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
其七: 我的朋友月月鳥
同窗中,大鵬整個就一個另類,從頭到腳,從裏到外。
論長相,大鵬有如南國隨處可見的楠竹,雖高不大,微風吹過一擺三搖。老兄終日鬆鬆垮垮地套著一身碩大無比的工作服,眾人見之常常懷疑他是不是剛從大躍進那旮旯出差回來。瘦長的身子頂著一張與之相稱的長臉,三十不到就謝了頂。
論閱曆,大鵬和寶二爺恐伯是伯仲難分、八兩半斤。同是根正苗紅[1],又都是先讓蜂蜜泡壞了牙齒後,不得不再咬緊牙關在黃連水裏學狗刨。待到老狗有幸成為大鵬同窗的時候,老兄像其時的不厚書記一樣,早已讓大廟內外的大小痞子們結結實實地玩了一回二進榮國府。
大鵬是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的出場方式來到大夥的中間的,可是這老兄幾乎一登場就成了課間沙龍的主角。自那以後,人無論尊卑,官不分大小,到了大鵬的嘴邊全都成了調侃的對象。下課的鈴聲一響,眾人常就著一個禿頂的家夥圍成一圈,高談闊論,笑聲連連。
其時太宗登基卻不過三年兩載,為坐穩龍廷而不得不東施效顰。除了每天陪著太祖在家家戶戶正室的牆壁上排排坐、吃果果之外,太宗又是題詞,又是揮手,忙得不亦樂乎。奈何書到用時方恨少,禦墨寫出來的簡筆顏體好像總是不得真傳,說不清到底缺了點什麽。大鵬倒也幹脆,用馬糞紙糊了一頂候補書法家的貴冠送給新出爐的英明領袖。一語驚醒夢中人,敢情是,太祖也罷,太宗也好,全都有過尿褲子的時節。近墨者黑,老狗隨之也無可救藥地染上了愛犯大不敬的終身癖好。老娘跟著沾光,至今常被老狗那些不知地厚天高的狂言整得魂不守體。
一日不知何故,教設計課的楊老師左等不見,右等不來。正在大家不得其解的時候,大鵬擺出一副三年早知道的架勢對大夥說,你們知道不知道,其實蜜月這個概念定義得十分混賬,兩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搞在一塊,其如膠似漆的程度豈又能和一對年近半百才走到一起的老鴛鴦相提並論?嚴格地說來,二十歲以前隻會有蜜日,二十至三十為蜜周,三十至四十則叫蜜月,四十以上就應該成蜜年了。楊老師四十出頭,新近燕爾,渡完蜜月後接著渡蜜年,遲到個把時辰不足為奇。眾人聽罷,擊掌稱然,哄聲大笑不提。楊老師最終也姍姍來遲,但恐怕直至今日他大概都沒能整清爽,緣何那天全班人馬的臉上全都掛著那種一模一樣的壞笑了。
老狗當年臭味相投的朋黨多為乳臭未幹,因之自然逃不脫大鵬的特別關照。在他的眼裏,狗黨和剛學會打鳴的小公雞毫無二致,都是荷爾蒙嚴重過剩,腦殼裏除了風流韻事、欺男霸女之外別無他物。日子久了,大家異口同聲地要出道難題給大鵬解一解。一日,一仁兄趁大鵬承上啟下的關頭垂問他,眼下官媒裏專治謝頂的特效藥連篇累牘,都是進口貨。據說泊來品則所向披靡、藥到病除,老兄為何不買上一二試試再重返青春?這分明是和尚跟前罵禿驢──尋釁挑事,可沒承想大鵬連眼皮都沒抬就以孺子可教的口吻打發了這位兄台:我說老弟,那可都是些沒用場的廢物啊。你想想,如果那玩意真的有用,外國的禿子還會有那麽多麽?這回輪到發問的那位下不了台了。
四年的修行彈指一揮間,之後為名為利各奔西東,老狗再次見到大鵬時又是三十年有餘。一打聽,老兄先是在貓論盛行的南山攻城略地、斬獲無數,後是盛年時金盆洗手、歸隱山林,讓那些還想和他再玩一把進出榮國府的主兒跺腳捶胸。看官您說說,在當下物欲橫流愈演愈烈的神州裏,這樣的角色若果不是另類的話,那他又還能是個什麽呢?
束股
行文至此,唐人王維《少年行》組詩中的首篇不時地浮現於腦海,環繞在耳邊:
新豐美酒鬥十千,鹹陽遊俠多少年。
相逢意氣為君飲,係馬高樓垂柳邊。
一樣的熱血,不二的年華,老狗下筆千言才勉強塗抹出它的一爪半鱗,而王右丞寥寥廿八字便將之刻畫得淋漓盡致,生動傳神。人貴有自知之明,理智在提醒著老狗,該擱筆了。
西元二〇一五年五月初四初稿於英倫九歲齋
一八年元月十八二稿添“還是辯證法”一節
[1] 按當下的詞藻,大鵬同誌絕對是一個如假包換的紅二代加官二代。說得更加具體一點,江山易幟後,人家的老爹就先後擔任過朝廷的中南局書記處書記和南方某省的省委書記。不過這兄台他爹也因為自己是“六十一人叛徒集團”成員的身份而在文革中吃盡了苦頭。據說在飽嚐國共兩黨的牢獄之災後,這位革命的老前輩曾不無感慨地感歎道,要說坐牢,相對於那個十惡不赦的國民黨,還是共產黨自己的牢房要更加難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