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接到長兄的微信,說七叔已經走了。聽長兄說,就在那幾天,他本來是要領著大嫂一塊去看望他老人家的。沒承想安排時間時稍一哆嗦,他們就和七叔就失之交臂,從此天人永隔……
帶著深深的遺憾和無奈,長兄問我能否也寫幾個字送送七叔。對長兄的垂詢,我想都沒想就一口將之應承下來了,畢竟那是我們曾經的七叔……
可等到真正要操起筆來我才知道,其實七叔他的這篇悼念文章並不好寫。何由?於“公”,粉碎“四人幫”之初,作為一校之長,他僅用了一兩年的功夫就把南國綠城裏一間與鄰裏無異的中學打造成一所遠近馳名的名校,可這樣的輝煌傑出真的要寫出來恐怕就會成了一份與組織結論無異的蓋棺定論;於“私”,我也知道他生前曾默默地幫助過許許多多過往的人,但若要將七叔的功德全都網羅打盡,那他眾多的善行美德就勢必會升華為一部味如嚼蠟的流水賬。結論定非我所愛,而流水賬更非我所欲。思前想後,總覺得對七叔的悼念,還是應該格守返璞歸真的真誠為好,於是便有了這篇自己與七叔交往的往事回憶與追思。
我和七叔的相識是在那個讓人不堪回首的文革十年,具體的過程可謂是未謀其麵卻已聞其(名)聲。那年頭,為了避免有如瘟疫般的株連,親戚朋友之間大多都把昔日的親情往來盡可能地壓縮至最少。而對於我們的一家來說,親友之間的走動更是鳳毛麟角,這是因為文革初期父母在血腥的派性紛爭中的“站錯了隊”,由之我們都變成了眾人避之不及的賤民。然而就是在這樣高危的政治寒冬裏,七叔卻毫不避忌地宴請母親一道享用了一餐並不低調的佳肴。飽嚐人間冷暖的母親常教誨我們要懂得珍惜別人雪中送炭的善舉,而七叔當年的身體力行則是讓我們見識了什麽才是那令人唏噓不已的古道熱腸……
轉眼間,隨著“四凶”的煙消雲散,我的鴻運便一下子膨脹得漫無邊際。從無人答理的狗崽子縱身一躍而成了萬眾景仰的“神童”少年大學生之後,借著耀眼的光澤光環,我指點起江山的狂妄也就變得越來越口無遮攔,為此常常使得母親除了膽戰心驚之外就是魂不附體。然而深知政治險惡的母親自然不會甘心於毫無作為,於是也不知道她都使了些什麽樣的“陰招陽謀”,反正最終規勸我趕緊懸崖勒馬的這份苦差就“轉包”給了我那位還得日夜操勞一間名校的七叔。說老實話,對於七叔挖空心思的苦口婆心,當年的我多是還以不失恭敬的敷衍了事。直到之後的很多年,當自己也和處於青春期的兒子頂牛的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得出當年母親的這宗囑托能使七叔有多麽的為難,從此對他在百忙之中所花費的心血自然就更是充滿著真切的感激。
四年的大學風馳電掣,借著年少的衝勁我居然濫竽充數地蒙上了一個出國深造的官費讀博。消息傳來,七叔出自內心的喜悅讓我終身難忘,從而多少彌補了我因自己的父親已經早逝而無法與父輩得瑟一番的遺憾。誰知道這樣的好事後頭也還會有樂極生“悲”,托運行李時到了火車站才發現必須出示的車票已經被我馬大哈般地遺忘於遠在“天邊”的家中。一通抓耳撓腮的電話傳呼終於找到了母親,但很快就被告知因為她得給學生上課而整個上午都無法抽身。帶著進退兩難的無奈,我隻好打起精神作著就地“固守待援”的盤算。可就在我為不久的將來可能出現的內急而準備預案的時候,突然間,在綠城火車站高高台階的底部,我似乎看到了一個清瘦又熟悉身影?!對,沒錯,那正是我們的七叔,他扔下了那間飽含著半生心血的名校,正騎著他那輛破舊不堪的自行車,頂著初春刺骨的寒風細雨來解救我於“倒懸”!好多年後,才疏學淺的我終於讀到了朱自清先生的那篇《背影》,這才對七叔這樣的父輩有了一個更為清晰明了的了解……
之後年過月過日子過,在海外定居後,和七叔相見的頻率自然就要比以往低了許多。然而縱使這樣,每當小坐在七叔府上的客廳時,我們總也能聆聽到他那條理井然的高屋建瓴,隨後便用“滿漢全席”來“折磨”和“考驗”我們的腸胃。樂融融的日子實在是可人,望著七叔睿智又祥和的微笑,我也就樂得順水推舟地相信這樣的歲月靜好也一定會像日月交替一樣直至永遠……
七叔駕鶴西行於年前的農曆臘月中旬,紛紛的思緒又把我帶回到那個還會有人給我壓歲的當年。那是剛上大學後第一次見到七叔的那個春節,借著已經成為天之驕子的那點飄飄然,我們也曾不無得意地嚐試著將他的壓歲紅包退還給他,以示我們都已經和他一樣,是大人了!
七叔,您看,我們都上大學了,這紅包您就甭給了吧。我們一起嚷嚷道。
上大學又怎麽了?等你們都工作了我就不給了。七叔笑眯眯地就將我們全都否決了。
後來我們也都工作了。過春節的時候,我們又再次就壓歲錢的事情與七叔舊話重提,可結局還是和以往一樣毫無商量餘地。
工作了又怎麽了?等你們都結婚成家了我就不給了。還是一模一樣的笑眯眯。唯一不同的是,這回在他那些專治晚輩不服的神藥偏方裏,七叔還精心地為我們專門多加了一味療效奇特的言而無信。
這就是我們的七叔,總是這樣的得體,這樣的設身處地,這樣的滴水不漏。這又讓我想起了當年蔣公為我的朋友胡適之先生寫過的那副挽聯了:
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
舊倫理中新思想的師表。
然而不管怎麽說,七叔終歸都是已經遠離我們而去。在瘟疫橫行全球的當下,我也實在說不清什麽時候我才能肅立在他的靈前,深深地給他鞠上自己的一躬。可縱使在這樣充滿著未知和焦慮的時節裏,我也依然有足夠的底氣地去篤信,在我內心的深處,時刻總會有那麽一角在為我對七叔的思念牢牢地盤踞著……
安息吧,七叔!不為別的,就為您的一生曾使身邊的許多人活得嫻麗,活得多彩!
西元二〇二二年元月初稿於英倫九歲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