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我們場種豬連的一對夫婦把六歲的女兒和三歲的兒子留在家裏去上班。姐弟倆捅煤爐子玩兒,一小塊燃著的煤掉下來,落在男孩的棉鞋和棉襪之間。新疆無煙煤有個特點,隻要燃著,就不會熄滅,直到完全燃盡,隻剩一堆白灰為止。有煙煤不是這樣,哪怕燃得再旺,把它們扒開,一會兒就會熄滅,變成焦炭。
落在男孩棉鞋裏麵的煤塊繼續燃燒,當把棉襪燃著燒透時,疼痛讓男孩哭喊起來。由於他家離其他住戶較遠,別人聽不到孩子的哭喊聲。
那時的孩子也憨,六歲的姐姐不知幫弟弟把鞋子和棉襪脫下來。
棉襪棉鞋繼續燃燒,引著了棉褲。煙,布滿了房間。女孩也嚎啕起來。男孩疼得到處爬,地上都是一道道灰痕。男孩不停的用另一隻腳去蹬燃著的棉褲腿,另一條棉褲腿也燃著了。
伊犁地區冬天太冷,門被屋裏的濕氣侵蝕得脹鼓鼓的,用力關上後大人都很難打開,六歲的姐姐打不開門。
男孩的一條棉褲腿燒到膝蓋,腳已被燒得變了形。另一隻腳也燒得麵目全非。有人從他家門口路過發現時,男孩已昏死過去。
在醫院搶救了兩天,還是死了。
我當時聽得膽戰心驚,現想起此事趕快把栓女兒的長圍巾再係緊一些。
兒子一多歲了,還不會走,繼續摁在木箱裏倒也安全。我把女兒像栓小狗一樣栓著,她隻能轉半個圓,也沒惹出什麽麻煩。
習慣成自然,每當我把兒子摁進木箱,塞好尿布,女兒就會張開雙臂等我綁。
每年的麥收季節,汽車把康拜因吐出的麥粒拉到庫房的院子裏晾曬。傍晚,祝帶著兩個職工把曬幹的麥子堆成堆,就忙著裝袋、過稱、入庫。
我收工回家,先解放女兒,再把兒子抱到院子裏的地上,讓他們隨便玩。兒子不會走也不會爬,隻會左右向前移動屁股。我一邊做飯一邊用眼睛巡視孩子。
有一天,當我抬頭看兒子時,大吃一驚,已移到麥堆旁的兒子正抓著麥粒一把一把向嘴裏塞。我急忙跑過去把他抱過來摁在木箱中繼續做飯。
第二天的早上,兒子屙下一小堆兒麥粒。
現在想想,孩子跟著我受多大委屈,他是餓極了才抓生麥吃的呀。
1971年7月份,我又回徐州了,因我即將臨產。隻有利用產假的機會,才能回家探親。
我隻帶兩歲的兒子回家,三歲的女兒留給了祝,我一個人實在帶不了兩個孩子。
路上的辛苦自不可言說,比第一次探親不知好了多少倍。畢竟兒子能跟隨我走,不需要我抱了。帶的東西也少,已是初夏天氣,也暖和了。
小兒子是1971年8月6 日的生人。在醫院裏住了三天,母親直接把我接回家。我和母親兩人看護三個孩子,除了我的兩個兒子外,還有我的小妹妹。經過母親不懈的努力,妹妹在五歲那年,終於學會走路了,隻是跛得厲害。
在母親家的那段日子裏,沒有悲傷,沒有焦慮,沒有委屈。沒有孤獨和不安。平平靜靜地生活著,真想永遠這樣生活下去。可是,在中國是不行的,人人都被戶口、油糧關係、個人檔案捆綁著,而繩頭攥在政府手裏,他們一旦把你栓在哪裏,你就得在哪兒工作生活一輩子,如果在沒有戶口的地方生活,就是黑戶,也叫盲流。黑戶是沒有尊嚴的,派出所的警察、街道辦事處的工作人員,隨時隨地會盤問你。出了刑事案件,首先懷疑的就是黑戶。
我在家住了半年,街道主任找來了,好像很體貼地說:“閨女,咱不能總這樣過下去吧?咱們還要抓革命促生產呐。你也不是這兒的人,你的糧食計劃也不在這兒,都吃父母的,你不是給他們增加負擔嗎?回去吧。閨女,回你的原單位,那才是你應該呆的地方······”
街道主任走後,母親說:“別聽他的,不吃他的,不喝他的,管得著嗎?”
管是管不著,但,三口人的糧油計劃,六口人來吃,已下放到農村的弟弟還經常回來,這些現實,我不得不考慮。
正在這時,祝來了封電報,:“放下兩孩子,速歸。參加培訓。”
母親聽完電報內容,頓了頓,堅定地說:“你走吧,孩子我來帶”。
我放下六個月正吃奶的小兒子,放下兩歲半的大兒子,隻身一人回了新疆。
現在,我深深地內疚,我怎麽那麽自私?為了自己的“前途”,竟忍心把兩個幼小的孩子推給母親。何況我還有一個殘疾小妹妹。還有一個年邁的爺爺。現在的我,每每想到這些,就後悔得直揪自己的頭發。母親的早逝,都是勞累過度、身體透支造成的。
母親呀。我帶給您的傷害,不僅是心靈的,還有身體的。
果然是培訓班。地點在察布查爾縣中學,培訓小學老師,學程一年。
不知是哪個中央領導提出“複課鬧革命”,如果再不複課,中國文化就要斷檔。其實,已經斷檔,中國將會成為一個文盲大國。
課,可以複,但老師不好找。文化大革命的矛頭直對知識分子,老師首當其中。凡是有知識的人,都成了臭老九,都被打翻在地,還沒有爬起來。
老師奇缺。我這個剛上完高一就輟學的肄業生,竟能填補老師的空缺。真叫做“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
一年後,我被分配到察布查爾縣八鄉任中學老師。
這一年,可苦了我遠在徐州的母親。
我母親一個人帶三個孩子,為了補貼家用,還報名參加礦上的家屬工。
那時,年輕人全都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去了,各行各業都缺人。煤礦更需要。
父親所在的礦井,是一個三千多人的中型礦井。三千多人的吃喝拉撒全由後勤負責。後勤人員奇缺,沒辦法,隻好招收礦工家屬參加工作,名曰“家屬工”。
打掃衛生、食堂切菜、看守大門、看守自行車、洗補工作服。礦工因公死亡後,他們的家屬來礦的接待安撫工作,都是家屬工的事。
我母親的工作是看守自行車,收牌發牌,打掃車棚的衛生。長期白班。
母親每天一大早就起床做飯,喂了這個喂那個。給我的小兒子兌奶粉喂奶。孩子們吃飽後,把奶粉、奶瓶、保溫杯、尿片等胡亂塞進一個包裏背在肩上,然後分別把三個孩子抱上特製的木輪車,兩頭各坐一個,中間躺一個。母親一邊推著車子,一邊啃著幹煎餅。那時沒有托兒所,領導允許家屬帶孩子去上班。
我不知母親是怎樣熬過那一年多的。
一年後,托回家探親的河南老鄉把大兒子帶回新疆,算是給母親減輕了一點負擔。
分配我去教學的地址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察布查爾錫伯族自治縣八鄉中學。我教的是初一的語文。
按理說,高一的文化程度隻能教小學,但缺老師,隻能趕鴨子上架。
不過,少數民族的孩子連漢話都說不好,漢文化基礎較差,我勉強還能勝任。對於錫伯族這個民族的認識,我曾寫過一篇短文,收集在紀念支邊青年赴疆五十周年的《回望青春》中。現摘抄如下:
錫伯族見聞
有幸,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去察布查爾縣八鄉當了一年老師,對這個民族印象頗深。
錫伯族是十八世紀中葉,清政府從盛京(今沈陽)征調錫伯族官兵連同他們的家屬共三千多人,經過一年零五個月艱難跋涉,才到達新疆伊犁地區屯墾戍邊的,真可謂開了支邊人的先河。
據說,他們到達伊犁後,僅剩一千餘人,分成八個旗(後改為八個鄉),像種子一樣撒落在天山山穀伊犁河畔。不但頑強地生存下來而且不斷的發展壯大。
聰明勤勞的錫伯人引來伊犁河的水灌溉田地,由於人少地多,肥料不足,就進行輪耕。今年種這塊,明年種那塊。用草做綠肥。他們廣種薄收,延續著自己的族群。
在夏收季節,因地闊路遠,交通不便,參加夏收的青壯年往往幾天都不回家,吃住在事先蓋好的房子裏。這種房子蓋在地裏,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間,房子分裏外間,外間是廚房,裏間是臥室。廚房非常簡單整潔,一口盛水大缸,一個麵案,一個地鍋灶。鍋灶的出煙口通向裏間的大炕,又被連著大炕的煙囪把煙抽走。一般十幾個人的吃喝由一位婦女負責。主食就是錫族餅。
錫族餅的麵和的要軟,麵發好後揪成麵團,麵團的大小視鍋的大小而定。把麵團擀成一厘米厚的麵坯。鍋燒熱後,把麵坯貼向鍋底,停兩三秒,麵坯就會出現小泡,用雙手把麵坯旋轉幾下,讓麵坯受熱均勻,這時會出現更多的小泡泡,把麵坯翻轉過來,就不要再動了。趁這個機會,趕快用撥火棍向鍋底扒拉些麥草。撥火棍一丟,又是揪劑子、揉麵團、再續一次火,第二個麵團擀成麵坯後,第一張鬆軟可口的錫族餅就出鍋了。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
堂姐的媽媽是平凡而偉大的女性,燃燒自己,為了下一代。
堂姐的生活中見到了曙光。無論生活多麽艱辛,我們需要看到希望。
堂姐進學校當了老師,苦盡甜來,應該是命運的轉折點。希望堂姐的教師生涯越走越寬!
謝謝梧桐兄分享!梧桐兄,周末快樂!
真不容易!
那篇寫孩子被燒的,太恐怖了。梧桐兄好文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