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八年以前,兒子小哼即將出生的時候,我接受了原香港德納公司小吳的創業邀請,成為了新康貿易公司北美分部的光杆兒總經理。工作一上手,我馬上感覺到了從我習慣的代表甲方變成代表乙方之後的壓力。後來我回國探親,小吳從香港飛到北京看我。酒桌上我認真地問他:“你告訴我實話,過去我是你客戶的時候,是不是也像今天咱們這些客戶一樣混蛋?”吳總嘻嘻一笑說:“你比他們好一些。所以我和另外那兩個創始人一提起建立北美分部的事,馬上就決定非你莫屬。”我點點頭說:“聽起來像是在報複我。”
加入新康以後馬上就是沒完沒了的出差。小白挺著如山的肚子,小手一揮說:“咱們得搬救兵! 兒子出來以後我一個人還要上班,肯定對付不了。”
和雙方家長商議過後,大家一致同意由我嶽母過來幫忙,因為我嶽母生了三個孩子,我媽隻生過我一個。但是嶽母過來以後我們發現可能因為嶽母生幾個小孩的時候都有很多人照顧,她更善於指導而不是幫助。我和小白趕緊火速在麥迪森請了一位留學生家長當住家阿姨幫忙,小哼出生之後才不至於太狼狽。即使如此,我發現小白的急脾氣原來是由嶽母遺傳下來的。倆人一遇到事互不相讓,我出差回家的時候經常是母女二人在吵架,阿姨抱著小哼在一旁勸。
跌跌撞撞過了大半年,嶽母簽證到期回國,換成我父母過來。小白和我爸媽不很熟,拘著麵子,不能隨便發脾氣。四個大人在家,再加上我,才算穩定下來。
小哼一歲的時候,原來在塞拉利昂做國家主管的那位又進一步,升職為亞洲大區一把手。她居然還沒有忘記幾年前把小白甩掉的那一公案,破格推薦小白去北京辦公室擔任一個大項目組的領隊,職權和待遇已經等於經理。此事細究有違規則,但此人在機構裏風頭正健,很有可能是VP的材料。再加上小白業績很拿得出手,這事就正式拿到了桌麵上。
小白和我一商量,北京她還有一套房子在亞運村空著,除了外派增加的工資以外住房補貼可以全部白拿,機構還可以報銷一部分小哼上幼兒園的費用。住在北京,雙方家裏都可以幫忙,再請個保姆,比在美國隻有我這個整天不著家的老公方便很多。而且小哼可以把中文學到母語水平,比將來去上什麽中文學校要好太多了。
一通忙亂操作之後,我們在麥迪森的房子一下子從擁擠不堪變得空空蕩蕩。每次奔波之後拖著疲勞的身體和精神回到家裏,隻能看著幾件小哼剩在屋角的玩具,想念一下兒子。
小白在北京的工作做得有聲有色,忙得不可開交。有時我回北京探望,都隻有在家裏和小哼玩了幾天之後她才能風塵仆仆地趕回來。嘴裏講的都是和某某省政府合作的上億美元的大項目,或者是和國家計委,財政部的什麽司長一起出差,視察某地一批正在進行的施工學校和醫院等等。到了這個時候,我也就把我本來想告訴她的,我如何連夜趕到現場幫助解決了一個質量問題從而保住了一個客戶,靠熟人介紹增加了一個新客戶,或者給女房客換了一個新的洗衣機之類的故事留在心裏了。能做的隻有多帶小哼出去玩兒一玩兒,然後努力在床上把小白喂飽一些,算是盡一點老公的職責。
除了工作以外,我在麥迪森的生活是一種有些奇怪的狀態。老王老馮他們召集爬梯的時候總是請我的,但是每次我去了他們都要大聲告訴所有人我是“假單身”,好像怕我會把他們努力找來參加爬梯的女生給騙走。為了讓自己在繁忙的旅行中保持健康,也是為了讓腦子在身體勞累中放鬆,我在工作和照顧房子之餘每天都去健身房忙活一個多小時。隻有在跑步機或者登山機上汗流浹背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是放鬆的。
我們的客戶大多在中西部,但也有兩個在東海岸的巴爾的摩附近。為了節省差旅費,我一般都把他們兩家的事情湊在一起,一次旅行都解決。這年的十月底,一批上海青浦產的變壓器出了些毛病,客戶要我過去看看。我於是帶上了幾件在深圳一個工廠電鍍的金色玻璃製品,順便給另一家客戶看看。象往常一樣,我定了周三晚上從芝加哥甌海爾機場到巴爾的摩機場的機票,回程訂在周六早上。
大部分時候做飛機旅行,我都會要靠走道的座位。這樣我可以把腿叉開伸到走道裏,而且去衛生間或者站起來活動一下也不會麻煩別人。但是這次疏忽了,定了個靠窗的,倒也無所謂。
登機後看著其他乘客忙亂地折騰行李什麽的,我覺得無聊就靠著窗戶閉上眼睛,居然就睡著了。醒來以後飛機已經飛在夜空,機艙裏的燈光暗了下來。坐在我旁邊走道位置的是一個穿著牛仔褲的年輕女孩子,黑暗中我沒注意長得怎麽樣。外麵的夜空非常晴朗,從舷窗望出去可以清晰地看到地麵上一片片燈火畫出的村鎮。坐在我身邊的女孩子忽然“哇”了一聲說:“怎麽看著象一片片的電路板啊。”
我看到她把身子歪向我這邊,好像很喜歡看外麵的景色,就盡量往艙壁那邊靠近了一些,讓她可以離窗戶更近一點。看到我讓她,女孩子謝了我,說:“這是我第一次坐飛機,所以看什麽都好奇。”
我問她要不要換座位,坐在窗邊可以看得更清楚,女孩子高興地答應了。
換過座位以後女孩子開始和我聊天兒。她叫茱莉亞,是威斯康星大學白水分校的三年級學生,她的男朋友在DC的GW讀研究生。最近她感覺兩個人的關係出了點問題,於是請假去DC看他,希望能夠挽回。
從茱莉亞的聲音和話語中我能感覺到她好像有些緊張,也不知道是因為第一次坐飛機旅行,還是潛意識裏擔心自己這次行動可能得不到想要的結果。換座位的時候我看見女孩子身材發育得很好,而且也認真地打扮過,畫了很漂亮的妝,想必是要在機場給男友一個最佳的印象。
從講話的語調和言辭聽上去,我覺得茱莉亞自己都覺得此行希望渺茫。但她還是鼓起勇氣來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做最後的努力挽回這個失去的親密關係,我不知道是應該覺得她勇敢還是天真。
這時,兩個空姐推著飲料車開始發送飲料,其中一位拿著一個掃卡機出售含酒精飲品。我想了想,問茱莉亞:“你有21歲了嗎?”茱莉亞點點頭說她是5月的生日,已經21歲了。我給自己要了雙份的紅標加冰,又給茱莉亞要了一份血腥瑪麗。我和茱莉亞碰了一下杯說:“你去抓到他,你可以的!”小姑娘感激地抓住我的手背使勁兒握了握,捧起酒喝了一大口。
我喝了一口自己的酒,讓濃鬱的威士忌味道麻木一下自己的心情。雖然我的工作壓力很大,但從創業開始銷售持續上漲,收入不斷增加;我雖然每半年才能見到自己的孩子和妻子,但我知道她們好好地被家人照顧著,而且事業順利。人生如此,我也不該抱怨什麽啦。
我隨身帶了一些包裝得很厚的樣品,不得不托運了一個很大的箱子。等了一會兒取到箱子以後,我出了到達廳,尋找去租車公司的大巴。
夜已經深了,大部分客人已經離開,外麵沒有幾個人。我驚訝地看到茱莉亞拉著一個小箱子孤零零地站在馬路邊,手裏握著手機衣服不知所措的樣子。我走過去問她:“出了什麽問題嗎?”茱莉亞焦急又有些難堪地說:“塔德說不能來接我了,他周五要考試,現在要複習,沒有時間來接我。”
我心裏替茱莉亞一涼,看來這個塔德是不會回心轉意了。
“那你現在準備怎麽辦?”
茱莉亞猶豫著說:“我可以叫一個出租車,我知道塔德的地址。”
“這裏離GW有好幾十英裏,出租車可能要一兩百塊錢。你一定要去GW嗎?”
茱莉亞堅決地點點頭:“我需要去見塔德,麵對麵地問他一些問題。”
我告訴茱莉亞:”這個機場有去DC市中心的大巴和火車,我不知道在哪裏,你去問一下信息中心就可以了。“
“好!”茱莉亞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轉身就走,
看著她嬌小的背影,我心裏不由一陣擔心。於是追了兩步叫住她:“DC市中心有些地區治安不好,晚上很不安全,你一定要小心。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遇到問題可以給我打電話。我對DC也不熟,但是比你可能要多知道一些。”
茱莉亞感激地接過名片,張開雙臂擁抱了我一下,轉身快步向大廳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