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長詩）

《詩》

作者：馬青

詩歌不是米
維生素
蔬菜
水
不是家人
愛人
性器官
不是兒女
更不是人民幣

詩歌和氧氣、礦物質、蛋白質、糖類、脂肪、無機鹽，以及
人類所有賴以生存的元素和物質
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詩歌和我們追趕的房子、車子、票子、位子、權力、麵子
沒有一絲一毫的關聯

做局，打通關係
拉幫結派，黨同伐異
接受思想改造
打官腔，背官樣文章
人雲亦雲
鼓掌，舉手
劃圈選舉，打鉤選舉
抄襲
職務腐敗，權力尋租
賺黑心錢
做當官夢、發財夢、移民夢
炫富，拚爹
掙血汗錢
躺著掙錢
“走白道”
“走黑道”
政治正確
全部和詩無關

詩，幾句話，一段話，甚至一句話迸發的
青春的衝動
生命的怒放
血液的狂奔
時間路過時間的影子
靈魂獨處時的囈語
心靈和心靈的對話
此岸對彼岸的思念
夢想飛在天上時，聞到的自由的清香

詩，起
承
轉
合
感性與理性的結合體
情感與寫實疊加
心靈與感官體驗融合
可以短小精幹
大氣磅礴
稚氣童真
蒼勁老辣
可以淩亂美
對仗美
可以高低起伏
可以一望無際

詩，五步飛刀
重錘猛擊
小刀解剖
詩，刀砍斧削後的散文、時評、繪畫、人物傳記、政論文
經過蒸餾、烘培、釀造的文字
給讀者的想象力和三觀留白
給讀者的視角、視野、閱曆留白的，擠幹水分的句子

詩，不止一個答案的方程式
不止一個側麵的多麵體
必須坐下來，靜下來
必須閉上眼睛，才能聞到的溪水聲
聲納
鳥鳴
通過琢磨、聯想、思考才能聽見的
穿越時光的過山車
濃縮成一滴水的海洋
融化堅冰的熱淚
吹響春天的號角
劍魚飛出海麵時的歡呼聲
翅膀飛過翅膀時的會心一笑

詩
回到家裏，關上房門，脫光偽裝和矯飾後，吐露的真相
濕地的悲鳴
地球的窒息
塵肺的揪心之痛
換個角度抓拍人類、社會、植物、動物、曆史時，鏡頭的驚叫
蒼蠅、老鼠、老虎躲閃燈光時的慌張
坦克壓扁人頭時，濺滿五星紅旗的人血
亡靈寫滿天空的哭聲
鮮血指證暴政的悲鳴
撒旦潑紅十字架、和跪民簽署麵包契約時，站在人頭上的獰笑
愛國主義、集體主義、極端民族主義灌輸的狼奶
路過行刑現場時的冷血
朽木徹底倒下前的垂死掙紮
撕開鐵幕的閃電
吹倒多米諾骨牌的風聲
膝蓋站起來時，沐浴的氧氣
向往大海，擁抱水珠的水珠
點燃火苗的火苗

詩，撒歡的字
流淚的心
赤子的瞳仁
飛翔的呼吸
一劍封喉的箭簇
甩向靶心的飛鏢
劃開黑暗的刀刃
主耶穌基督對蒙恩之人的耳語
恥辱柱上的醜態

照亮黑夜的星光
喚醒鼾聲的呐喊
刺破假象的麥芒  
拉伸、盤旋、俯衝、歌唱，暢遊時間、空間、黑洞的翅膀

詩，站在雲上
走進人間
鑽進細胞核和基因片段，聽心跳
翻開書，看文字後麵，和魔鬼做交易時，文人的哆嗦
詩，看親情、愛情、友情上麵糾纏的銅臭
詩，把昨天拉進今天
從眼下，飛進遠古
從今天，透視未來

詩，凝視、傾聽、掃描
夢，心痛，心悸
親吻，回憶
追問，質疑
審視，懺悔
揭露，鞭撻
翻滾
流淌
燃燒
仰天長嘯
春風化雨
平地驚雷
顯微鏡聚焦播放的人性的黑暗和光芒

詩，爆發力、穿刺力、震撼力、延展性
俯視，穿越
寬度，高度，深度
多維度，多角度，精準度
焦距，景深，光影
馳騁萬裏，縱橫古今
橫跨現實與夢境
穿行於理智與感情
涵蓋中外
聯通陰陽
上天入地

詩，吟誦，歌詠
奔跑，飛躍，翱翔
散打，點穴

詩，白描，素描，點染，放大鏡，哈哈鏡
清雅，淺淡，濃墨重彩
小橋流水
長河奔流
壺口瀑布
錢塘江潮

詩，現實生活
凡人小事
曆史長卷
夢境
情話
哲思
心靈獨白

詩，輕音樂
交響樂
威風鑼鼓

詩，浪花
深海魚
萬馬奔騰
劃亮天空的鴿哨
頂開紅色汙泥的新綠
怒發衝冠時，沸騰的熱血

詩，點、線、麵
三維、四維、無數維
頂光、側光、俯瞰
詩，小兒女情懷
家仇國恨
詩，文化長河
文明對峙  
血性
脊梁
錚錚鐵骨
詩，順拍、跳拍、連拍、跟拍、長鏡頭、蒙太奇

詩，人物特寫，抑或，群雕
明亮，灰暗，汙濁，黑暗
午夜，星空，黎明，破曉，曙光
極權密碼與文明密碼

詩，解剖文化毒瘤的柳葉刀
刺向獨裁專製七寸的匕首
砸碎鎖鏈的呐喊
對準時代、家庭的取景框
深入最小社會細胞的觸覺
詩，永遠不老的熱淚
從中國古體詩、格律詩和西方經典詩歌走來的自由奔跑的風
世世代代燃燒的生命之火

賦，比，興 
通感
想象
意識流
朦朧美
直抒胸臆，直射靶心，直指人心
舞蹈的流暢、綿延、起伏、亮相、定格
音樂的高低輕重回腸蕩氣
中國畫的工筆或狂草
白酒的濃烈綿長
紅酒的甘甜
啤酒的痛快酣暢

高度凝練
朗朗上口
便於記憶 
流傳 
傳播 
可以反複回味

所有這些詩的基因，都和我們身處的所謂“盛世”脫節
和“不管黑貓白貓，抓住耗子就是好貓”的跛腳改革開放相左

你，我，他，她，我們
渴望
羨慕
仇視
類比性焦慮
我們嫉妒別人已經擁有，而我們暫時不能擁有的
說走就走的旅行
沒有限額的信用卡
綠卡
豪車
獨棟別墅
去國外留學的孩子
升官的家人

得到、抓到、擁有上述東西，我們必須提起嗓子眼，爬過無數懸崖峭壁
昧著良心，去舔多個屁溝，或者屁眼
必須自己鍛打一柄毒劍，自己刺向自己家人，自己刺向自己孩子，
自己刺向自己

我們的心再無空間裝下一本書
一首詩

唐詩宋詞是我們上上上上上輩子和朋友對飲的山風月色
元曲那根詩歌的尾巴，也早已滑出我們的手心

我們不要抑揚頓挫
不要音樂美空間感韻律感節奏感
詞語跳過詞語時，視網膜上飛起的那道彩虹
詩歌看見的滿地滾落的頭顱
詩歌點燃的沸騰的心跳
全部與我們無關

美，僅僅是衣服、鞋子、手機、包包、家裝、手串
美，具體成房間的套型
汽車排量
旅行路線上，到此一遊的風景
窗簾的圖案厚薄質地
馬桶的樣式和溫度

靈魂在樹枝上打盹時看見的綠色，是我們無數個前世關於美的記憶
這一世的我們，在抓老鼠的“白貓”、“黑貓”中，奔跑
不做公民的我們，任由邪黨代表的我們
選擇一黨專政的我們
累
忙
操心
想方設法撈錢

我們在錢眼裏麵心安
我們自拍、曬美食、曬兒女、曬開心
追宮廷戲
看抗日神劇
我們在現代化的軍刀下，簽署“麵包契約”
在酒池肉林中左奔右突
我們淪為“吃貨”和“人礦”

在消費主義、現實主義、去信仰化、去政治化、全民共娛的指揮棒下
我們拋棄靈魂和信仰，拱手交出人權，及一切政治權利
加入物質盛宴，肉體狂歡
八十年代思潮，我們的曾經的精神家園，成為漸行漸遠的
永不回頭的背影

與此同時，詩歌詩意成拋棄根的樹
飛在空中的河
詩人不再憤怒狂嘯
詩人隻在詩人圈子裏唱和
隻為捧著自己的詩集出入大小詩會，簽名售書

詩人叫詩人離開 
詩人說，血吸蟲的前世今生爬過皮膚、肝、
肺、結腸的痛，它一路脫落的壞死
交給顯微鏡
送檢報告 
片劑 
栓劑 
液體 
詩人不在滲出和纖維化現場 
詩歌不是物質 
詩歌不溶於紅
不溶於黑、白、灰 
詩歌是山洞裏將滴未滴的水珠 

詩人說，詩歌不是時間本身 
不是事件本身
詩歌以遙遠的靜坐
或者，以山嵐、雲霧、崖壁、枯葉蝶和溪水的轉述 
證明詩歌在 

四萬億經濟刺激計劃舉起的全世界速度最快的高鐵“奇跡”製造的
轉讓給雷擊的甬溫線動車追尾事件發生時 
推土機把熱的血，還在的思維的血，鏟進土裏時
詩歌在距離以外，海拔以外，翻閱經典 

鐮刀錘子走進暮色 
血拆和血色GDP換朽木粉碎前的微笑的時候 
“天下最美的臉”在地震黃金七十二小時內，拒絕國際救援的時候 
詩歌說詩歌不和政治苟合
詩歌以無噪音寫作自證為詩歌 

詩人背對苦難，詩人顧城說：“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來尋找光明”
詩人甩開今天，以詩維穩，詩人食指說：“相信未來”
8964前夕，物價飛漲、官倒遍地、太子黨瘋狂吸金時
詩人海子說：“麵朝大海，春暖花開”

詩歌被這個時代遺忘在這個時代不願回去的路上
詩歌變成魚群
在刺激快樂的酒精和兄弟姐妹的唱和中
刀刃卷成花邊
玻璃體換成柔光鏡片

西藏被黨指揮的槍入侵橫掃，喜馬拉雅山下血流成河，藏族被種族隔離，藏文化
被黨文化強奸之時
“把昨天披在身上”的詩人在群山、犛牛、山崗、鉛雲、村莊中間
閉眼抒情
詩人說，“我已石化，我不再徒然呼喚一些空洞輝煌的名詞”
“而我，找不到幸與不幸的明確界限”

第五屆魯迅文學獎詩歌獎得主武漢市委常委、紀委書記車延高
以詩歌之名，遠離“陰暗麵”
“向往溫暖”

詩歌語言節製，思想慘白
詩歌淪為詩人的自慰棒和下酒菜
淪為詩人、商人和官員的玩物
詩人變成聽用、文妓、精神太監
詩歌隻和詩意、結構、技巧、謀篇布局有關
詩歌和我們——隻能做“中國夢”的卡奴、房奴、孩奴、車奴、股奴、
下崗工人、失地農民、失業大學生——無關
詩歌不能沾惹曆次政治運動
隻能弘揚愛國主義精神
隻能無關痛癢地搔首弄姿
詩歌不能揶揄、諷喻、隱喻、諷刺、調侃、鞭撻、控訴
不能揭露真相、直麵時政、突破禁區

高雅純粹精致唯美的詩歌在白骨堆上安睡
在漫天飛血下，互拋媚眼
詩歌失去雙腿，離開土地，離開人，在雲上碰杯
詩歌成為穿褲子打領帶念文件的雲

路過下崗工人、“三無農民”、留守兒童、畢業就失業的大學生
路過製度性貪腐、地方債務危機、經濟崩潰、外資撤離潮、失業潮、自殺潮
路過群體事件敏感人物
詩歌麵無表情地走開

良知尚在，熱血奔湧的詩人
鐵肩擔道義的詩人
想在一片死灰黑暗中，閃亮成一串火苗的詩人
被詩歌圈屏蔽
被主流媒體拒絕
被社會邊緣化
被群主踢出QQ群、微信群
被五毛、網評員、網警、國寶提醒勸告恐嚇威脅

《大屠殺》作者、詩人廖亦武入獄四年
人權捍衛者、詩人黃翔，六度入獄;在監獄和勞改營中,度過整整十二年
長詩《告別二十世紀》作者，詩人孫靜軒，被中共屏蔽
公開撰文聲援高智晟的詩人張建紅慘死於大牢
聲援香港占中運動的詩人王藏，獲刑四年：其妻王利芹被判兩年六個月

熱血被頭顱拒收，奔向錢眼
詩人自己掏錢發稿，掏錢出詩集，買某個詩歌協會會員
掏錢參加某詩歌大獎賽
掏錢拉讚助
混個詩人頭銜招搖過市，成為朋友親戚眼中的神經病
詩人不再仰天長嘯，怒發衝冠
盡管，詩歌名目繁多
門派林立

長城防火牆裏
一黨專政、意識形態一元化、新聞封鎖、言論控製下
詩歌政治正確
心態好
不抱怨
風花雪月
歌功頌德
詩歌弘揚主旋律
彰顯“正能量”
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唱歌
為“和諧社會”、“全世界最美麗的臉”塗脂抹粉

詩歌似乎醒了
詩歌說，我鄙視謊言
我舉“去謊言”大旗，向魔鬼開戰
哈哈
在熱血、夢想、淚水、愛、懺悔、反思、希望中誕生的生命之歌
靈魂的火焰
人神之間的對話
人類文明的結晶
——詩歌
最真性情，最自由奔放，最痛快淋漓表達人類感情的文學品種詩歌
傾聽人類動物植物山川河流大地之痛的詩歌
從一滴水折射現實反映世界的詩歌
拒絕說真話
拒絕說真相
拒絕提問
拒絕哭泣
拒絕呐喊

詩歌折斷鋒芒
丟掉血性
遠離大地
遠離普羅大眾

詩歌不要我們
我們不要詩歌

而詩歌遠離政治，就遠離了人本身
尤其是，在政治無時無刻不強奸順民的中共國

詩人，必須直麵屠刀
回憶曆史
記錄現實
見證血淚

詩歌
朽木正倒，紅旗落地時
天然的鍾聲
鼓點
和號角

讓詩歌成為詩歌自己

2014年6月23日初稿 於中國四川成都
2015年12月16日第二稿 於中國四川成都
2015年12月24日第三稿於中國四川成都
2024年9月28日 第四稿 於美國馬裏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