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1967 年夏末,江青“文攻武衛”的口號揭開了全國武鬥的序幕:重慶動用了軍艦坦克;徐州調山東安徽江蘇三省農民進城。阜陽雖未鬧成那樣,但“東方紅”造反派遊行後,武鬥陡然升級。所幸小剛兩月前出門,沒在縣城打鬥;但兵荒馬亂,還是牽掛。小剛經常寄明信片,歪歪扭扭地寫著:“媽,我們在烏魯木齊。”“到拉薩了。”他從小就知道疼人,見媽媽蹲著洗衣裳,就拿來小凳,包餃子他也會忙著剝蒜。唉,要是不搞文革該多好?
秋末十二軍進駐合肥,阜陽打出“歡迎 6408 部隊子弟兵進城”的橫幅標語,小城內的武鬥漸漸平息。一個下午,在外串聯多日的馮剛不期而歸,著實把如蘭嚇得不輕。
望著他腰間那寒光閃閃的匕首說:“小剛,你要這把刀幹啥?”
“一進門你就數落我?媽!”
“怕你惹禍。”
“放心,不會給你惹禍。”馮剛從背包裏翻出一個皮套,把匕首插進去。
如蘭跟兒子說著話,擀出一劑子麵條,煮熟了盛在碗裏,淋了麻油醬油,又剝了兩個鹹鴨蛋。看著小剛端起大碗吃上了,轉身寫了字條,出門丟進老周的窩棚裏。轉天老周擔水來,如蘭再次囑咐他,每天下午留神看看圍牆西南角有沒有楝棗子,不多不少三顆,就來過夜;沒有,絕不能來。
兒子回來打亂如蘭的生活,添加了心中的負擔,她整日價惴惴不安,仿佛大難就要臨頭似的。生動喜慶的臉龐愁眉不展,爽利輕盈的腳步也變得呆滯遲疑,惹得街坊鄰居還以為她得了大病,見麵就問長問短。
元月,阜陽“東方紅”和“八二七”兩大派實行大聯合,不久又實現三結合。作為革命群眾組織的負責人,馮剛成了鄉鎮革委會的領導。當時正在修建阜陽到濉溪的200公裏鐵路,他負責安排人員巡夜,整宿在辦公室的電話機前值班,偶爾也回家住一晚。當官後他穩重多了,像個小大人似的,如蘭卻怎麽也想不出這個15歲的大孩子到底能幹啥。
打那以後,老周隻要見到三顆楝棗子,天黑便翻牆來,天不明翻牆去,偷偷摸摸地像做賊一樣。
漫天飄雪的一個夜晚,老周拔出通向火牆煙道的鐵板,煙火經過裏間火炕通向煙囪。
如蘭坐在燒熱的炕頭上,邊包餃子邊說:“我肚裏的孩子已經三個月了,老周家要有根啦。”看著老周睜大的眼睛,她說:“別怕,你忘啦?八月十五老馮不是回來過嗎?說是他的孩子也說得過去。”
老周放下擀麵棍拍了拍手上的麵粉,摸著她的肚子,憨憨地笑著問: “你咋知道懷上了?”
“女人自己當然知道啦,再過兩天,隔著肚皮就能看到小人兒翻跟頭。”
新年時老馮回來,陪如蘭去醫院檢查,知道她懷上孩子,對她更加體貼。這讓如蘭不安:要是他知道真相會多傷心啊?小剛知道要添個弟弟或妹妹,借了輛板車,吭哧吭哧拉回取暖的蜂窩煤。如此愛她敬她的兒子會怎樣麵對已經發生的一切呢?為了這爺倆,跟老周也不能再續前緣了,趁著煙不出火不冒,了斷這段孽情吧。可等老馮一走,她便坐立不安地等著老周到來。
這夜,她說起自己的焦慮。
老周說:“你沒啥對不起老馮的。他救了你老爹和大哥,你也給他生了兒子,守了半輩子活寡。”
“我怕你遭罪。”
“我不怕。有了這段真情,千刀萬剮也心……”
如蘭捂住他的嘴,伏在他的胸口上哭起來。為這一番動情的話,為那不敢想象的前景。他好言好語哄了半天,她才抹了抹滿臉的淚水說:“哪天你走,我跟著你下九泉!”話沒說完,便被一雙鐵臂勒得喘不過氣來。
滿滿的潁河水歡快地流淌,兩岸麥苗挺直了腰身,描繪著藍天的邊際;鵝黃嫩綠的樹枝在微風裏搖曳,塗抹著春天的色彩。
老周擔水走進廚房,美滋滋地說:“如蘭,我給你買了一雙布鞋。”
“在哪兒?”
老周把水倒進水缸,水捎底朝天,水捎底綁著一雙布鞋:“瞧。”
“就想要一雙跟腳兒的布鞋。呦,還繡著一對鴛鴦呢,要花多少錢呀,哪來這麽多錢呢?”
“早年佃戶王老二和張老先生看著我長大,錢是他們偷偷塞給我的。”
“張老先生?”
“早年在東屋教私塾的先生,那個白頭發白眉毛白胡子的老先生。”
“他們給你的錢,你花,再不作興給我買東西了。”
她穿上新鞋,看著說:“正合腳,樣式也好,就這一對暗紅色的鴛鴦忒不起眼了……”
“咱不要顯擺,心裏美就是了,穿上啊。”
“不,現在不穿。留著,等咱們遠走高飛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