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家隻有一間半房子。在那大的房間裏,靠北牆鋪張大床,那是父母休息的地方。日常起居飲食,招待客人全在這間房子裏。那半間屋裏放張小床,是二十歲弟弟的臥室。在門外邊搭個棚子做廚房。我來的時候,父親和弟弟都不在家,母親告訴我,他們挖煤泥去了。買煤泥作燃料需要自己去挖。
三天三夜的火車我隻是抱著孩子打盹,一路的顛簸,加上剛剛的嚎哭,已經沒有力氣多說話。我坐在椅子上,感覺好像還在火車上一樣,暈暈乎乎的亂晃。鄰居們見狀,紛紛告辭。母親也忙著做飯,喂孩子。可能是回到親人身旁有了依靠吧,心身一下子放鬆下來,什麽都不想了,什麽都不顧了。累、困、乏征服了我。
鄰居們走後,我摸索著上了大床,躺下就昏睡過去。等我醒來,已是半夜,
其實,我是被一雙火辣辣的眼睛盯醒的。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一股穿透肌膚直達心靈的力在刺激著我的神經。我猛地睜開眼睛,發現母親站在床前正緊緊地盯著我看。
坐在一旁的父親說:“小蘭,你睡著的時候,你娘不錯眼珠兒看你,一看就是大半夜。”我的淚刹那間模糊了雙眼,抱住母親泣不成聲。
母親撫摸著我的頭說:“兒啊。你真狠心。”母親這句愛中帶有責備的話,讓我無地自容。
第二天,我早早起床準備幫母親做早飯。房間裏沒有人,父母都不在家。我下了床,發現他們臨時鋪的地鋪上,有一個小女孩睡得正香,看樣子,也不過兩歲。父親正好進來,我指指孩子問:“這是誰家的孩子?”
父親沒有做聲,轉身出去了。我正疑惑時,鄰居韓嬸走了過來。
“閨女,你坐下,我給你說。”韓嬸命令式的對我說。
“你知道三年前你那麽狠心的一走,你娘是怎樣受過來的嗎?你娘就生你和你弟弟兩人。不象我們,六七個孩子,走一個不覺得有啥。可你一走,你家就象搨了半邊天,你娘想你想得發瘋。雖說你們才搬來兩年多,可整個工人村都知道你娘想閨女想得白天哭,夜裏哭。還有你三天兩頭寄來的信,你弟弟唸著,你娘哭著。你弟弟唸完了,你娘哭得昏了過去。閨女呀,既然當初你非得走,再苦再累再想家,你也得忍著,幹嘛封封信都淚跡斑斑叫苦連天的,你娘能受得了嗎?”
我想起在我最想家的時候,我是天天寫信,張張信紙都有淚痕。我曾接到父親的一封回信,信中說,別再寫那些想家難過的事啦,看得讓人受不了。
記得我當時心中一沉,心想,有痛苦不給父母說給誰說。果然,第二封信接著來了,信裏說,孩子,痛苦難過就給我們說,我們給你分憂解愁。
韓嬸接著說:“有一次,一個姑娘在路上走,兩根大辮子垂在腰間晃呀晃,後影很像你。你娘非得說是你回來了,在後邊邊追邊喊:‘蘭,蘭,我的兒,咱家住在這裏……’嚇得那姑娘撒腿就跑。我們也覺得這樣下去不行,時間長了,你娘非得瘋不可。實在沒法,你父親托人抱養一個小女孩。這個小孩是個遺腹子。她媽懷她時,她爸因病去世了。婆家容不下她媽,她媽媽隻好改嫁。但找的那家男方說,隻要大人不要孩子,就這樣,生下她三天就抱來了。你別說,自從孩子抱來以後,你娘把全部心思都用在這個小孩身上,慢慢地恢複了理智。可憐老天不作美,你妹妹,韓嬸指了指地鋪上的小女孩,在十個月大時,得了小兒麻痹症,兩條腿都癱了,隻能躺著,連坐都不能。可憐你娘背著她隔一天就往三十多裏外的徐州二院跑,給她紮針。閨女呀,要理解你父母,你要是不走,你父母能要別人的孩子嗎?”我含著淚,點著頭,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
我下決心照顧好這個小妹妹。為父母分擔由我製造出來的憂愁
母親回來了,見我眼圈紅紅的,拉著我的手坐了下來。
母親告訴我,當父親把生下三天的孩子遞給她時,她好像看見繈褓中的孩子就是我,迫不及待地接過來,緊緊地摟在懷裏。
母親流著淚說:“蘭呀。我當時就把小蘭,妹妹的乳名,當成了你,我要重新撫養你長大。”
母親說:“我把泡好的花生米去皮,放到碓窩搗碎,用紗布擠出汁來,和大米或小米一起熬,隻撇上邊的濃湯灌倒奶瓶裏喂你,不。不,是喂小蘭。”
“冬天的晚上,我把一個餅子用幹淨的布包好,放在綿襖袖筒裏,夜裏,小蘭一哭,我就把餅子拿出來,放到嘴裏嚼碎,口對口的喂她。”
“小蘭可乖了,長的也俊,白白胖胖的,小嘴大眼睛。”
“身體也很結實。才十個月就能扶著床沿走了。”
“咳。不知我上輩子做了什麽孽,讓我這輩子不得好報。”
“小蘭感冒了,發燒咳嗽流鼻涕。礦醫院大夫開了藥,又打了針。回家小蘭就睡了。第二天早晨,我給小蘭穿衣服,擎著她的兩個胳肢窩想讓她站起來,誰知她的兩條腿就像麵條一樣,隨著就躺了下去。試了幾次,都是這樣。我害怕極了,心直往下沉,預感到孩子得了重病。你父親上早班走了,你弟下放農村不在家,我急急地找到剛下夜班的你馬大爺,他看了也著急的不行。他推出自行車,讓我抱著小蘭坐在後坐上,急急地向徐州二院蹬去。”
“診斷結果是小兒麻痹後遺症,無藥可治,隻有針灸。”
“原來你妹傳染上一種叫什麽骨灰質炎的病,症狀和感冒差不多。就怕紮針。一紮針準癱瘓。當時連醫生都不懂得,我們那兒知道啊。”
“從那時起,每隔一天我就背著她去一趟市二院紮針。我不會騎自行車,也沒有公交車,我來回得半天時間。”
“唉。總算老天有眼,,一年後能坐起來了。小嘴巴巴的,可聰明了。”母親的敘述讓我五味雜陳,既心疼母親,可憐妹妹,自己又充滿愧疚。
現在我回來了,我要接過這個擔子,我把女兒交給母親,帶妹妹去紮針。
自行車橫梁上架著一個小孩車座,兩歲的小蘭被捆綁在上邊,我挺著七八個月的身孕,騎上自行車,向市裏奔去。
後來,聽說某軍醫用銀針把啞巴紮的能說話,聾子能聽清,我滿懷希望地帶小蘭騎車前往。不知是針的功勞還是老天憐憫,妹妹能從地上移到小凳子上坐了。
我的預產期也到了。
母親和我商量:“蘭,咱們這兒的風俗你是知道的,閨女不能在娘家坐月子。你父親每天下礦井很危險。不出事還好說,萬一出了事故,就會認為是你在娘家坐月子妨的。所以想讓你在醫院新蓋的空房子裏住一個月。雖說新房子還沒安門窗,我們用草簾子擋一下就行。你說好嗎?”
這還用商量嗎。愧疚正折磨著我的心,還有什麽不願意的。
兒子是1969年5月28日中午12時生。生完後母親就把我們母子送到醫院一間還沒完全蓋好的空房子裏。
那兒早就鋪好了床,還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子上有保溫瓶茶杯,還有紅糖罐和蒼蠅拍。我用大毛巾包好孩子,放在床那頭,也沒給他蓋被子。我在床這頭和衣躺下。
生產的疲憊使我很快就睡著了。母親做飯去了,還有我兩歲的妹妹和我一歲的女兒都需要她去照顧。
一覺醒來,發現屋子裏太黑,草簾子把門窗擋得嚴嚴實實,一絲風都不透。我起身用椅子把門簾撐開,用蒼蠅拍把窗戶上的草簾也撐開,風從窗口吹進來又從門口出去,非常涼爽。我躺下又睡著了。
第二天的下午,我看孩子不對勁,小臉通紅,呼吸急促。急忙抱到醫院,一量體溫,高燒40度。為我接生的醫生是地主成分,她嚇壞了,連聲說:“轉院,轉院,趕快轉院,趕快到市內醫院搶救。”
弟弟叫來他的同學,找來一輛架子車,我抱著孩子躺上去。弟弟把一床棉被蓋到我們身上,拉起架子車就跑。
剛走了一半路,本來是晴空萬裏的天,突然烏雲翻滾,狂風大作。一股強勁的風把我身上的被子掀到半空中,裹在我頭上的方巾也隨風飄去。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地砸了下來。
我翻身坐起,俯身撲向兒子,用自己的身體給兒子營造一個擋風避雨的窩。弟弟一個跳躍抓住被子,把被子重新覆蓋到我的身上。
車輪在暴雨中顛簸著,跳躍著,飛快地滾動。
進了醫院,掛號、就醫、拿藥。弟弟樓上樓下跑得氣喘籲籲······兒子已燒成肺炎。醫生一邊埋怨著我,一邊急急地配藥、拿輸液管。
等我們拿著吊瓶到注射室時,注射室已人滿為患。護士們正為武鬥撤下來的垂危傷員忙的不可開交,根本顧不上我們。
看著兒子高燒昏迷,急的我團團轉。我突然發現一位穿著白大褂正默默掃地的中年婦女,就問身旁一位老人:“她是誰?清潔工嗎?”老者答:“她是這個醫院的院長。走資派,罰她勞動改造。”我眼前一亮,抱著孩子走近她說:“救救孩子吧。我們這兒有藥,你隻要把針紮到血管就行。”她翻了翻孩子的眼皮,丟下掃帚,跑去洗了洗手,拿來酒精棉球,熟練地把針插進頭部那纖細的血管裏。
生命隨著點滴又注入兒子那小小軀體。有人見狀也想請她幫忙,她搖搖頭,迅速地走開了。
這是她的懺悔了,自己的錯誤不僅害了自己也連累了家人。
堂姐和她媽媽的命運真的很悲催,惡劣的社會環境,活著都不容易,虧得遇到妙手回春的醫生相助,希望大難不死的後福降臨到堂姐一家人。讚堂姐好文筆,梧桐兄好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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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曆史,苦難的人生,堅強的母親,頑強的生命
兩個媽媽都不容易,那個年代真是啥都能發生!樸實的語言,動人心扉的文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