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考古學家在若幹年後挖掘出一座摩天大樓林立、港口曾經繁忙、銀行密布的城市遺跡,他們或許會驚歎:啊,這裏曾是個國際金融中心。然後,他們會繼續往下挖,發現一些特別的化石,比如破碎的報紙、被刪改的社交媒體截圖、以及一張張空白的言論表達權。是的,他們挖到的是香港——一個正在從金融繁華走向話語沉寂的城市,一個活生生的“國際金融中心遺址”。
2020年6月30日,《中華人民共和國香港特別行政區維護國家安全法》(簡稱“港區國安法”)正式實施。從那一天起,香港的“氣氛”就變了——變得寂靜、壓抑、敏感,如同一個正在接受長期高壓氧治療的病人。
過去,香港是一個“講得出、罵得響、說了不怕坐牢”的地方。港人習慣在地鐵上、街頭上、報紙專欄裏和電台熱線中暢所欲言。反對意見不但存在,而且有聲有色。而今天,言論空間日漸緊縮,媒體人接連被捕,新聞機構相繼關門。2021年,香港《蘋果日報》在經營壓力與司法打擊雙重夾擊下停刊,《立場新聞》也在年底被查封。曾經象征新聞自由的燈塔,一盞接一盞熄滅。
對一個自由經濟體來說,報禁言禁不僅是言論的限製,更是投資者信心的打擊。資本不是愛國的,它隻愛自由、安全與預期。當言論被鉗製,法律的不確定性增加,資本開始用腳投票。
有人說,香港的金融中心地位沒變,還在發債、炒樓、辦IPO。但是,我們可以來看看幾組關鍵數據:金融人才外流:2023年,香港會計師公會數據顯示,該年度新增會員人數下降超過三成。四大會計師事務所之一的安永,宣布將部分區域職能轉移到新加坡;企業出走:據英國《金融時報》報道,2022年一年中,至少有超過50家原本在香港設有總部或區域辦事處的跨國公司,遷往新加坡或東京;資金流出:2022年港元聯係匯率頻繁觸發弱方兌換保證,金管局持續幹預,資金明顯流出。據Bloomberg估算,香港可能在兩年間流出超過2000億美元的資本;IPO市場萎縮:2023年,港交所全年新股集資額約為460億港元,不僅大幅低於高峰時期的2018年(超過2800億港元),甚至落後於東南亞新興市場。
這些數字告訴我們一個殘酷的現實:金融“中心”的定義不僅僅是樓高路寬,也不是上市公司數量堆出來的,而是基於法治、公信力、資訊自由和市場透明度的生態係統。當這個係統崩塌,“中心”就成了一個空殼,一個華麗的“遺址”。
曾經有官員譏諷媒體“咬住言論自由不放”,強調經濟發展才是硬道理。然而,金融從來不是一個“真空運作”的領域,它不是開幾個銀行賬戶、造幾棟摩天大樓就能成立的。資本市場的運行基礎,是信息的充分流動、法律的可預期性與機構的獨立性。新聞媒體的調查、輿論的監督、學術的批評,這些看似“無關金融”的言論活動,實際上構成了整個金融秩序的潤滑劑與穩定器。
一個沒有獨立新聞的城市,就像一個失去了體溫計的病人,它無法及時覺察市場泡沫、監管缺失和官商勾結等係統性風險。一個失去了批評自由的社會,也容易陷入官僚自滿與政策盲區,最終連帶拖累經濟與資本信心。當香港媒體紛紛沉寂、NGO大批關閉、大學講座錄音被舉報,真正退出的不隻是新聞自由者,更是那些原本願意押注香港法治與自由的跨國資本。
一個有趣的現象是:越是官方高調宣傳香港“前景無憂”“投資環境依舊良好”,越容易讓國際市場感到心驚。比如2023年夏天,香港政府推出“香港夜繽紛”係列活動,以刺激消費和重塑信心,但收效甚微,更多的是尷尬——因為信心這東西,不靠燈光和煙火堆砌,而靠製度與環境養成。
一個典型例子是美國智庫“自由之家”與“記者無國界”對香港自由度的連續降級。香港在《新聞自由指數》中,已從2002年的全球第18位滑落至2024年的第140位。而香港大學法律學院的國際聲譽,也在過去幾年連續下跌,越來越多的國際學術會議,選擇避開這座曾經的“學術自由港”。國際評級機構與智庫,並非“抹黑”,而是“用腳測溫”。當他們頻頻給香港降級,實則代表著一個金融生態係統的核心——製度信任度正在急劇流失。
對於普通香港人而言,更深的失落不在於股市跌了多少,而在於那種“可預期的人生設計”逐漸崩解。過去,香港人習慣計劃未來:孩子在哪裏上學,老年去哪裏養老,是否移民、是否創業,都有一套精密計算。但如今,“不確定”成了生活的主旋律。不是你做了什麽犯法,而是你不知道哪天“犯法”會重新定義。
香港中產的“移民潮”就是對不確定性的反應。不是因為貧窮,而是因為不自由。香港機場的離境人潮,正是“遺址”上最後的告別儀式。他們或許沒有舉牌抗議,但他們用背影投票。
香港今天看似依然熱鬧,匯率穩、股票有得炒,地鐵不誤點。但這是一種“僵屍繁榮”——製度已壞,殼子還在;自由已失,麵具未摘。金融中心不是口號喊出來的,它是製度建出來的。而製度的根基,是對言論自由的尊重,是對批評者的包容,是對權力的約束。
當香港把言論關進籠子,它也同時把金融未來鎖進了時間的保險箱裏。這個“國際金融中心”或許還在地圖上、還在政府報告裏,但在世界的心目中,它已經成為一個逐漸風化的遺址。這裏曾經繁華,也曾自由,如今隻剩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