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知青三年探親假時間到了。這是我望眼欲穿的時刻。不問路途多麽遙遠艱辛,都擋不住我回家的腳步。
我向祝提出回徐州探親,他答應幫我辦手續。我沒提讓他陪我回家,他也沒有要隨我走的意思。
我默默地打點著行李。
一床被子,不知為什麽要帶被子,裏邊裹著一件皮襖筒子,十斤葡萄幹,幾件我換洗的衣服。祝禪仁把背包打的方方正正,就像解放軍行軍時背的背包一樣,找來一雙鞋,插在背包的外邊。
我頭戴雷鋒式棉軍帽,脖子上圍著長圍巾,腳穿氈襪,外蹬大頭棉鞋。上身穿著襯衣、線衣、毛衣、棉衣。下身穿襯褲、毛褲、棉褲。最外邊是一件棉長大衣,
天太冷,零下三十多度,不得不這樣裝扮。
我穿上棉大衣,把十個月大的女兒裹在懷裏。那時我已懷孕七個多月,女兒正好坐在我隆起的肚子上。我把大衣最下邊的兩粒扣子扣上,用帶子把女兒攔腰捆在我身上。行軍包背在背後,還有四個旅行包,一個包裏裝著女兒換洗的棉襖棉褲還有尿布 ,一個包裏裝著牙刷牙膏洗臉用毛巾還有孩子用的幾個圍嘴布小手絹。第三個包裏裝著路上吃的饃饃、鹹菜、熟雞蛋,還有買來的好幾個饢及一小袋白糖和一大袋奶粉。最後一個包裏是一個裝滿開水的保溫瓶 ,還有奶嘴奶瓶、一雙筷子和一把小湯勺。
我把係在一起的四個包,分別搭在左右肩上,隻有這樣,我才能騰出兩隻手來掏錢買票,檢票上車,掏紙給孩子檫鼻涕······
祝找了輛向伊寧市送貨的大卡車。我帶孩子坐駕駛樓,祝帶著行李坐在車廂。
那年的雪真大,平地有半米深。養路工人把公路中間的雪向路兩旁堆,在路兩旁形成一米多高的雪牆,中間鏟出一條能過一輛大卡車的路。工人們每隔十幾米遠在雪牆處又挖一個大雪洞,為相對而開的卡車錯車用。
我坐在駕駛室向遠處看,整個天山山穀,成了銀色世界。雪填平了一切,覆蓋了一切,像一個無邊無際白色的海洋。散落在遠處幾座孤零零的房屋,像是雪海中的小帆船。不遠處,幾枝蘆葦從雪中探出脖子,脖子上的蘆花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從伊寧市上車,三天才能到達烏市,長途客車把我們娘倆送到烏魯木齊市。
三天的汽車路程是怎樣撐過來,又如何從汽車站到火車站的,我都記不清了,隻記得在烏市火車站等候上火車的情景。
烏魯木齊發往上海的火車檢票口設在車站廣場南邊。已有三三兩兩的人坐在那兒候車。
我在人群中間找個較大的空地兒。
先把兩肩上的四個包放在地上,一手攬著孩子,一手從包裏掏出尿布鋪在地上,把孩子從身上解下來放在尿布上坐好。褪下背後的行軍包放在孩子身旁。我坐到行軍包上。天氣太冷,急忙把孩子抱到我的腿上,裹在懷裏。我一隻手攬著孩子,一隻手打開裝食品的包準備吃午餐。
孩子早就餓了,一直哭鬧不止。我急忙把保溫瓶、奶粉、奶瓶、湯勺、茶缸,一件件的從包裏掏出放在地上。
先用保溫瓶裏的水衝好奶粉再放點糖,溫度適中後遞給孩子讓她自己抱著喝。我往茶缸倒些水,掏出已幹裂的饃,咬下一塊咀嚼著,端起水送下去。自己吃了些後怕女兒沒吃飽,又給女兒喂了個雞蛋。吃得差不多了,最後扒開女兒屁股上的尿布,發現不但尿濕了,而且還拉了。我用那塊濕尿布給孩子擦擦屁股,扔了,換塊新的。棉褲也濕了,不敢再扔。路上已換過一條,包裏隻有一條幹淨的棉褲了,還有三天的火車路程呢。
吃飽喝足,把地上的東西再歸攏到四個提包裏,抱著女兒,坐在背包上打盹。
忽聽人聲吵雜,我趕快起來,把女兒放在地上,先背好行軍包,把女兒抱在懷裏裹好,扣好大衣的最後兩個扣子,再用帶子把女兒綁在在自己的身上,謄出手來,把四個包分別搭到左右肩上,隨人群向檢票口湧去
開始檢票了,人群更擠。我被擁擠的人群架空,雙腳離開地麵,被夾裹著向前蠕動。我感到呼吸困難,人也昏昏沉沉。直到檢票口,腳才踏到地麵。冷風一吹,清醒過來,急忙伸手掏票。
那時,我不知道有照顧母嬰先上車的規定。如果知道,哪會受這份罪。
推推搡搡中檢過票,人們都向各個車廂跑,我也踉踉蹌蹌的跟著跑。進了車廂,找到自己的位置,先把四個包放到地上,用腳踢到座位底下,再把女兒解開放到座位上,把身後的背包褪下央求別人幫忙放到貨架上。最後,把女兒向坐位裏邊推了推,一屁股坐下,連動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
突然,肚子疼痛起來,嚇得我,連呼吸都停頓了。 我屏著呼吸,任憑腹中的孩子拳打腳踢。
一陣疼痛過後,他漸漸地安靜下來,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畢竟不一樣,女兒是我從高處向下跳,逼著她提前來到人間,而腹中的孩子隻是被人群擠了擠,可能隻是表示一下抗議。果然,疼痛沒有繼續。
我安下心來,環顧四周,吵雜的車廂、滿滿當當的乘客、山南海北的口音、橫七豎八的行李、來來回回走動的人群。
我懷抱十個月大的嬰兒,身懷七個月的身孕,不足半平方米的硬座,三天三夜的旅程。其中的艱辛、無奈和痛苦,沒有經曆過的人是很難想象的。
好在有回家的渴望作支撐,一切艱難困苦都能忍受。
記憶最深的是到達家鄉後的情景。
倪萍主持的《等著我》寶貝回家節目,賺足了全國人的眼淚,尤其等待開門、親人相認相擁泣不成聲之時,把每個人的心都揉碎了。
我在徐州下火車時就恨不得一步跨到家門,等待家門的開啟,等待與母親相擁,等待把三年的心酸、痛苦融在毫不顧忌的嚎啕中。
火車半夜到達徐州。下火車時,列車員手拿話筒對下車的旅客高聲說:“這兒正在武鬥,請大家不要出去,請到候車室裏等候。這兒正在武鬥,請······”
我抱著孩子,背著大包小包,隨人群進了候車室,隨即就聽到外邊不斷的槍響。
我隻有待在候車室裏等待天明。
由於路途太遠,不知能不能準時到家,事前就沒通知父母讓接站。在決定探親時,隻告訴他們一個大概到達的時間。
我支邊走後,父親又調到一個新的礦井,我隻知地址不知其路。
天亮了,槍聲已停。我雇了一輛三輪車,把地址告訴蹬三輪車的師傅,讓他把我送到桃園煤礦,我父母的新家。
到了桃園煤礦工人村村口,我下了三輪車,把孩子抱好,再把大大小小的行李掛在身上,向幾個蹲在村口正說話的中年人走去。
他們停止說話,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其中一個說:“肯定是北方來探親的家屬,看她的穿戴。”
我到家的時間正好是農曆的二月初二,徐州地區的人們已脫掉厚棉衣換上毛衣。可我還裏三層外三層的捂著。一路上的顛簸擁擠,大頭棉鞋被踩得變了形,棉大衣下擺掛了個口子,棉花露了出來。棉帽上的扣子不知啥時間掉了,帽子上的兩個護耳耷拉著。小辮子開了一個,半邊頭發亂蓬蓬的垂下來。這行頭就告訴人們來自何方和路途遙遠。
我走近他們,向他們打聽我父母親的住址。
其中一個中年人站起身來說:
“跟我來吧。”我跟著他走過十幾排房子,他指指一個巷口說,進去吧,就在這巷子裏。
我的心狂跳起來,踉踉蹌蹌向前奔。剛拐進巷口,一個女孩看見我,轉身就跑,邊跑邊喊:“邱大娘,邱大娘。俺邱大姐回來了!”
可能是母親向鄰居述說過我要探親的消息,也可能是我的著裝讓這個女孩猜出了我。
我淚水朦朧的目光追隨姑娘的身影,看到正在門口一張桌子上擀麵條的母親。
三年不見,母親蒼老了許多,滿臉的皺紋,頭發已經花白。
母親直起身子,看到蓬頭汙麵,衣衫不整,大包小包,懷揣孩子的我,扔下擀麵杖,小跑著向我迎了過來,我不管不顧地大放悲聲,和母親相擁在一起。
鄰居們圍攏來,她們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幫著摘下我身上的包,接過我懷裏的孩子,相擁著走進我朝思暮想的家。
但我覺得她是被她自己親手創造的苦難感動著...
這日子過得太慘了。
“好在有回家的渴望作支撐,一切艱難困苦都能忍受。”樸素而感人的動力與情懷。
讀得我淚目。。。。。真的像拍電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