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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父五十年祭(2):走為上計

(2024-06-16 09:01:43) 下一個

(記於六年前西元一八)

(前文)亡父五十年祭(1):一問三不知

 

其一:走為上計

平心而論,我年雖說是十分短暫,但也絕對不是以似墨的黑色來開的頭。

西元六三的陽春我降生於桂東南邊陲一個中學教師的家庭裏。那時節,無論是自然節氣還是政治氣候,都應該是一個正處於乍暖還寒的當口。往好處說,讓先帝大為窩火的七千人大會剛剛開過有一年,在劉鄧對他那心愛的烏托邦實踐做出隱晦的修正後茫茫九州總算是從餓莩遍野人相食的慘狀中慢慢地走了出來,人口出生率也隨之大幅度地上揚;往孬處想,眾多滿臉菜色的大饑荒幸存者才剛剛吃上口糙飯,血淋淋的“階級鬥爭”又開始登堂入室,累牘連篇。當時絕大多數人都料想不到是,先帝半年前殺青的那句“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的魔咒竟然困擾長城內外大江南北不下十五年之久,一時間引得無數英雄為之丟盔棄甲,下跪求饒。

好在那時我還是一條垂涎橫流的鼻涕蟲,舉國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也就和我隔上遠遠地不止區區一條街。現在回望我生命的頭幾年,我猜度自己也應該是和其他同齡的孩子一樣,在兄長的關愛中邁步學舌,在父母的嗬護下啟蒙成長。幸得姐姐當年的作文記載,以至直到今天我也依舊還能從那些曾經的字裏行間還原出自己童年行徑中的一鱗半爪:

……我有一個可愛的小弟弟一個喋喋不休話匣子。他整天都在用隻有他自己才能聽得懂的話語嘰嘰喳喳地跟你嘮叨個不停,為此我們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樂得尊稱他為“話多”。可當你扳著麵孔假模假樣地用一句“(就你)話多!”來“批評教育”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絮絮叨叨的時候,他多半也會學著你的樣子並拿出奶聲奶氣的腔調字正腔圓地回敬你一個“(你才)話多!”,一付一本正經嘴臉管保能把你逗得半天都直不起腰。這就是我的小弟弟!……

說來也巧我的記性大概始於文革這篇雄文史詩破題的西元六六。直到如今我還清楚地記得父母任職中學裏的大字報鋪天蓋地,記得小縣城的小小十字街中投身於革命大辯論之雙方的臉紅脖子粗,記得長兄和他的同學卷著鋪蓋離家去串聯,記得身有不適的教導主任仰臥在大禮堂中間的躺椅上聆聽出自革命師生口中的急風暴雨。在一個三歲孩子的眼裏,這一年的南國邊陲雖然也和全國各地一樣充滿著狂躁與不安,但京城版的紅色恐怖要光顧我那座偏安一偶的小城似乎還得耐心地再好好等上個一年半載。

轉眼就是西元六七年夏秋之交。看著先上幼兒園的玩伴們放學後那股天知一半的趾高氣昂,我便和父母吵吵嚷嚷地鬧著要跟進,隻是進去之後才知道幼兒園也會有幼兒園的苦衷和煩惱無意求全責備的是,那時的幼兒園自然也難以與世隔絕而得以免俗。除了萬歲萬歲萬萬歲之外,幼兒園的老師阿姨也隻知道一個勁兒地教我們背誦先帝“老三篇”的開篇之作《為人民服務》,想必人家是要從小就打造好吾輩的革命生死觀。終日沉浸在“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的陰陽頓挫裏,砍下少年英雄劉胡蘭頭顱的那把鮮血淋漓的大鍘刀便時常活靈活現地浮現在我的臆想中。看著自己也被人五花大綁地押到那把嚇人的大鍘刀跟前,我往往是先按老師們的再三教誨為保住我的名節而竭盡洪荒之力去抵擋那死裏逃生的誘感,可到頭來還總歸是拗不過自己貪生怕死的本性,在即將壯烈地成為烈士英雄的最後關頭因為六根不淨而功虧一簣!從噩夢中驚醒後睜開眼睛一看才發現,感情是我又尿床了……

 

 

和上一年相比,西元六七的革命步伐自然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就在這一年的年初,廣西的三當家伍晉南同誌積極響應太祖的號召揭竿而起,指名道姓地給分舵主韋國清同誌下戰表,自此兩家便相互扯破了嗓門撕破了臉,由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同事變成不共戴天的仇敵。自那時起,全省上下(即官媒官腔中的自治區)也就整齊劃一地扒拉成了兩群涇渭分明的烏眼雞。在父母任職的中學裏,針鋒相對的兩派便以校園中間的後秀樓為界分而治之,自此昔日朝夕相處的師生也就隻是偶爾在升級為推推搡搡的大辯論中招呼對方。於是乎,我在幼兒園裏也與時俱進地學會了自己人生中第一條剛剛才降自天庭的“最新指示”:“在工人階級內部,沒有根本的利害衝突。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的工人階級內部,更沒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為勢不兩立的兩大派組織”。好多年以後我才真正的搗鼓明白,其實文革這場大戲中種種駭人聽聞的黑幕,說破了不過就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反觀其時戲裏戲外的七億人民,試問我們當中究竟會有幾人能奈得其何?!

剛把“最新指示”熟記背妥之後沒過多久,幼兒園就開始放起寒假來了。說實話,雖然幼兒園的生活也並非十全十美,但一個學期的經曆己經足以使我對它多少有點戀戀不舍。在那裏,除了有一群年齡相仿的玩伴之外,隔壁小學裏小哥哥小姐姐們的郎郎讀書聲也讓我心儀令我向往。放寒假的那一天,我是一麵用自己的小手捧著一小把老師分發給大家的水果糖,一麵自言自語地念叨著下個學期的開學日期而走回到家中。我那時不知道的是,在當時愈演愈烈的文攻武衛大勢下,下個學期的開學很快就會毫無懸念地化為泡影。我那時更不可能知道這區區一個學期的幼兒園生活可就是我此世今生絕無僅有的正規學前教育了。

無所事事的轉悠中春節就到,這時這場文化大革命已經像先帝的那位親密戰友私下裏調侃的那樣,一個華麗轉身便升級成一出兵戎相見矢石交加的“武化”大革命。為了暫避風頭正勁的武鬥血腥,一家人在父母的帶領下先後離開那個曾經的桃花源而去了千裏之外的柳州姑母家。走的那天傍晚,我隨母親去了一趟那幢如今已經在派性紛爭中客串成楚河漢界的後秀樓。這座曾經有著父母一間幽靜臥室的民國建築,其時除了人去樓空之外便是摟裏幾乎每一個進出口都被用合抱的杉木堵得嚴嚴實實。站立於在白晝裏幾乎也是一團漆黑的走廊中間,我們仿佛又一下子全都從現代文明中走回到了周口店裏那口北京猿人曾經權且棲身的山頂岩洞……

(下文)

亡父五十年祭(3):苦中有樂

亡父五十年祭(4):走進深淵

亡父五十年祭(5):生離死別

亡父五十年祭(6):擁抱父親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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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來自南蠻的老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向晚平' 的評論 : 晚平兄好。在洗腦這個問題上,您覺得我們和塔立班有什麽區別麽?
向晚平 回複 悄悄話 連幼兒都被教導要“不怕犧牲”了。文革讓人活明白原來那個“下定決心”的最高指示是 “ 不怕(你的)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我的)勝利”。

欣慰的是“韭菜”一詞出現了,"在新的相對自由條件下成長起來的一代”裏廣泛流行。
來自南蠻的老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yhr' 的評論 : 再謝y兄的鼓勵。
yhr 回複 悄悄話 跟讀,好文。
來自南蠻的老狗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油翁' 的評論 : 多謝油翁兄的精彩點評,有您這樣出色版主在後頭鼓勁乃我等寫手的三生之幸。
油翁 回複 悄悄話 此段文章描述的是作者童年的記憶,以大背景為大饑荒和桂東南邊陲一家中學教師的家庭環境,以小背景為他自己的生活與世俗的分別。從開篇的時間、地點和環境設定,到家庭背景和個人狀況的描繪,然後又從個人狀況轉移到社會現象與政治氣候的反映,文章以微觀與宏觀兩個層次的交錯展開,形成了豐富且層次鮮明的敘事畫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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