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台灣自然科學博物館吳聲華的紀念文章《憶臧穆教授》
臧穆教授是中國著名菇菌分類學家,山東人,1930 年生於煙台,2011 年 11 月 10 日於昆明去世,享年 81 歲。臧教授父親是金融家,年少在上海學習,畢業於蘇州東吳大學生物係。東吳大學是教會學校,報告以英文寫作,因此臧教授那一代的中國本土真菌學家中,他的英文是最好的。大學畢業後留校擔任教職,結識中國苔蘚學之父陳邦傑教授的學生黎興江女士,並結婚。
黎教授是著名苔蘚學者,大學畢業後於中科院北京植物研究所任職,之後再獲聘於昆明植物研究所任職至退休。臧教授於 1973 年起亦受聘昆明植物研究所直至退休。臧、黎兩教授不僅感情深厚,也有分類學共同興趣,對於中國真菌與苔蘚學研究卓有貢獻。
我與臧教授夫婦初識於 1990 年初夏,當時我在芬蘭赫爾辛基大學念博士。那裏召開東亞苔蘚國際研討會,中國主要的苔蘚學者都來了,除了開會,也停留一段時間研究赫大豐富收藏的苔蘚標本。臧教授個性爽朗,笑口常開,富於人情味。他擅長書畫,喜歡唱戲與曆史故事,文采亦佳。臧教授夫人黎教授也是健談熱情。一次我到動物係的圖書館幫個台灣同學影印昆蟲學的老文獻。在廢紙堆中見到一位大陸留學生寫的詩作,其中有提到六四的傷感文句,詩文寫得極好,就撿起這幾篇詩文,從署名找到這個博士生,和他聊了幾句。有政治方麵的顧慮吧,他顯得有些不自在。我把詩作帶回給臧教授看,他頗有感觸,沉吟片刻即寫就一首絕句感想交給我。文思敏捷令我吃驚。
當年八月我由芬蘭到德國裏根斯堡 (Regensburgh) 參加國際真菌學研討會,臧教授夫婦也出席這項會議。遇到台北醫大的蘇慶華教授,聽到臧教授和蘇教授提起共同發表文章的事,後來想起就是樟芝新種的文章。會後我和臧教授夫婦搭德國杜賓根大學歐寶溫格(Oberwinker)教授的便車拜訪杜賓根。我與歐寶溫格教授和他的學生 Ewald Langer 夫婦 (當時是男女朋友) 是前一年他們來台采標本時認識的。我們借著到德國開會之便拜訪他們。
我1990年底畢業,翌年初申請到科博館工作。1992 年我請一個多月公假到中國大陸幾個植物標本館研究我碩士階段研究的蔓苔科標本。在芬蘭時認識幾位大陸苔蘚學者,也想去認識大陸的學術研究情況。第一站到北京植物所,剛好臧教授夫婦到北京開會剛結束,找我去聊天。臧教授削一顆蘿卜給我,甜脆可以生吃的,裏麵是紅肉,他說是北京特產品種,俗稱“心裏美”,到北京一定要嚐嚐。北京之後我去沈陽、上海、廣州和昆明看標本。在昆明植物所看的蔓苔科標本,認為有兩個產自西藏墨脫的標本可能是新種。多年後黎興江教授發表新種,說我當年在昆明有研究過,加我為共同作者。昆明有一天,當地食用菌研究所邀請當地幾位菇類專家座談,主題是新食用菌的開發問題,臧教授也讓我一起去,當時因兩岸未如現在開放,他說我是來自廣東微生物所。幾位專家的發言大體皆冠冕堂皇甚至慷慨激昂。臧教授雖是菇類著名學者,隻是滿臉笑容,招呼聊天,座談中沒什麽發言。回程中他說當天幾位的發言沒啥意義,他都不想講話。第二天一大早,我發現相機在前一天的公交車座位忘了拿,臧教授聽我說了,馬上打電話到公交車單位,坐車衝過去把相機拿回來。我們坐在公交車最後排,所有乘客包括司機都沒注意到這個相機。
臧教授爽朗好客,英文好,外國人到中國做野外工作,都喜歡請他安排。1995年我參加在昆明舉辦的第二屆兩岸真菌學研究會,會前參加由臧教授帶領,歐寶溫格教授和兩位法國學者也加入,前往滇西北麗江和滇南西雙版納的真菌采集。臧教授的學生楊祝良在歐寶溫格教授那裏念博士,也一同前往。之後有幾次前往雲南的野外工作也由臧教授或楊祝良博士帶領。臧教授多次帶領日本學者團隊在大陸的野外工作,我在 1998 年參加一次他們的滇東北之行,臧教授安排細心,賓主盡歡。
臧教授夫婦兩次訪問台灣,第一次是1993 年出席第一屆兩岸真菌學術研討會,當時大陸代表團手續趕辦不及,研討會因此延期,反而臧教授夫婦由日本過來如期抵台,剛好參加真菌學會年會。那趟臧教授還在科博館做專題演講,及講習大型真菌鑒定,彭金騰及陳建名博士有出席講習會。臧教授在講習會中介紹菇菌種類時,所寫出的拉丁學名連同作者名一並寫出,是我至今從未見的,見識到臧教授之博聞強記。
1999年我由國科會申請補助邀請臧教授到科博館研究真菌標本三個月。黎教授一同過來,義務協助鑒定科博館的苔蘚標本。期滿前我再申請科博館文教基金會補助兩位一個月在科博館研究標本。期間周館長請兩位吃飯聊天。淡大化學係吳嘉麗教授來拜訪好友臧教授夫婦,也請臧教授畫一幅雲南的老茶樹,作為吳教授一本新書的封麵。興大謝文瑞教授安排兩位到南部走一趟,他們對中國曆史有共同話題。東海大學林善雄教授邀請臧教授夫婦一起到家裏過聖誕夜。臧教授夫婦的好友賴明洲教授一次帶他們出去,回來後臧教授津津樂道說去參觀一位植物愛好者建立的植物園。之後我亦有機會拜訪這位黃慶賢先生的植物園。臧教授夫婦抵台第一晚先住我家,次日我安排他們看租房,其中一間是我家附近的漂亮兩層洋房,屋主見到是大陸學者,好心說遠方而來應該要照顧,願意以月租五千元的特別價出租二樓整層,附全套家具。另一間是科博館附近的套房,較小且顯得陳舊,月租要七千元。我以為他們會選擇前者,雖然坐公交車要半小時到科博館,這在外國是很正常的,況且也可搭我的車一起上下班。臧教授夫婦居然選了後者,他們說是來工作的,住科博館旁才方便。並且當天就搬行李過去,不想多麻煩我們。
臧教授有數十年的糖尿病史,晚年更嚴重,影響到眼睛和行動。2004 年兩岸真菌學研討會在新疆烏魯木齊舉行,我通知臧教授夫婦及賴明洲夫婦同去參加。臧教授夫婦那趟先順道去看敦煌石窟,了卻多年心願。2005 年上海召開的國際食用菌研討會臧教授也受邀提出專題報告,那時他行動已不便,說是從新疆回來後身體突然不行了。我去他住的旅館看他,離開時臧教授雖行走不便,仍堅持一路送我到旅館門。
楊祝良博士、陳秀珍小姐、臧穆教授、陳複琴博士和本文作者2006年於昆明植物研究所
2007年兩岸真菌研討會在長春召開,我再通知臧教授夫婦參加,會後共遊長白山,這年臧教授的身體又好轉了,走路無大困難。多年前臧教授提到他父、兄皆早逝,他可能也不長壽,且遺傳的關係不是因著癌症就是糖尿病。臧教授享壽81 歲,應該超出他早年想象,他晚年食用磨粉靈芝,或許有助於身體健康。臧教授提過和他同年的有張樹庭教授、陳瑞青教授和呂理燊博士。2009 年在科博館召開亞洲真菌學研討會,我打電話希望臧教授夫婦能出席,並擬準備專人照顧,他最終還是因身體狀況不佳,不願麻煩別人而謝絕了。
臧教授極聰明,卻是視名利如浮雲,對物質條件要求很低。他多數時候如彌勒佛般笑嗬嗬,大聲說話,大聲招呼人。直腸子而熱情洋溢,樂於助人,事必親恭不勞煩他人,毫無架子。他談到一些人事物,激動的時候眼睛常是含著水光。臧教授在1999 年評科學院院士並進入最後階段,然沒有成功,他看得平常,說以後不選了。我感覺真菌學研究對臧教授而言不是頂了不起的事。他對於繪畫、書法、集郵、石頭收藏、唱戲、曆史研究、打太極拳以及朋友交往似乎還更來勁。每到年節他就寫一堆卡片、書信給國內、外朋友。我覺得臧教授更像是藝術家而不像科學家,如果走藝術或曆史研究可能早就當上了院士。一次我問臧教授好友,著名的生物畫家曾孝濂先生,對於臧教授書畫的評論。曾先生有些含蓄,說臧教授的字比較穩定。臧教授的畫有些文人畫的味道,筆墨不大繁複,比較簡單的表達形貌趣味,不太追求技巧及藝術成就,全然的忠於自己。他記憶極強,對於曆史人物及事件說起來是如數家珍。多年來臧教授在《中國食用菌》寫“菌物學家科海萍蹤”專欄,介紹國際菌學家的生平事跡,一寫就是兩百多則,可見他對於人物觀察之興趣、廣博與深入。
臧穆教授 2007 年於長春召開第八屆海峽兩岸真菌學術研討會
臧教授急性子且動作快,當時使用的顯微鏡效果不佳,多孔菌並非其擅長,加上藝術家性格,發表樟芝新種時在一些特征描述上出了錯誤,引起之後樟芝學名使用的爭議。由於他的樟芝新種發表符合植物命名法規的規定,模式標本是樟芝子實體,而且他當初描述錯誤處已得到修正與澄清。2010 年11月在國際植物命名法規委員會真菌委員會的討論中,支持樟芝學名須以他和蘇慶華教授的發表學名為依據。2010 年 7 月我到昆明附近做野外工作,也去探望臧教授夫婦,是最後見到臧教授。當時他行走不便,幾乎不出門了,主要在家工作。雖老矣,頭腦還很清楚靈活。1990 年在芬蘭時,一次下午茶,賴明洲教授宣布請臧教授夫婦編寫《中國孢子植物辭典》,2011 年初我收到臧教授夫婦寄給我兩本厚實內容豐富剛出版的書。他們完成了 20 年前的工作承諾,請我轉交一本給賴教授夫人。賴教授幾年前英年早逝,可惜未能見到此書出版。
未有不散的宴席!臧教授滿腹的才情與曆史故事,豐富的學、友交流終有停止之日,雖餘音仍繞梁不已。臧教授的學識、豪邁、文藝、寬廣、樂於助人與溫暖力量,成為極具影響與感染力的人間經典。
發布日期:2013-01-1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