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5日,東京的電波傳遍了太平洋的每一角落。無線電裏,天皇的聲音顫抖而低沉,宣告“大東亞戰爭”結束。聽到消息的14萬名軍人頓時沉默了下來,有人放下了鋤頭,有人靠在機槍的鐵皮上,有人淚水順著滿是泥土的臉頰滑落。他們不是在東京,不是在大阪,而是在南太平洋的拉包爾——一座被盟軍封鎖了整整三年的孤島。三年間,沒有一條運輸船能突破封鎖,沒有一顆子彈來自祖國,然而這14萬人,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而這一切,都與一個名字緊密相連:今村均。
今村均原本是帝國陸軍的明星人物。1886年,他出生在日本宮城縣,自幼體弱,常常咳嗽到臉色發青。但偏偏,軍營的鐵與血讓他活了下來。他在日本陸軍大學成績優異,是所謂“軍刀組”的精英,官運亨通。到1941年,他已是堂堂的第十六軍司令官。那一年,他帶著不到四萬兵力,硬是把十萬荷蘭軍人從爪哇趕下海,奪得大片殖民地和寶貴的石油。軍神東條英機拍著桌子說:“這個人,可以打硬仗。”於是今村被派往更凶險的拉包爾,統領第八方麵軍。
然而,命運開了個殘酷的玩笑。美軍的“跳島戰術”如同一張無形的網,繞開堅守的日軍重鎮,卻死死掐住補給線。拉包爾被徹底孤立。剛被圍困時,士兵們心裏還有幻想:“帝國一定會來救我們。”但日子一天天過去,補給一船也沒來,唯一到來的,是高空轟炸的黑影。炸彈撕裂營房,焚燒叢林,卻帶不來敵人的登陸。今村均望著天空,忽然明白:他們被拋棄了。
當饑餓的陰影第一次在營區蔓延時,士兵們哄搶倉庫,有人偷殺戰馬充饑。今村均下令:誰再擅自取糧,軍法處置。可他心裏清楚,僅靠倉庫裏的糧食,哪怕一粒米分成十份,也撐不過幾個月。“既然被困,就要自己活下去。”這是今村均做出的決定。
他把部隊中農民出身的士兵召集到身邊,成立一支“開荒先鋒”。他們拿起的,不再隻是刺刀和步槍,而是鋤頭、鐮刀、木棍。今村均親自到田地裏插下第一株木薯苗——士兵們看到將軍的背影,哄然沉默,隨後一個個跟著彎下了腰。耕作初期,挫折接踵而至。玉米一夜之間被鸚鵡成群啄光;旱稻黃葉成片倒伏;新開的地被熱帶暴雨衝成泥塘。士兵們抱怨:“我們是帝國軍人,不是農夫!”
今村均隻是冷冷地回答:“餓死的軍人,算不得軍人。”他命人去請教島上的土著人,學習他們種木薯、紅薯的方式,並用子彈和小刀換來一袋袋種子。士兵們在訓練間隙被派去挖溝渠、築梯田。漸漸地,綠色一點點爬上這片曾經荒蕪的土地。終於有一天,第一批紅薯成熟。鍋裏熱騰騰的薯塊被切開,冒著白氣。幾名士兵搶著咬下一口,眼淚卻流了下來——不是因為燙,而是因為他們活下去的希望被點燃了。
食物解決後,今村均又盯上了另一件事:武器與工具。美軍的轟炸留下無數啞彈和彈殼。有人提議把它們扔進海裏,省得爆炸。今村卻下令:“不,都是寶貝。”他召集理工科出身的士兵,搭起簡易工棚,成立“研究所”。在鐵錘與火星中,鏽跡斑斑的彈殼被敲打成新的子彈殼,炸藥被小心翼翼地提取再裝填。廢鐵被打造成鐮刀、鋤頭、螺絲。
更令人咋舌的是,他們居然拚裝出了飛機。被打落的美軍飛機殘骸被一塊塊拆下,東拚西湊,硬是組裝出幾架零式戰機與一架偵察機。雖然很少真正升空,但它們停在跑道邊,就像精神圖騰,讓士兵們相信自己還沒徹底廢掉。島上甚至有了“糖廠”和“酒坊”。士兵們用椰子榨油、熬糖,用發酵的汁液釀酒。有人調侃:“這是大東亞共榮圈裏的小天堂。”可每個人心裏都清楚,這天堂是用汗水、血與饑餓換來的。
盟軍的轟炸仍在繼續。今村均下令挖掘地道。十幾萬人輪班作業,在雨林下掏空了一百多公裏的地下通道。地道內有糧倉、武器庫、宿舍、醫院。通風孔巧妙地偽裝在樹叢裏,不仔細看根本找不到。士兵們住進地道,避免了熱帶瘴氣與炸彈襲擊。地道潮濕陰暗,但至少能保命。久而久之,這些暗道竟成了一座地下城市。美軍偵察機不斷盤旋,卻遲遲找不到日軍大規模活動的跡象。他們猜測:也許這群鬼子早就餓死了。
1945年夏天,天皇的投降詔書傳到島上。今村均沉默了許久,終於下令:擦亮武器,把它們整整齊齊堆放在空地上。隨後,他派人向盟軍發出信息:願意無條件投降。
幾天後,三千名澳大利亞士兵乘驅逐艦抵達。他們本以為隻會看到幾十個奄奄一息的殘兵。可眼前,卻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整齊的營房、成片的田野、工廠裏叮叮當當的聲音。“這……是潰軍的營地?”澳軍指揮官目瞪口呆。今村均帶著笑意,遞上名冊和物資清單:十四萬人,糧食儲備足夠十年,還有自製武器和飛機。他還熱心地建議:“戰俘營和軍營已經準備好了,你們可以直接搬進去。”
於是出現了荒唐的一幕——三千澳軍住進舒適的營房,而十四萬日軍,則乖乖關進他們自己搭建的戰俘營,中間隔著鋼絲網。每天清晨,鬼子們依舊整齊出操、下田勞作,澳軍望著這一切,哭笑不得。
這十四萬日軍並沒有立刻遣返。他們又在島上多待了一年,把最後一茬莊稼收割幹淨,才依依不舍地登船回國。當別處的日本人抱著親人的骨灰罐回鄉時,拉包爾的士兵們卻扛著滿船的紅薯、木薯和糖塊。有人自嘲:“我們是帝國最幸福的俘虜。”
今村均本人在戰後被押往爪哇、東京等地服刑,直到1954年獲釋。此後,他在狹小的家中默默寫反省書,直至1968年病逝。曆史學家評價他:“他是一個殘酷的侵略者,但也是一位懂得讓部下活下去的將軍。”
拉包爾的故事,就像一出荒誕劇。戰爭讓人性扭曲,在孤島上,今村均帶著十四萬人演繹了一場“荒野求生”。這既是奇跡,也是諷刺。所有的智慧與勤勞,若是沒有戰爭,本可以造福無數生靈;可惜,這一切,隻是荒島上的一場虛幻繁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