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市第一看守所紀實

《成都市第一看守所紀實》

作者：馬青

水，是一步一步漫過頭頂的
水齊胸那會兒，你並不知道你正走向湖心
 
你知道你的方向，但你不知道你的下一步是吞沒頭頂的水
所以，大步往前走的時候，你並不害怕
你滿眼帶笑，甚至，還畫著眼影
後來，在湖心，有人說，你走過來的時候，化著妝
 
那天，2016年5月27日，降溫
你穿著牛仔褲，黑色收腰短袖針織短裙，群青色全棉針織長袖外衣
戴著550度近視眼鏡
短發貼耳
 
原本，你從你的工作單位——成都信息工程大學銀杏酒店管理學院圖書館
下班後，回家
在你的故鄉，你從小長大的地方，中國，四川省，成都市，武侯區，玉林北街
在“祖國母親”的懷抱裏
你正在打開背包找家門鑰匙的時候，一股風，一股黑色氣柱將你拖向湖心
 
其實，你不是被氣柱裹挾而走
你是有意無意地，自己往湖心走去的
因為，誰都知道前麵是湖心
你更知道
 
不僅僅此時知道
很多年前，2007年春夏之交的時候，你就知道了
隻不過，那次，你是旁觀者
另外的人，你當時完全不認識的自稱“馴獸師”的成都異議人士陳雲飛，因為在《成都商報》、《天府早報》上登載“紫陽千古”，以及，在《成都晚報》上登載“向堅強的64遇難者母親致敬”，和相關報人一起，走進湖心
那次，記憶深刻，因為，更多的，沒走進湖心的人，被拖進湖底
 
站在湖邊，你當時所在的成都卓奇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總經理警告你們：
“記住，我們有平台、有人緣、有關係、有股份，我們公司前途無量！
記住，前麵是湖心，不能越界！
記住，四根紅線！
台灣問題！香港問題！新疆問題！8964問題！
政治不正確，報社大地震，前車之鑒！各人放聰明！”
 
沒想到
這麽多年後
整整十年後，你自己走進
湖心
 
水草那麽多，提醒你的聲音那麽多
不僅僅水草，連樹和飛鳥都使勁給你做眼色
但你還是大步往前走去
 
走向湖心的過程
是你獨立思考、反思前世今生，並且，從自話自說到麵向底層民眾的過程
也是你和你周圍的，理性、冷血、不抱怨、愛黨愛國、享受生活、遠離政治、與世無爭、簡單快樂開心活的親朋好友、同事、同學、網友們背道而馳，甚至，從意識形態上，和他們決裂的過程
更是你從疑神疑鬼、魂飛魄散的水珠變成刺向獨裁專製的飛刀、利劍的過程
 
走向湖心
走進黨指揮的槍的射程
在很多人眼裏，都堪稱勇敢
但你知道，這所謂的勇敢之前，有多長的引橋
 
你並非不恐懼
一開始，你怕上外網
突破長城防火牆的翻牆“梯子”——自由門VPN——遞到你眼皮底下，長達一年半的時間，你不去搭理
甚至，你怕你眼前晃過的那些含有“48”、“42”等數字的車牌號
以及，某個街邊小店裏麵懸掛的形似靶心的裝飾畫
 
黎明時分
你還沒有變成刀鋒的時候
你向無產階級專政遠距離甩刀那會兒
你把你諷刺、影射“偉光正”的詩歌別在你的褲腰上，墊著腳尖走路
 
是的，走向湖心，僅僅是眨眼之間
但前麵，有半輩子的漫漫長夜
 
從你開始質疑謊言、尋找真相
從你開始自由思想、自由寫作、自由表達
從你心無禁忌，天馬行空
從你從“我們”變成“我”，從人民群眾變成你自己
從你獲知天命、使命，成為弱勢群體代言人
從你從監視自己，到幹預政治、批判社會
你以自己為起點，以自己的小情緒、網戀、家庭變故為起點，從幫閑、犬儒為起點，走進人群，走向底層民眾，走向“偏激”、“極端”、“負麵情緒”，走向家國情懷，走向公共知識分子的責任和擔當
從你從發財夢、移民夢、明君夢，到公民夢、選民夢、人權夢、聯邦夢
從你解剖極權主義基因、記錄時代脈搏、匯聚水珠、點燃火苗
從你從共產主義接班人變成共產主義掘墓人
從你從辯證唯物主義者、曆史唯物主義者、進化論者、無神論者，變成
基督教慕道友
你成為全家族中間的異類，“中華人民共和國”跪民中間的異類
你從一枚逗翻全場的開心果，從文藝女青年、拜金女、購物狂，變成逐漸隱身、慢慢被邊緣化、最終被逆淘汰的“新黑五類”
 
站進人群
和周圍的人說一模一樣的“偉光正”喜歡聽的話
意味著安全
成為一個有人關愛，有家庭溫暖的正常女人
 
你可以輕鬆
開心
用你自己做的毛線裝飾畫、瓷磚裝飾畫，裝飾你的家
和一個年齡相當的男人組建家庭
和他聊天、散步、看電影、逛畫展
在美食、衣服、包包、鞋子、美發店、美容店、景區、景點中間跳舞
 
憑借你的天賦異稟
你可以寫遊記
寫略微深沉，又不觸及敏感詞的哲理詩
或者，寫流行小說
總之，如無數網友所說，你可以用你的筆，過上體麵的生活
還有一種可能是，出國，遠離人間地獄
 
問題是，你朝溫柔富貴鄉走去的同時
你也朝婚變和某個論壇的“右派大佬”走去
 
從喜歡看他的文字，做他的粉絲開始
你的價值觀慢慢改變
你的眼睛從服裝店、美容店、美發店轉向你曾經躲避的曆史軍事政治經濟
你從寫日記、寫情緒詩，到寫中國人精神史詩《告別共產主義》
你從“不務正業”，到網友嘴裏的“抗拒時代”
你從一隻潛水的魚，變成俯瞰時間空間的鷹展
 
你越走越遠
從遠距離投籃，到小刀解剖
 
你擺脫親情、“百善孝為先”的羈絆
掙脫“株連九族”的恐懼
脫下偽裝
甩開網名
直接用你的本名上網
你直接站在鐮刀錘頭麵前
最後，甚至，叫你關注公共題材的你的師父、戰友也恐懼起來
你無法容忍和一個價值觀不一樣的人同床異夢
你毅然決然地和他分手
 
你到處求人，求他們給你講湖心，講湖心的石頭，講那些
沉沒於湖心的不願閉眼的眼睛
豈不知，湖心的故事要你自己去湖心翻閱
黑泥，黑得流血的黑泥，必須你自己親手親腳踩進去
別人幫不了忙
 
黑泥和湖心不能轉述
走進湖心的痛不能轉述
眼淚從胸腔噴湧而出時的過程，不能轉述
湖心的求救聲，不能轉述
麵帶微笑，仰望中G走狗走過巡視道時的屈辱和憤怒，不能轉述
窒息的過程，必須親曆
沒有陽光的過程，必須親曆
 
吃無鹽、無油、無味的“漂湯”
禁止刷卡、消費
禁止閱讀、寫作、繪畫
禁止參加生產勞動
禁止體育活動
禁止一切娛樂活動
禁止家屬會見
禁止指名要藥
禁止擁有香煙、火柴、打火機、一卡長的繩子
禁止私人之間饋贈錢財和衣物
限製和家人通信
隻能由家屬聘請律師，不能自己聘請律師
被嗬斥、被辱罵、被拳打腳踢，自輕自賤
陰暗、潮濕，不見陽光，不能戴眼鏡
不能說如花似玉的女人們隻能用冷水洗頭、洗澡，然後，挨個絕經
不能說患婦科病的年輕女人睡冰涼的水泥地，得不到及時治療，隻能痛哭、哀嚎
不能說腰痛難忍的中年女訪民，五十斤重的腳鐐加身，整整兩周
不能說這裏關押了懷孕五個月的孕婦和未成年人
不能說女在押人員中間，有位75歲的法輪功學員
不能說一位32歲的女人和一位42歲的女人，從這裏被送往精神病醫院
不能說每個人的儲蓄卡密碼一模一樣，都是123456
不能說監室內的“生活輪值”是固定的
必須說晾曬衣服的叉杆每天早上由警官帶進監室，下午下班時帶走
必須說湖心的飯定時、足量、衛生
必須說每天享用足夠的飲用水、有足夠多的和天空對話的放風時間
必須說不值罰班
必須說，自己想加強學習，打報告給警官，要求值夜班
關鍵的關鍵，走進湖心後，必須“三天無語言”
“七天無要求”
 
四個心直口快的女人被定性為拉幫結夥
連續十五天不能洗澡、洗頭，不能漱口
隻能吃糙米蒸的“白飯”
不能吃洗鍋水、淋巴肉煮的，無鹽無味無油的帶皮爛冬瓜、爛黃瓜
每天，四個人的所有罰班，由四個人當中的某一個人獨自承擔
但是，這件事情，包括以上諸多“不能說”，絕不能對公安部、國際人權組織的參觀來賓和裝模作樣的所謂監督者——人民檢察員——說
 
“大監獄”裏，一切行動聽指揮
步調一致
口徑一致
圍繞原點，圍繞自稱偉大光榮正確、自稱宇宙真理的黨中央
圍繞“絕對核心”習一尊
“小監獄”——看守所裏，更是步調一致，包括男“犯罪嫌疑人”“打飛機”
後來，你聽進過看守所的男性思想犯說，所方時常放色情錄像
讓男“犯罪嫌疑人”同時擼管
為了犯罪嫌疑人之間不走得太近
為了消耗犯罪嫌疑人的精力體力，以免反抗
 
隻要活著，不死
隻要身上沒有肉眼可見的淤青
隻要如“生活輪值”所說：“豎著進去，豎著出去”！
 
見完辦案警官，或者，見完律師後，脫得一幹二淨的（即使正在經期，也必須脫下內褲），被管教目測搜身過後，說：“謝謝警官！”
吃藥前，說：“王幹好！”
吃藥後，說：“謝王幹！”
帶上手銬時，說：“謝警官！”
解除手銬時，說：“謝警官！”
被提訊，或者，去見律師的路上，看見醫生，說：“醫生好！”，看見警官，說：“警官好！”
獄警麵無表情地走過巡視道時，說：“何幹好！”
獄警的背影消失的時候，說：“謝何幹！”
監室門打開那刻，四個身穿藍背心的安全員說：“謝警官！”
被管教叫出監室談心時，管教坐靠背椅，你坐小孩子坐的塑料小圓凳
 
放風壩
長九步
寬六步
 
監室
長十三步
寬七步半
 
沒有門的“廁所”
長三步
寬三步
廁所不叫廁所，叫“金魚缸”
因為，隻有半人高的隔斷牆，蹲在裏麵，誰都看得見
 
小便，或大便時
有個頭銜為“廁安”的穿黃背心的人，在你一步遠的地方死盯你
要是便秘，不可能當著“廁安”的麵，用你的手指掏出糞便
要是缺鹽，不可能當著“廁安”的麵，喝你自己的尿液
 
沒有床
隻有高於地麵一尺多高的鋪板
 
30——45個女人，分成兩邊，睡在長十一步、寬兩步半的鋪板上
其餘的幾個女人，甚至，數十個女人，睡水泥地
每人四條軍被，三條作床墊，一條作枕頭
 
據說，二十多年前，十幾平方，擠四十多個人
上下兩層，側身睡
俗稱，“殺刀片”
 
不是每個人都能走進放風壩
必須背完密密麻麻的八大篇學習資料，並且，抽背過關
學習資料包括：“在押人員權利和義務”、“行為規範”、“監規”、“刑法315、316、317”、“牢頭獄霸”、“應知應會”
 
上述學習資料之間，相互穿插，略有不同
稍不留意，就可能把“行為規範”的某一條背成“監規”的某一條
或者，把“監規”裏麵的某個詞組安插進“行為規範”的某一條
一字不漏、一字不錯地背完故意刁難的八大篇，幾乎不可能
 
家，在另外一個世界
笑容，在遙遠的地方
飯桌、調味品、蔬菜、水果，風、雲朵、藍天、星空、雨、花朵、樹木、青草，護膚品，熱水浴，床、枕頭，成了回憶
書桌、紙、筆、互聯網、手機、鏡子、電影、博物館、圖書館、超市、銀行、醫院，隱身
 
無法看到、摸到和吞下的味道，可以聞到
從一牆之隔的隔壁飄來
據說，隔壁關押的是關係戶
他們可以吃鹵雞、鹵鴨、鹵肉
可以咀嚼吞咽油鹽醬醋
可以消化礦物質、粗纖維、蛋白質
和水果蔬菜
 
麵條，在牆上
美食佳肴，在牆上
“在押人員權利和義務”，在牆上
檢查官的名字和電話，在牆上
 
你數次從鋪板上站起身，貼近牆壁，想看清檢查官的名字和電話
你數次被生活輪值嗬斥
 
走進湖心十天以後，你被允許給管教寫申請，申請將眼鏡帶進去
申請同意後，你被允許給家人寫信，讓家人給你買個550度的塑料架眼鏡
這封信，你的家人沒有收到
你無法看清提審警官的臉
無法看清律師的臉
無法看清牆上的字
家人和朋友給你的信和明信片，二十天以後，你才收到
你大表哥給你的信上，有一個大大的圓形窟窿
不光你的信上有窟窿，其他室友的信上也有窟窿
 
隻能以一個姿勢——盤腿，坐在湖心
不能伸直腿
不能張開手臂
不能兩手環抱小腿
除了上下午各一次做操時間
 
睡覺時
兩個探照燈下
監室恍如白天
不能用手擋住眼睛，不能用鋪蓋蒙頭
你把你的手臂搭在眼睛上，幾秒鍾後，值夜班的某個女人就會把你的手
從你的眼睛上拿開
 
便秘三天不算便秘
便秘七天是家常便飯
便秘十天是家常便飯
便秘十五天的某個女人對便秘三天、痛苦萬狀的你說：“進來後，便秘是
正常的！”
 
進去後第五天，才能申請“打藥報告”
便秘三天後，你隻有趁“廁安”鬆懈，眼睛看著一邊時
用手指摳出大便
 
你沒有自己的水杯
你隻能用公家的杯子喝水
上午十點鍾左右，下午三點鍾左右，“洗碗組”的某個女人提著水桶，拿僅有的兩個公用杯子給大家倒水喝
 
隻有“生活輪值”和另外五、六個人有屬於自己的、打了記號的飲料瓶
她們可以隨時抱著自己的飲料瓶喝水
你和其他室友隻能看著她們喝水
或者，在可以打開水籠頭的時候，接水管裏冰涼刺骨的地下水喝
 
天漸漸熱起來
風扇在天花板上連續不停地旋轉
但是，門太窄，窗戶太高，監室內炙熱難熬
此時，一塊半人高的冰會出現在放風場裏
冰被某個享有特權的女人撞碎後，裝進幾個塑料桶
腰痛或膝蓋痛的女人，看見冰，隻能縮成一團
 
每天下午四點過後，是最輕鬆的時間
女人們四個一組地脫光，去“金魚缸”洗澡
沒有熱水，隻有冷水，即使經期
 
你咬牙堅持了十天，沒有洗頭
你從來沒用冷水洗過頭
十天過後，你實在忍受不下去了
你隻能把頭埋進冷水
冰冷刺骨的冷水
 
朋友們給你在卡上存了錢
但是，你不能消費
因為，你所在的0907組永遠刷不到卡
刷不到卡，就不知道卡上有多少錢
不知卡上有多少錢，就不能買豆腐乳
就隻能忍受無鹽無味無油的爛冬瓜、爛黃瓜
 
0907組的幾十張銀行卡被送出風門兩次
兩次都刷卡未遂
 
總是，剛剛要刷到0907組的時候
就到了吃午飯的時間
 
同監室的人說，一個多月的時間
0907組的人沒買成東西
 
在湖心背書，必須大聲而虔誠，一字不漏
不能把“不準”說成“不得”
不能把“不得”說成“不準”
不能把“人”背成“人員”
不能少一個“的”
必須順背過關
“大抽”過關
或者，“小抽”過關
不能說湖心的不是，說砸向水草的石頭的壞話
 
對，要一字不漏，字字一樣
一絲一毫的走樣，都不行
 
並不是一字不漏，字字一樣地背完書，就能走出湖心
有的人，會一頭栽進湖心，成為湖心的一部分，成為黑泥的一部分
有的人，會代表湖心謾罵恐嚇新來的“在押人員”
 
終於，說到“在押人員”四個字
對，在押人員
因為某些罪名（比如：吸毒、販毒、組織吸毒、賣淫、組織賣淫、酒駕、尋釁滋事、非法上訪、妨礙公務、盜竊、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顛覆國家政權罪等等），某些曾經自以為是人的人，成為在押人員
到底有好多人成為“犯罪嫌疑人”，走進湖心，是個不能公布的國家機密
那麽多人成為機密，給地麵上減輕了不少就業壓力
上山下鄉，還記得不，這次，是上山投湖
 
其實，在湖心參加政治學習，背監規、行為規範，打坐，吃沒有鹽分、沒有油的“應知應會”裏要求你說的所謂“幹淨、衛生、定時、足量”的食物
冒犯“小監規”後，挨罰班
比如，用錯衣架，挨罰班
不小心碰到拖鞋，挨罰班
在不該開水籠頭的時候，開水籠頭，挨罰班
在學習的時候，交頭接耳，挨罰班
在加強學習的時候，打瞌睡，挨罰班
洗澡時，裸身越過防水線（放在地上的兩條毛巾），挨罰班
把隻能自己吃的豆腐乳給別人吃，挨罰班
必須大聲讀“在押人員義務和權利”的時候，想自己的心事，挨罰班
因為說笑話、唱歌，挨罰班
比在岸上的人，更少痛苦
 
岸上的朋友和家人，看著你走進湖心，是怎樣的恐懼和揪心啊
你隻是慢慢離開氧氣，走進黑洞，你的至愛親朋卻眼睜睜地看著黑洞把你收走，並且，無計可施
那麽多雙眼睛看著你，看著湖心的漩渦扯下你的頭發
其中，甚至有你白發蒼蒼的八十五歲高齡的母親
 
你的母親曾經說過，她今生最後悔的事是沒被湖心收編，成為黨員
現在，她的女兒卻被湖心吞沒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你以為你會長時間地栽進湖心的時候，你突然冒出水麵
因為朋友們的傾力打撈，你重新來到人間，回到岸上
同時，你成為替你“取保候審”的你的兒子的監督對象
 
回到岸上之前，來提訊你的國寶問你，對8964的看法
你說，國家不應該出動軍隊鎮壓平民、學生
國寶說，你為啥要發那張圖片
你說，主題鮮明，設計好看
國寶說，算了，你就是影射8964
你說，好嘛，我就是影射8964
國寶問，你為啥在筆錄時說GCD是全世界最大黑社會
你說，你回家時，在門口被四個人抓走，他們沒有出示刑拘證、逮捕證、問訊證，這難道不是黑社會？
國寶問你，誰把那張圖片發給你的
你說，你在網上看見的
國寶又問你，你對你這次轉發圖片的看法
你說，看問題極端了
國寶接著說，還轉不轉發
你說，不轉發了
 
你坐在審訊椅上
雙手上銬
國寶在鐵窗後麵問你
 
“你知不知道在押人員權利和義務？”
“知道！”
“誰告訴你的？”
“警官！”
“警官在哪兒告訴你的？”
“帶我進看守所時告訴我的！”
 
國寶問你對轉發圖片的看法的時候
你想起你和監室室友每天上下午重複兩遍的上述回答
帶你進看守所時，派出所警官對說：“你看問題太極端了！”
你知道你的問題是”反動”，是反黨反社會主義
但是，坐在審訊椅上，坐在鐵窗裏，你隻能違心地策略
 
走出湖心後
你不能說湖心的邪惡，不能說黑泥的黑，不能說水麵下的眼淚
不能說風平浪靜後麵的慘叫
你一說，你的兒子也會走進湖心
 
其實，你並不想這樣回到人間，成為一個不能張嘴說話的廢人
但是，某個指令之下，你的兒子和你綁在了一起
你冒出水麵的過程，也是你閉上嘴巴的過程
 
你想回到湖心，從另外一個維度上岸
但是，他們不允許
 
事已如此，有啥辦法
很多雄鷹都是這樣斷翅的
很多特立獨行的魚都是這樣死去的
隻不過，你不會
你終將複活
就像以前，你無數次地死去，又無數次地鳳凰涅槃
 
好吧
說說你走進湖心，走進文字獄，走進手銬、審訊椅、監室、牢服的原因
2016年5月27日下午，你在QQ群、微信朋友圈裏截圖轉發了
三張敏感圖片
圖片上，一隻戴手銬的手舉起“八酒六四”私藏酒酒瓶
酒瓶上寫：“永不放棄，永遠銘記”
另外，還寫有購酒聯係人——符海陸，及其聯係電話
 
當然
你走進湖心
並不僅僅因為這三張敏感圖片
最根本的原因是你寫反詩
直麵一檔專政
 
你走出湖心
走出人民民主專政機關——成都市第一看守所
你的朋友們，和你關在同一家看守所的成都民運人士——符海陸、張雋勇、羅富譽、陳兵——被貼上“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
 
接下來
他們會麵臨啥？
過檢？
告知？
逮捕？
上庭？
判刑？
 
因為製作“八酒六四”私藏酒瓶標圖案？
因為策劃、銷售“八酒六四”私藏酒？
在“人權最好的時期”？！
在號稱“道路自信、理論自信、製度自信、文化自信”的“和諧社會”
“法治國家”？！
 
被你兒子擔保出去以後
你被“取保候審”以後
國寶再次找到你
他們讓你說，你在看到“八酒六四”實物酒的同時，看見了
符海陸、張雋勇、羅富譽、陳兵
他們讓你說幾個微信群的群名、幾個微信好友的名字
幾個QQ群群名
幾個QQ好友名字
他們說，你不配合的話，他們隨時可以來找你麻煩，你可能隨時被收審
 
網友們都為你平安歸來歡呼
你看見你成為一條平安的死魚
 
作為民間獨立異見詩人
作為隻發原創作品的自由作家
你從未想過，你會因為轉發，被專政
問題是，你確實被專政了，人民民主專政
罪名：尋釁滋事
被專政時間：二十五天
 
你的朋友委托的律師說，給你做取保候審
並且，以取保候審的名義，要求當局對你無罪釋放
在你的律師的勸說下，你接受了取保候審
與此同時，警方撇開你的律師，通知你的兒子作為擔保人，對你取保候審
 
貌似，你被封殺了
一年之內，隨時可能被提審、關押
同時，你的手機被扣押半年，作為“作案工具”
 
在“大監獄”裏
你可以擁抱家人
擁抱陽光
不再便秘
可以看新聞聯播
可以參加規模世界第一、9億臣民參加的人大賄選
 
你“自由”了
國寶去你兒子工作的單位晃悠
你的兒子失去工作
跌進網上賭博
 
家人、網友、粉絲、線人、輿情員對你千叮呤萬囑咐
說，跳蚤頂不起鋪蓋
放下自然開心
非常時期，柔軟一點
降低犀利度
保護好自己
 
閉嘴？
自我閹割？
做明哲保身的無良文人？
苟活於世？
不
 
我已經上路
我們已經上路
上帝揀選的精兵已經上路
為了青山綠水
透明香甜的空氣
為了自由自在地說話
自由自在地遷徙
為了不被強奸的選票
  
2016年7月5日 第一稿 於四川成都
2016年12月9日 第二稿 於四川成都
2025年5月28日 第三稿 於美國馬裏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