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元,我的故國
亡元拾趣——大元末代皇帝的挽歌
其二:有所作為[1]
雪山也爬了,草地也過了,現在大概應該是我們的順帝一展崢嶸的時候了吧?
慢!一個十三歲的孤兒,剛從邊疆插隊回城就讓人家一股腦紮進都城裏那群老奸巨猾的權臣當中去大展拳腳,您不該是叫他上前去送死吧?!哦,不是就好,那就叫他先學唱蜀後主智鬥司馬昭這出三國經典吧。反正我們的這位小同誌還挺年輕,多學幾出傳統戲對他隻會有好處,說不準哪一天就派上大用場了……
當然,玩笑也終歸隻能歸玩笑了。為了對少年順帝當年的生存環境有一個總體的了解,我們不妨先回過頭來看一看他的前任們是怎麽樣一天接著一天地把龍庭上的日子扛過來的,畢竟曆史的經驗總值得注意不是?其實,順帝前任的經曆要總結起來也蠻簡單,區區七字就已經卓卓有餘。且問七個什麽字?兩短之後有一多。
兩短之一首先是皇帝的任期短。從順帝祖父的上位到他自己接班,之間不過短短的二十五個年頭,而先後走馬上任的皇帝竟有八尊之多。屈指一算,每人的平均任期也就三年之餘掛個零。一個本應是終身在位的九五之尊,玩到最後他的政治生命居然還短過當代那些時不時總要被刁民們拉出去奚落一通的民選國家元首。這樣的帝位也實在太過有名無實了,遠不及改改朝規憲法再去整個高票當選的萬年總統來得實惠。
兩短之二就是更要老命的皇帝壽命都特別短。為了提高那時節帝王壽命的可比性,讓我們暫且先把目光拉回到順帝祖父登基前的那一百二十來年。在這段不短的時光裏,包括成吉思汗在內的九位帝國當家曾先後粉墨登場。盡管他們整天東征西討,平均壽命仍高達五十有三。而自那以後不出二十五年裏,在大規模的征戰已經成為曆史的前提下,八尊帝國老大的平均壽命居然能跌破二十有四,連他們之前的一半都不到[2]!這就難怪我們可愛的九斤老太又要失色稱奇了。
兩短之外的一多則是非正常出局者非常多,八尊大神的一半就昂首挺胸地屹立在這支卓爾不群的隊列裏。隊列中先有狀元被部下拿去祭了刀,再有榜眼被人玩得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緊跟著的探花又不明不白地暴斃在衣錦還京的陽關道上,而站在隊尾的老四則因為自己先前的為非作歹而活生生地愣把自己嚇死在龍椅大位上!這也就是說,除了非正常出局的機率高得能嚇死人之外,大元皇帝們的下場也已經變得十分不堪入目……
兩短一多隻不過是曆史留給順帝在前行中無法推辭掉的重負,現在還是讓我們來看一看他當下的生存環境吧。簡而言之,大元經過二十來年走馬燈般的主子更迭,龍庭裏的不少實權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旁落到各式各樣的權臣手中。到了順帝的上任之初,像拿捏皇上性命之類的日常瑣事由朝裏當紅的兩大權臣集團一手包幹就能輕易而舉地打點停當了。
借得少年順帝還在幕後醞釀表情的功夫,我們還是抓緊時間先見識一下當下在朝裏呼風喚雨的這兩大權臣集團吧。在一片掌聲有請的喧嘩當中,首先登台的就是以燕帖木兒同誌為代表、燕氏家族為主體的燕氏集團![3]
燕帖木兒?他不是早就因為縱欲過度而掛掉了麽?沒錯,沒錯,我們的這位好同誌的確永遠離開了我們,但他們的那個權臣集團人還在,心不死。這不,身為右丞相(相當於當朝的國務院總理)的燕帖木兒這邊廂剛一翹辮子,他的弟弟撒敦那邊廂就立馬被提拔成地位略遜於長兄的左丞相(相當於當朝的國務院常務副總理)[4],而原本戴在撒敦頭上的那頂禦史大夫(相當於當朝的中央紀委書記)的烏紗帽則順手扔給了燕帖木兒的愛子唐其勢。之後不出三年,我們這個英雄的家族又一家夥將順帝這尊當值天子納為自家的女婿,從而也印證了唐其勢同誌那句“天下本我家之天下”的放膽豪邁斷不是什麽酒後狂言。
好,有關燕氏集團的主要成員就暫時先介紹到這裏,現在讓我們再次用熱烈的掌聲來歡迎以伯顏同誌為首的伯氏集團登台亮相[5]!伯顏何許人也,之前緣何聞所未聞?其實在元末的政壇裏,伯顏也是個數一數二的牛人。之前之所以沒有出場,主要原因就是燕帖木兒這位老兄的光芒實在太過搶眼,幾台戲裏的生旦淨醜全都由他一人唱完了。燕帖木兒因樂極生悲殉職之後,伯顏自然也就沒有必要再躲躲藏藏。除了繼承燕帖木兒的遺缺而成了帝國的右丞相之外,我們的伯顏同誌還忙中偷閑地為自己打造了一方無論是誰見了都忍不住要眼紅一把的金字招牌:天下唯知有伯顏!
隨後緊跟著伯顏登台的就是他的侄子兼養子,我們蒙古族人民的好後生脫脫同誌[6]。這可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俊材,文可談笑擒鴻儒,武能彎弓射大雕。早在順帝登基前的一兩年間,未滿十八歲的脫脫就已經官拜正三品的忠翊侍衛親軍都指揮使(相當於當朝中央警衛團的團長),從而名正言順地掌控起帝國當家老大的脈搏與小命。
和這一連串如雷貫耳的角兒相比,小小的順帝不過就是一個剛剛入行上路的新手。他既無資曆又無班底,如何不被這群大腕逮去當作下酒的小菜便也就成了再也饒不過去的當務之急。帶著這個煩人的難題,順帝在眾人的前呼後擁中默默地走進了福禍難卜的深宮。可就在順帝一籌莫展的時候,其先父的一位近臣欲不失時機地給他獻上一條錦囊妙計。隻聽這老油條趴在順帝的耳旁如此這般地嘀咕道,夫天下社稷之事,說破了都是些吃力不討好的活計,你何苦不順水推舟將那些煩心頭痛事扔給伯顏他們去打理呢?反正他們幹好了功勞自然就全歸你。反過來若果凡事你都想玩一把躬聽自斷,那到頭來挨罵受罪的必定還是你自己![7]
一語驚醒夢中人!說時遲,那時快,一刹那八個金光閃閃的大字就在我們少年順帝的腦海裏閃過:韜光養晦,有所作為。對順帝來說,韜光養晦就是咬緊牙關熬年頭,等待著時局的變幻給自己帶來有利的契機;韜光養晦就是在黑暗中尋找到誌同道合的幫凶,從而偷偷摸摸地組建起自己的班底;韜光養晦就是火候不到決不輕易強出頭,當扮蜀後主成為必演的生存劇目時就一定要演得比他本人還更像劉阿鬥……。至於有所作為嘛,那就是一俟時機成熟則動如脫兔,一劍封喉後再去踐行自己的政治追求!
之後光陰如梭,順帝轟轟烈烈地裝孫子的遊戲剛玩了三兩年,大元的政壇就迎來了他登基後的第一個重大變局。事情始於燕氏集團的當家老大撒敦告老身死。按照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江湖原則,他留下的中書左丞相一缺就由燕帖木兒的愛子唐其勢在集團內部自行消化了[8]。可這樣一來,脾氣火爆的唐其勢便免不了要與伯顏這個同為丞相的伯氏集團的當家老大在中書省(相當於當朝的國務院)裏不時打打照麵過個招,伯燕兩大權臣集團火並的可能也就隨之陡然徒增。
在沒有燕帖木兒製衡的日子裏,伯顏這位帝國右丞相也就自然越來越專權。這樣的鳥氣讓平日驕橫跋扈慣了的唐其勢如何消受得了[9]?於是乎,新官唐其勢連相位都還沒坐熱便身先士卒地帶領著燕氏集團的男女老少率先向伯顏之流發起自殺式的集團衝鋒。奈何這位丘八出身的燕氏集團新老大疏於心計,關係到兩大集團生死存亡的對決還未接上火他自己就到處嚷嚷伯顏他究竟算老幾[10]。這簡直就是把自己將要動粗的底牌全都事先亮給了對手,豪賭的最終結局便也隻好以燕氏集團的全軍覆沒而收場了。作為這場偉大宮廷鬥爭的犧牲品,已經貴為皇後的燕家俏閨女也在伯顏同誌赤裸裸的關懷下被逐出皇宮,之後又草草地鴆殺在上都的民舍裏。
對我們的少年順帝來說,燕氏集團的消亡應該是喜憂參半。往好處說,未費吹灰之力掣肘的兩大集團一下子就少了一半,這樣的好事你讓他上哪兒找去[11]?朝壞處想,沒有燕氏集團的牽製後,伯氏集團必定會變得更難對付,早日建立起一個堅強有力且又聽自己吆喝的班底便也就成了順帝戰勝伯氏集團最為關鍵的一步。
其實,如何在強敵的眼皮底下拉起一支自己的隊伍從來都沒有遠離過順帝的視野。然而這又是一樁虎口拔牙的技術活,一招不慎那就連吃飯的家夥都得送給人家當夜壺使,萬無一失的操盤要求時時考驗著這個其時隻有十來歲的少青年。好在我們的順帝早就具備超常的識人與耐心,登基三五年後一個精幹的小團夥便已經初顯稚形。從那個時候起,順帝同誌就已經不再是一個人在戰鬥了。
在順帝這個絕密的小團夥掛牌開張之初,骨幹力量似乎隻有兩位幾乎名不經傳的中下級官吏,名字不叫世傑班就是阿魯[12]。雖說這哼哈二將的忠心耿耿無可置疑,但要將他們拉出去與伯氏集團決一雌雄恐怕就無異於以卵擊石頭了,如何在茫茫的人海裏找出一個能為順帝一錘定音的好幫手便成了他們主仆三人當下的攻關主題。就在順帝絞盡了腦汁也不得其解的時候,宮外欲傳來伯氏集團的二當家脫脫前來求見的請求。
這麽晚了,脫脫這廝怎麽還來求見呢?不該是他們這個小團夥把韜光養晦玩過了頭吧?!是福不用躲,是禍也躲不過。不管怎麽說,還是先把這位禦林軍統領穩住再說。
一通君臣間例行的禮數之後,平日快人快語的脫脫反而變得欲言又止。望著脫脫忐忑不安的尷尬,順帝自己隻好先把話題拉扯開:我說脫脫愛卿啊,都這麽晚了怎麽還不安歇呢?要知道,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啊……
這一圓場打得不打緊,脫脫終於一下子放下心中的負擔而道出他來闖宮緣由。原來他是來告發自己的伯父伯顏,檢舉他在燕氏集團覆滅後諸如專權濫殺等種種惡行。而脫脫他自己則願意大義滅親,鼎力幫助順帝扳倒伯顏,為朝廷社稷正本清源!
什麽,什麽?伯氏集團的二當家居然要反水?那他們那個權臣集團豈不是實力大減,扳倒伯顏也就指日可待?!同誌啊,夢裏尋汝千百度,今天我們總算是找到你了!!!
停!當下的伯氏集團如日中天,而順帝自己的這個陣營則是除了皇帝這個虛名之外要什麽沒什麽,你怎麽能保證脫脫這廝就一定不是伯顏派來摸底的打探?!
罪過罪過,還真沒想到事情會有這麽複雜。那那那,那我們下一步應該怎麽辦啊?
我看這樣吧,你先滾到一旁涼快去,這出戲還是由我們的順帝接著唱!隻見順帝緩緩地放下手中的茶杯,來回踱了幾個方步後才不無平靜地對脫脫說:我說愛卿啊,你們伯侄二人可都是吾朝中流砥柱啊。遠的不說,就說最近被我們一舉粉碎的燕氏這個陰謀反黨集團吧。當時如果不是像你們伯侄這樣的高級幹部旗幟鮮明地站出來維持大元大局的穩定,千百萬人頭就要落地,我們大元的江山則會改變顏色。這可都是我們不願意看到的結局和下場啊……
抒發完這一通出自肺腑的感慨後,順帝緩了口氣再用上級關懷下級的口吻對脫脫說:其實朕自己心裏也很清楚,這樣偉大的鬥爭必定會給我們高級幹部的家庭生活帶來前所未有的壓力,眼下愛卿你對你這個伯父很有意見就是這種壓力太大的一個具體的例證了。不過,辦法總應該比困難多,更何況咱們這旮旯裏的幹才能人有的是。朕身邊的世傑班與阿魯你應該都認識吧?他們可是本朝化解家庭衝突的行家裏手。這樣吧,朕明天一早就差他們趕到你的府上去,你們仨坐下來一塊好好聊一聊好不好?
在這一大通車軲轆話的後頭,順帝真實的想法就是:脫脫你小子黑燈瞎火來投誠,我卻實在琢磨不透你葫蘆後頭到底賣的是什麽藥。在毫無把握的情況下,我也就隻好先用祖傳秘製的迷魂湯委屈你一下,讓我那倆信得過的心腹查清你的入夥動機後再作打算。在接到順帝迅速摸清脫脫底細的聖旨之後,世傑班與阿魯二人立馬挖地三尺,找不出任何疑點才將他接納入那個以倒伯為己任的小團夥[13]。就這樣,順帝的戰略對手一夜之間便從整個伯氏集團縮小為伯氏區區一人,而伯顏自己對此等彼長我消的敵情變化竟然還是渾然無知!
現在我們大家都知道脫脫同誌已經星夜裏加入組織了,但對他入夥的動機還是不甚了了。關於這個問題,明初官修的《元史·脫脫傳》裏有著這樣的一段文字:
“……(伯顏)既誅唐其勢,益無所忌,擅爵人,赦死罪,任邪佞,殺無辜,諸衛精兵收為己用,府庫錢帛聽其出納。帝積不能平。脫脫雖幼養於伯顏,常憂其敗,私請於其父曰:‘伯父驕縱已甚,萬一天子震怒,則吾族赤矣。曷若於未敗圖之。’
這段文言文應該不難懂,說的無非就是幹掉以唐其勢同誌為核心的燕氏集團之後,伯顏這廝變得越來越混賬,經常把九五之尊的鼻子都氣歪了。為此脫脫同誌很是著急也很擔憂,怕哪天順帝小朋友一翻臉他們整個伯氏家族便一下子死無葬身之地了。為此脫脫和他爹私下裏嘀咕道,在伯父還沒有被組織挽救之前,他們是不是也應該好好合計一下下一步到底該怎麽辦才好?
《元史》中這段文字的後半部常為後人引作成脫脫主要是為家族的自保而棄暗而投明。坦率地講,老狗對這種橫行多年的共識十分不以為然。
不以為然?且問老狗到底是何方神聖,竟也敢如此不知地厚天高?
看官列位莫嗔怒,且聽我道緣由來。其實老狗大唱反調的理由也很簡單。曾記否,在伯顏專權前的這十來年裏,君弱臣強早已成了大元朝政裏越唱越響的主旋律。若果脫脫的擔心僅是局限於伯氏一家一族的身家性命,將弱君強臣這樣的俗套接著玩下去應該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完全犯不著半夜三更裏去把核心同誌從熱被窩裏拖出來。這塵世間隻聽說過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皇上什麽時候要用自己隨便封一個就是了,哪來這麽多的煩心事?!
好,就算老狗汝說得不無道理,那脫脫深夜裏跳幫到底又為的是哪一樁?
問得好!說實話,這個問題也曾經把老狗攪得寢食不安。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深受唯物史觀熏陶的我輩總是試圖按無利不起早、有奶便是娘的思路去挖掘藏在脫脫這種非常舉動後頭的貓膩。一番鼻青臉腫的到處碰壁之後,終於有一天老狗總算是將個中奧妙頓悟出來了。原來說一千道一萬,支持脫脫邁出大義滅親這一大步的動力不過就是遊蕩在華夏上空的那個儒教和與之相應的君臣觀!
高論!且問憑據曾可有?
證據不多但有三。首先,在載於史籍的一場皇家圍獵中,負責安全警衛的脫脫同誌也不知道是誰在那天觸動他哪根神經了,劈頭蓋腦就給順帝進諫道,古時賢明的帝王都是端居在九霄之上的聖人,他們每日要幹的事情就是與大臣巨儒們一起共同探求治國安邦之道。像飛鷹走狗之類的娛樂,他們絕對連碰都不碰的[14]。看官您瞅瞅,領導玩得正高興的時候,這廝居然拿出幹巴巴的儒教來給人家敗興倒胃口,但這不也正好說明儒教在脫脫心目中的份量到底有多重嗎?
哦,看來這該死的儒經的確讓我們的脫脫同誌中毒不輕,但這還不足以證明儒生們的君臣觀就一定是促使他自願落水的真正動因吧?
行,這個分歧咱們姑且先放一放,還是接著來看一看這證據中的第二點吧。脫脫自幼受教於元末的名儒吳直方,後者最終成了他從政的心腹幕僚。在扳倒伯顏的這出大戲中,脫脫每每遇到難題時總是常常問計於自己的吳老師。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當脫脫在親情和忠君之間舉棋不定的時候,是吳直方用《左傳》中那個大義滅親的仁義才徹底打消了他在下注之前的最後顧慮。[15]
唔,這第二點還算靠點譜,咱們還是接著往下聊聊第三點吧。
這第三件事發生在星夜脫脫入夥的十五六年之後,其時他正率領號稱百萬之眾的元軍對揭杆而起的張士誠義軍執行強硬的軍事維穩。可就在脫脫大功即將告成的節骨眼上,罷免他的聖旨也送到了陣前。這後頭既有政壇仇敵的陷害,也有順帝害怕脫脫成為伯顏第二的擔憂。麵對這份對脫脫意味著九死一生的詔書,袍澤們都勸他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為由而抗旨不從,誰料到他卻冷靜地對部下們說:天子降詔而我不從,那我們整天掛在嘴邊的君臣之義豈不就都快成了那一軲轆連自己都不信的自信了?話畢他就麵北謝恩後從容不迫地交出了自己手中的兵權[16]。若果十五六年後手握重兵的脫脫都還能以自己的仕途甚至生命去維係這個浸透著儒家心血的君臣之義,我們是不是也應該有足夠的底氣去相信在他當年闖入深宮的那個沉沉黑夜裏,還是同樣的道德綱常驅使他去為了護道而舍親?!
喔,真真真,真沒想到曆史還會有這樣一種玩法的哪……
說實話,我們今日為脫脫的入夥動機而抬杠已經是無關痛癢的消遣了[17],最緊要的還是曆史早就已經徹底地證明順帝他們完全沒有看錯人。現在我們不妨從脫脫入夥動機的這個問題裏跳出來,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順帝同誌下一步的工作重心吧。
隨著脫脫的加入,有朝一日與伯顏攤牌的條件也就基本成熟。雖然動如脫兔就是順帝最初為實施“有所作為”這一戰略而製定的實施辦法,執行起來還總得穩字當頭。為此他們曾先後兩次中途中止與伯顏同誌的對決行動,直到有一天終於等到了這位丞相大人又要出城打獵的興頭……
那一天,伯顏等一幹人馬剛浩浩蕩蕩地走出大都的城門,城裏中的那個倒伯秘密小團夥就立即密鑼緊鼓地投入到與時間的賽跑。在脫脫等人的統領下,他們三下五除二就收繳齊開啟城門的鑰匙並把自己的親兵布防在城門,與此同時調遣好京城的兵力以防伯顏萬一的反攻。政變的文案則由小團夥的幫閑楊瑀同誌撐頭[18],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為順帝起草罷免伯顏的詔書。政變中,除了居中指揮發號施令之外,順帝同誌還忙中偷閑地將詔書草案中剝奪伯顏兵權之始從“詔書到日”精準地改成了“詔書到時”,進一步壓縮伯顏利用各種空子來翻盤反撲的空間。這一字之改充分體現出順帝為政的果斷與精明,而他對文字把握的老到也極讓以舞文弄墨為生的騷客們深為折服。[19]
文人們半宿沒睡的緊趕慢後,一份曆數伯顏罪狀的詔書終於在子夜後的四更天裏出籠。本著傳達最新指示不過夜的雷厲風行,順帝同誌當即就差人將這則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帶給人還在都城之外的愛卿伯顏。接到這份讓他立馬卷鋪蓋滾蛋的聖旨之後,伯顏同誌老淚橫秋地向組織提出還想回城麵聖辭行的乞求。為此順帝也不無動情地捎話回應道,其實他自己也是挺想念伯顏這個一手遮天的朝政好手的。奈何朝中自從少了他伯顏之後早已忙得四腳朝天,本著以江山為重的革命原則,君臣相見還是等下輩子吧……
就這樣,我們元廷的這位老勞模便隻好三步一回頭、五裏一徘徊地踏上了他漫長的流放路[20]。一番風雨兼程的跋涉後,曾經風光無限的一代權臣最終病倒在江西的龍興客棧……
伯顏已死,我們的順帝同誌也就從如假包換的名義天子升格為貨真價實的實權至尊。這一步,他幾乎走了整整的八年……
(待續)
腳注:
[1] 除了倒敘外,本章的故事發生於從至順四年六月到(後)至元六年二月之間的這八九年,相應的西元紀年為一三三三至四〇。
[2] 在順帝祖父登基前的那一百二十來年裏,除了一人的壽命難以查考之外,其他八尊帝國當家中最長壽者的壽命高達七十九歲,而最短命的也有四十一二。而自那以後的二十五年裏,最長壽的也就三十五六,最短命的則是連七歲都成了一道邁不過去的檻。
[3] 其實燕帖木兒並不姓燕,但為了述事方便,本文姑且將他的家族謬稱為燕氏家族。
[4] 燕帖木兒為相時左丞相一職一直空置著,朝政實質上也就由他一人包辦獨斷了。
[5] 與燕帖木兒並不姓燕一樣,伯顏其實也不姓伯,伯氏家族也是為了述事方便的謬稱。
[6] 脫脫?實在不知道我們的祖先怎麽會搗鼓出這麽樣的一個譯名來,簡直就是要把本該是極為嚴肅的曆史整成了兒童不宜的黃色章回。
[7] 《元史·順帝本紀》載,“時有阿魯輝帖木兒者,明宗親臣也,言於帝曰:‘天下事重,宜委宰相決之,庶可責其成功;若躬自聽斷,則必負惡名’”。
[8] 撒敦在世時,唐其勢曾經代理過一兩個月的左丞相,不知是否因為當時撒敦生病了。
[9] 就在唐其勢垮台前的一個月,伯顏主動提出要把自己頭上那頂右丞相的烏紗帽轉讓給這個小唐同誌,但這個動議不出人意料地為順帝所否決。今老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敢問這就不是伯顏同誌故意為把唐其勢惹毛而故意給他挖的坑?
[10] 《元史·燕帖木兒傳》載,“伯顏獨用事。唐其勢忿曰:‘天下本我家天下也,伯顏何人,而位居吾上!’”
[11] 雖然我們不能從理論上完全排除這場伯燕兩大權臣集團的火拚由順帝設局而引發的可能性,但對於他這個新來乍到的外來戶來說,實現這種設想的操作難度確實太大了些。
[12] 以世傑班為例,明初官修的《元史》對其背景與事跡似乎無一字介紹,而從五百來年後民辦的《新元史·列傳三十三》我們也隻知道他生於豪門,但自己僅作過正六品的芝麻官。
[13] 為了減少後輩學究們考證的麻煩,老狗在此鄭重申明這出脫脫深夜闖宮戲是他偽造瞎編的。然而像脫脫投誠之初不為順帝所信,經審查後才接納他入夥之類的細節在《元史》均有據可查。這也就是說,老狗從未編造過曆史,他隻不過嘩眾取寵地將已知的史料戲劇化罷了。
[14] 《元史·脫脫傳》載,“帝將畋於保安州,馬蹶。脫脫諫曰:‘古者帝王端居九重之上,日與大臣宿儒講求治道,至於飛鷹走狗,非其事也。’”
[15] 《元史·脫脫傳》載,“(脫脫為如何處理其伯父驕縱一事)質之直方,直方曰:‘《(左)傳》有之:大義滅親。大夫但知忠於國家耳,餘複何顧焉。’”
[16] 《元史·脫脫傳》載,“詔至軍中,參議龔伯遂曰:‘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且丞相出師時,嚐被密旨,今奉密旨一意進討可也。詔書且勿開,開則大事去矣。’脫脫曰:‘天子詔我而我不從,是與天子抗也,君臣之義何在?’弗從。”
[17] 若果儒教君臣觀的確是脫脫反水之主要動因的話,那順帝就應該是始於元世祖忽必烈的元朝漢化改革之最大受益者了。漢化儒化,在大元那當口大概應該是沒有太大區別的。
[18] 《元史》對楊瑀參與倒伯活動的著墨不多,隻有《脫脫傳》中的這樣一段話:“錢唐楊瑀嚐事帝潛邸,為奎章閣廣成局副使,得出入禁中,帝知其可用,每(脫脫、世傑班與阿魯)三人論事,使瑀參焉。”楊瑀的官階似乎也不高,進而說明順帝當年用人是如何不拘一格。
[19] (元)楊瑀《山居新語》載,“詔文以其各領所部‘詔書到日,各還本衛’。上曰:‘自早及暮,皆一日也。可改作時。’改正一字,尤為切至。於此可見聖明也。”
[20] 罷相之初,對伯顏的處分僅是貶為河南行省左丞相(大約相當於當朝曾經設置過的行政大區第二書記)。大概後來順帝對當年自己受過的鳥氣越想越生氣,伯顏剛走到半道他的處分就被升格成發配廣東的陽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