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皮溝底狗呻吟
我思我方在，我在我當錄
媽媽留給我一首歌[1]
寫在母親仙逝後的信馬由韁
要強了一輩子的母親最終還是走了。她敗給了老年器官衰竭，享年幾近九旬有六。
得知母親仙逝後有位親友對老狗說，老人高壽，走得安詳，有福！細細想來，他說得也不無道理。遺憾當然有，何況當下除了大疫這樣的天災之外，我們也都還得和那個偉大的人禍過招掰手腕哩。此時此刻的老狗，說不上怎麽個痛不欲生，畢竟高齡老人終將遠去總是一件板上釘釘的事情，就算你是坐在龍床上的萬歲爺，至今也未有與之項背的例外。
可縱使痛不欲生可以休矣，與駕鶴西去的至親做一番心靈上的話別也總是人之常情。為此這幾年裏老狗總不停地思考著這樣的一個問題，若果我們希望來得越遲越好的那一天終究還是來了，我們又該如何和自己的親人作一次最後的話別？肅穆的默哀鞠躬自然過於凝重，而四平八穩的悼詞則更是千人一麵的刻板。思來想去，覺得還不如標新立異，學學那些凡事要整出點樂子來的英國佬[2]，試著用母親生前熟知的那些歌曲來回顧一下她那既平凡又不平凡的一生[3]。這種玩法其實並沒有多大的風險，因為玩好了你自然就是開風氣之先的開拓者，玩砸了也一樣不會再有老娘拿著擀麵杖追在屁股後頭收拾你！
好了，閑話少說，咱們還是直接上幹貨吧。作為母親始於西元二七的童年之總結，老狗為她選了那首由弘一法師填詞的《送別》。[4]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243187066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WSP0dD8gnM
為何選這首《送別》作為母親童年的總結呢？主要是因為八十年代那部以抗戰前民國為背景的《城南舊事》曾給老狗留下過如此深刻的印象，以至電影中描繪的一切都被他毫無保留地當成母親真實的童年[5]。既然如此，在老狗的心目中，影片的主題曲《送別》自然便成了對母親童年最好的刻畫，而沉沉的暮色、悠悠的別愁也就隨之成為了我輩想象中最真切的民國底色……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童年之後自然就是成長成人的青少年。依老狗的端測，母親的青少年應該始於她剛滿七歲時的西元三四而止於江山易幟前的西元四九。在這十五年的時間裏，母親不但頂著家道中落的壓力完成了自己夢寐以求的讀書晉身，而且還在求學的路上邂逅了自己此生的摯愛。作為對母親青少年時代的總結，老狗選了電影《漁光曲》中那首與之同名的主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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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www.youtube.com/watch?v=Yx9iSP8uIhM
之所以選了這首《漁光曲》，是因為她那時的經曆似乎與電影中的主旋律有不少相通之處：淒苦的生活，不屈的奮爭。更重要的是，無論是電影還是主題曲，在母親的內心深處，《漁光曲》都應該有著她深深的認同。曾幾何，在她中年喪夫後的至暗時刻，兒時的老狗就不止一次聽見母親獨自深情地唱起那委婉又憂傷的曲調：
雲兒飄在海空，魚兒藏在水中。早晨太陽裏曬魚網，迎麵吹過來大海風……
作為母親的中年，出於敘事便利的考慮，老狗將之定為始於江山易幟後的西元五〇而止於太祖駕崩的西元七六。這長長的二十六年裏，母親先是在新朝勢如破竹的大陸接管中成婚，後又在太祖熾熱的陽光下把老狗兄妹三人拉扯成人。作為對母親中年的總結，老狗選了那首在當朝曾風靡一時的《不忘階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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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忘階級苦》？這可是人家當朝用來兜售販賣仇恨的煽情廣告哩。千挑萬揀，你怎麽會看上了這麽一首奇葩神曲呢？！
簡單，老狗給你講幾件發生在那二十來年裏的舊事你心裏就有數了：
西元五〇，江山易幟後的第一年，已經被當朝封為破產地主的外婆讓暴力土改嚇破了膽而自己走上了不歸路。自此，還待嫁閨中的母親便成了名副其實的孤女；
在這長長的二十來年裏，因為家庭出身老狗兄妹三人全都淪為了當朝事實上的賤民，從而也徹底斷了上大學深造的念想。對於一個篤信萬般皆下品的母親來說，這樣的太平盛世就能讓她心曠神怡？作為一個業內頗受認可的中學教師，老狗就親耳聽到過母親用“賣花姑娘插竹葉”這樣的調侃來做一番無可奈何的自我解嘲；
母親運交華蓋最最出彩的年月大概就是文革取得全麵勝利的西元六八了。那一年，因為在史無前例中的派性紛爭站錯了隊，父親母親雙雙被群眾專政的鐵拳教育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最終父親成了“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這一偉大論斷一個微不足道的注腳，而母親則因為自己命線實在太硬而被閻王爺差著自己的小鬼將她打回到陽界。
怎麽樣，列位看官，就憑上麵這幾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您覺得老狗今天選的這首金曲是否多少也還算靠點譜呢？
天上布滿星，月兒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訴苦把冤伸……[6]
好在苦海再苦也有邊。和成千上萬的國人一樣，母親最終也熬到了永不落的紅太陽落了山和戰無不勝的後黨全軍覆沒。這樣一個被朝廷美其名為“第二次解放”的宮廷政變無疑改變了許多人的人生。作為對母親自那時起的餘生之概括，老狗選擇了當年唱紅了大江南北的那首由施光南作曲的《祝酒歌》。[7]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tY4y1p7uQ
那究竟為什麽一定要選這首《祝酒歌》作為母親餘生的概括呢？這麽說吧，“第二次解放”不出兩年，原先與大學無緣的老狗哥倆竟然一下子雙雙變成了同科的天之驕子，而那年的春節也隨之被母親冠名為她這一生中所過過的春節中最好的一個了……
美酒飄香啊歌聲飛，朋友啊請你幹一杯，請你幹一杯。
勝利的十月永難忘，杯中灑滿幸福淚。
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來。
十月裏響春雷，億萬人民舉金杯。
舒心的酒啊濃又美，千杯萬盞也不醉。
……
這首《祝酒歌》中，老狗十分喜愛那句“杯中灑滿幸福淚”，同時也覺得她最能抓得住母親其時的心情。其實，苦也好樂也罷，至關重要的還是千萬不要把它們的先後弄反了。應該說，在這個生死攸關的問題上，母親還是要將當朝的老太後甩下遠遠不止一條街的……
好了，人人都說送君千裏也終有一別，老狗這茬與母親的最後話別也就進行到這裏吧。可作為這次話別的收關束股，老狗還想對自己的母親說上最後的一句：謝謝您，媽媽！不管是山窮水盡還是地老天荒，在老狗的內心深處，也總會有那麽一個角將永遠都屬於您……
西元二〇二二年十二月十日初稿於英倫九歲齋
二四年八月廿日二稿添腳注若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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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1] 《媽媽留給我一首歌》乃電影《小街》的主題曲，此歌在八十年代初曾唱紅了整個神州。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z5zQjjAA70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HrcEfSQSXQ
[2] 英國已故的知名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就曾經說過：生活若果沒了點樂子的話，那它鐵定就是一出悲劇了 （Life would be tragic if it weren't funny）。
[3] 有必要澄清的是，以幾首歌曲或樂曲來為線索來敘述一個主題的這種玩法，其原創權應該歸屬於英國廣播公司，該公司一個極受歡迎的廣播欄目 Desert Island Discs （帶往無人島嶼的唱片）就是按照這種方式組織的 https://en.wikipedia.org/wiki/Desert_Island_Discs。除此之外，在老狗自己親曆的西方葬禮中，歌曲或樂曲也是基本上穿插其整個過程。
[4] 弘一這首《送別》的背後也故事多多。意想不到的驚訝之一乃這首曾經唱紅了神州的曲子，源頭居然是南北戰爭期間由美國作曲家約翰·奧德威譜寫的歌曲《夢見家和母親》；意想不到的驚訝之二則是在原曲殺青的一百六十多年後，這首曲子在她的“老家”已經鮮為人知，可在遙遠的東方卻不盡然。除此之外，曲子在傳入中國之前還首先在東瀛日本拐了個彎，由日本人先重新填詞變成《旅愁》之後再由像弘一這樣的留日學生第三次填詞才為國人熟知。中日兩國對外來文化的生吞活剝是這樣的相似，個中的蹊蹺確實耐人尋味。https://zh.wikipedia.org/zh-cn/送別_(歌曲)
[5] 據維基百科稱，弘一的這首《送別》的確是在民國期間作為學堂樂歌而在新式學堂中廣為傳唱。如此看來，電影《城南舊事》對民國刻的劃可謂是準確且老到。
[6] 可拋開那些由意識形態帶來的毒素不談，這首《不忘階級苦》怎麽說總也應該是一首藝術造詣不淺的曲子。
[7] 其實這首《祝酒歌》還有另外一個由唐訶譜曲的版本，而且總的來說聽起來也不賴。奈何或許是因為施光南的那個版本也實在太搶“眼”，最終唐訶那個不賴的版本便隨著時光的消逝而被人遺忘了。公平地講，唐訶自己也應該是一個很不錯的作曲家，像《牡丹之歌》和《我們的生活充滿陽光》之類的佳作就同樣在神州大地廣為傳唱過，隻是一不留神讓初出茅廬的施光南打了個措手不及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