浮世繪畫作中展示的人物、風景,也因此讓我覺得浮誇和“不著調”。直到研究生期間去荷蘭阿姆斯特丹的梵高博物館(迄今為止我最喜歡、最被感動的畫家),了解到浮世繪竟然影響到早期法國印象派畫家如埃德加·德加,克勞德·莫奈,同時也深刻影響到後印象派畫家如文森特·梵高、保羅·高更、亨利·德·圖盧茲-羅特列克等等。梵高受浮世繪影響極深,他不僅收集了各種各樣的浮世繪版畫,其中約有500張流傳至今,成為梵高博物館的永久收藏,他更不斷地臨摹浮世繪,學習浮世繪畫作的透視、構圖、色彩,並將它們轉化成油畫。梵高的傳世之作《星夜》上空的螺旋狀雲彩即是致敬葛飾北齋的《神納川衝浪裏》。多年後,在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和大都會博物館分別看到了這兩幅畫作,我大膽的想法是,若把這兩幅畫作放在一起展出,該是一場多麽有趣而震撼的東西方藝術跨越時空的相聚啊!
文森特·梵高 《星夜》創作時間:1889年 (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圖片出處:https://www.moma.org/collection/works/79802
葛飾北齋,《神奈川衝浪裡》,創作時間:約1829-1833年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圖片出處:https://www.metmuseum.org/art/collection/search/45434
喜多川歌麿和葛飾北齋、歌川廣重並稱為“浮世繪三傑”。相比葛飾北齋和歌川廣重以風景畫而聞名,喜多川歌麿首創了帶有女性臉部特寫半身像的“大首繪”(就是通俗說法的大頭像)。如果說梵高等印象派畫家不斷學習、借鑒浮世繪畫作的透視、構圖、色彩並轉化至他們的作品中,亞曆克斯·卡茨這位美國現代藝術家感受到或者借鑒更多的是浮世繪畫作中對瞬間畫麵的把握。據說青島西海美術館在2021年開館暨首展中,曾經展出過卡茨的《致敬喜多川歌麿》
亞曆克斯·卡茨,《致敬喜多川歌麿》,創作時間:2008 圖片出處:http://www.tagartmuseum.com/cn/category/article-list/detail!article-007
我個人覺得卡茨以她妻子為模特的那副《藍雨傘2》更是與喜多川歌麿的數幅撐傘美人圖隔著時空遙相呼應,讓我細品不同文化中女性的美和一瞬千年。
亞曆克斯·卡茨, 《藍傘 2》,1972 年。亞麻布油畫,96 × 144 英寸(243.8 × 365.8 厘米)私人收藏,紐約。圖片出處:https://www.artandobject.com/news/alex-katz-makes-painting-look-easy-guggenheim
喜多川歌麿 《婦女人相十品》 創作時間:約1792-1793年 (大都會博物館)圖片出處:https://www.metmuseum.org/art/collection/search/55319
如果說亞曆克斯·卡茨的作品是具象而簡潔、輕盈而瞬間的,馬克·羅斯科(Mark Rothko)的畫作就是抽象而沉重的。在納爾遜,我有機會麵對麵欣賞羅斯科的《無題,第 11 號》(1963 年)。
深紫紅色底色上覆蓋著大塊邊緣柔和的藍黑色矩形。其上方和下方是窄窄的深棕灰色暈染矩形;左下方的下方矩形上方有八個小黑色水滴。這幅畫作屬於羅斯科的 “黑暗畫作”的係列。在這組作品之前,羅斯科創作了形式相似但色彩極其豐富多樣的畫作。其中的《6 號(紫色、綠色和紅色)》於2014年以1.86億美元的價格被俄羅斯億萬富翁雷波諾列夫購買 (目前是世界排名第七位的最昂貴畫作之一)。有趣的是,當新一代藝術評論家開始從形式主義的角度討論他那些充滿活力的彩色作品,並認為它們隻是色彩關係的表達時,羅斯科開始用暗色調作畫,以反抗那些有限的解讀。一身反骨絕不媚俗的羅斯科,讓我喜歡。
馬克·羅斯科 《《6 號(紫色、綠色和紅色)》,創作時間:1951年。圖片出處:https://worldart.news/2024/03/07/rothkos-most-expensive-painting-no-6-violet-green-and-red/
許多人把馬克·羅斯科歸於超現實主義和抽象藝術流派,但羅斯科拒絕給自己歸類。他說“我與超現實主義者和抽象藝術的爭吵,就像一個人與他的父母爭吵一樣;承認我根源的必然性和功能,但堅持我的不同意見;我既是他們,又是完全獨立於他們的整體”。(Jacob Baal-Teshuva, Rothko , Taschen, 2015, P31)他從耶魯大學退學(認為耶魯已經成為精英主義和種族主義的學校),除了繪畫,他對神話和宗教比較、哲學、弗洛伊德和榮格的心理學都有深入的研究,是一個如饑似渴的讀書者。對他影響最大的哲學思想就是尼采的《悲劇的誕生》。
觀看他的這幅畫作時,我首先想到的是米蘭·昆德拉的小說《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男主角托馬斯在特定的政治和社會背景下,通過與妻子特蕾莎、情人薩賓娜的關係,尋找自我的旅程。托馬斯最初相信每個人隻有一次生命,而且這種情況隻會發生一次,再也不會發生。在作者看來,這就是存在的“輕盈”。這種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挑戰了尼采的永恒輪回概念,定義了生命和所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有“重量”。因此,昆德拉認為,在我們如朝聖者尋求自我同一性的旅程中,“輕”與“重”不斷的相互作用和“不確定性(indeterminacy)不僅塑造了我們的過去,也改變了我們的現在並引導了我們的未來。在我看來,羅斯科的這幅畫並非是空無一物的虛空,它有輕盈也有沉重,有黑暗也有光明,有消亡也有重生。當一幅畫作,能夠超越純粹美學界限的體驗,引導觀者有機會不斷擴展我們的認知和情感體驗,如同梵高改變了我對浮世繪的不屑,卡茲助我體會什麽是永恒的一瞬,而羅斯科引導我麵對心靈的掙紮和生命的複雜,為著它們和它們的創作者,我要心存敬意並感恩。
還有幾件展品我非常喜歡,因為篇幅有限,不一一介紹。放上圖片和展品說明牌內容,供大家欣賞。
埃爾·安納蘇伊 (El Anatsui),《Dusasa I》 創作時間:2007。圖片出處:https://art.nelson-atkins.org/objects/54936/dusasa-i?ctx=eb9bccaa-5c3d-4079-a6a7-a128d9e9767f&idx=0
展品說明牌內容翻譯:《Dusasa I》是用回收的酒瓶蓋製作的,這些酒瓶蓋被壓平並用銅線縫合在一起。安納蘇伊用金屬形狀來表現構圖,讓材料和顏色暗示構圖。藝術家對酒瓶蓋的使用既表達了酒作為殖民勢力與奴隸交易的商品的曆史作用,也隱含了酒在祭祀儀式上祈禱的用途。Dusasa 這個名字來自埃維語 du 和 sasa,意思是不同元素在巨大規模上的融合。(注:在參觀的時候,一位博物館誌願者—笑起來猶如老頑童的老人家—特意走來問我有沒有發現這個構圖的形狀是一幅非洲地圖,仿佛是一語驚醒夢中人,原來如此。)
這幅展品現場看的效果非常非常驚豔,占了一整麵牆,真美!
圖片出處:https://art.nelson-atkins.org/objects/34225/memento-5?ctx=bb5a5fe6-6c4e-4ad9-8de8-c4936586a4db&idx=2
展品說明牌內容翻譯:《紀念物 #5》是芝加哥藝術家 Kerry James Marshall 的《紀念物》係列的最後一幅畫作,也是一首民權運動的挽歌。這幅單色畫描繪了一位站在客廳中央的黑人天使。這位人物莊嚴地拉上了閃閃發光的銀色窗簾,象征性地結束了十年的和平公民抗命、勇敢的遊行、富有遠見的演講、正義的立法、爆炸性的騷亂和悲慘的死亡。天使身後左右兩側分別是約翰·肯尼迪總統、羅伯特·肯尼迪參議員、馬丁·路德·金牧師和馬爾科姆·艾克斯的臉。這十年的每一年都出現在閃閃發光的線條之間,還可以看到“記住”一詞的片段。在底部,馬歇爾寫道:“多麽美好的時光。多麽美好的時光。”(注:趙總一眼就看到馬爾科姆·艾克斯的臉,告訴我“這家夥”的頭像他在Nebraska State Capitol 榮譽廳見過,證明自己絕非“臉盲”。)
以及納爾遜博物館的標誌性雕塑,羽毛球。
1994 年,克萊斯·奧爾登堡 (Claes Oldenburg) 和庫斯耶·範·布魯根 (Coosje van Bruggen) 夫婦受委托為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館設計雕塑。他們把博物館想象成羽毛球網,把草坪想象成運動場,以此回應原有新古典主義建築的正式性和草坪的綠色。兩人設計了四個羽毛球,擺放時仿佛它們剛落在網的兩側。每個羽毛球重 5,500 磅,高近 18 英尺,直徑約 16 英尺。
別錯過這個穿牆而過的石頭堆。越看越可愛,好像是砌上癮的石匠,哎喲,多了一截。
圖片出處:https://art.nelson-atkins.org/objects/72545/walking-wall-fragment-gallery-walk?ctx=152e8132-6f62-4d82-a159-5e85e63de802&idx=519
我對美國當代藝術所知甚少。幾年前去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MOMA)參觀,不少藏品看不明白,有些就是單純地喜歡,還有些不合眼緣就一瞥而過。我寬慰自己,雲裏霧裏地遊覽,也是一種體驗。這次去了納爾遜,當代藝術展對我而言還似水中望月,幸有博物館的展品說明牌充當了藝術“擺渡人”的角色,助我了解展品的曆史和內涵。回家以後去大學圖書館借了幾本美國當代藝術的著作,權當補課,希望下次再去時,和更多的展品“套套近乎”,有更多、更奇妙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