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記和隨想

我的兩個兒子常常聽我講自己兒時的故事。他們建議我寫下來,說很有趣。
正文

兒時紀事 (一)

(2024-02-19 03:17:03) 下一個

我是誰?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在每個人生階段,我曾很多次思考這個問題。然而,我至今也不敢確定是否找到了答案,雖然年近半百,人生閱曆也算豐富,我沒有半點信心。

緣起

文革結束前一年的冬天,我出生在太行山脈的一個小山溝裏,一座馬房改造的兩間老房子中。隆冬時節,寒風刺骨。我出生的時刻是淩晨,家裏有兩個姐姐,一個9歲,一個5歲,還有年紀很大的奶奶。媽媽臨盆時,叫醒了9歲的二姐,跑去村子北頭請會接生的赤腳醫生來幫忙。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這個世界的,更不清楚為何要降生於此。就這樣,我來到了這個世界。

在我之前,媽媽生了4個姐姐。四姐自出生便被送給了外鄉一戶無兒無女的人家。一年後,媽媽生下了我。兒時起,我就聽說過四姐的存在,但終未謀麵。父母也已過世,恐怕今生已是無緣相見。

家庭的命運

人的命運最初都與家庭有關。特別是在那個時代,“出身”可以決定一個人生活的全部。喜怒哀樂,生殺予奪,所謂命中注定的東西,都源於“出身”。

慶源昌

我的爺爺叫高澤,字號“潤田先生”。爺爺在40多歲時有了我爸爸,爸爸有3個姐姐。爺爺的一生跨越了清末、民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文革開始後的第二年,爺爺在73歲那年去世。時局動蕩,命運多舛。通過鄉親、爸爸、姑姑們的口述,我大致了解了一些關於爺爺的情況。

我對曾祖父的情況一無所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爺爺自幼是讀過書的,在那個時代的北方農村,有名有字的人並不常見。而且,爺爺還敢稱自己“先生”。 年輕時,爺爺曾外出經商,開過石灰廠。兒時的春節,爸爸帶我去山外另一邊的鄰村看望姑姑,沿著盤山小路,爬到山頂時,爸爸指著一處山坳,說他小時候,爺爺的石灰廠就在下麵。彼時山坳裏,一片荒蕪,早已沒有半點生產的痕跡。我心裏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爺爺的石灰建材生意想必也不是很成功,也不知道維持了多久。

1920-30年代起,我的爺爺離開山溝裏的老家,前往井陘礦區市鎮上做糧油生意。爺爺的糧鋪鋪號“慶源昌”,這次生意應該是很成功的。爺爺的糧鋪前麵是店鋪,後麵是住家。店鋪門頭掛著“慶源昌”的匾額,一個大開間,經營各種糧食和食用油。爺爺奶奶和姑姑們生活在後院。我的大表哥名字叫“慶元”。我不知道表哥的名字是否與糧鋪有關。但姑姑比爸爸大很多,想必對爺爺的生意和家裏的情況也了解更多。

遊擊隊長

太行山脈是共產黨在奪取政權以前打遊擊的地方。大山裏便於藏身,易守難攻。遊擊隊晚上會到市鎮上,具體做什麽爸爸沒有敘述過。他隻說過,糧鋪半夜有人敲門,爺爺就起身去招呼。來人是山裏的遊擊隊長。爺爺每次都會讓奶奶準備好吃好喝。爺爺愛喝酒,招待客人好酒絕對必不可少。我爺爺一定清楚和氣生財的道理。帶著槍和隊伍的遊擊隊長造訪,人家也沒有傷害糧鋪的生意,熱情款待,也是人之常情。時日久了,他們相熟,遊擊隊長不知造訪過多少次。

那個時代,日本人侵華戰爭也在太行山脈膠著。我的大姑,死在日本人手裏。老人們說,誰家沒有這樣的悲劇?過去的事,就那樣輕輕地過去了。

“森茂” 自行車

生活在繼續,爺爺的生意也在繼續。日本人侵華戰爭慘烈,我無法想象當時礦區鎮也有日本產的先進交通工具售賣。“森茂兒”(諧音)自行車,日本貨,想必價格不菲。我的爺爺卻也買了一輛,學會騎行,方便他洽談生意,進貨,回幾十裏地外的村裏探望。那時候,我的曾祖父應該還在世。爺爺生意算是成功,家裏條件在村裏算很好,蓋了帶“門樓”的院子。窮鄉僻壤,四合院當然不是北京官宦人家那樣雕梁畫棟,但也是一處院落的模樣。我出生的馬房原本有四大間,位於村南頭不高不低,地勢很好的位置。馬房高度有5-6米,牆壁有一米多厚,從地基到圈頂,都是大石砌成。村裏人流傳,馬房的一塊石頭,一塊現洋。數數多少塊石頭,就知道房子花了多少錢,用來表達這馬房造價不菲。

買地和長工

爺爺經營慶源昌的糧油生意,掙得的錢是現洋(也就是銀元,袁大頭),爸爸敘述說曾經是用麻袋裝著,用馬車拉回村裏的。那個時代,有了錢的人家就會買地。家裏還請過長工。我出生的馬房,最早是有長工居住的。在我上中學的時候,有一次回家。遇到一位七八十歲的老人來家裏拜訪。我們都不認識他。老人隻說以前住在這裏,在死之前想再回來看看。我媽媽對此自然一無所知,隻能招待老人。一位老人臨死之前還想回去看看的地方,想必是自己難以割舍,又不討厭的地方。我不知道爺爺和長工是如何相處的,但我確信,爺爺是個和善,與人方便之人

暴風驟雨

具體那一年井陘縣開始土改,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查詢這悲劇的具體細節。但爸爸在7-8歲時,他就開始了逃命。這些自述的親身經曆,是不會出錯的。那時候,先是“土改”,後來是“四清”,在井陘的農村也是轟轟烈烈,鄉民們被組織起來,要砸爛一切原有的秩序。爺爺經營生意掙了錢,買了土地,雇傭長工,這是原罪。無需其他證明,就是新政權要暴力打擊的階級敵人。爺爺的生意是什麽時候結束,回到村裏居住的,具體年月也無從可考。爺爺回村時,自然是帶回了他的森茂兒自行車。到了我長大後,我爸爸還說起過,是村裏哪個人從我家搶走了爺爺的森茂兒自行車。作為旁證,我後來聽村裏的其他老人說,我爺爺的自行車質量就是好。後座拖著一大袋糧食,騎行都穩穩的。搶我家自行車的人活到了80多歲,我認識他時,已經是一個老人,我沒有主動和他說過話。運動一波接著一波,可以確定,我的爺爺在最後20年左右的時間裏,活得很淒慘。他前半生創造的一切財富都被剝奪,錢,財產,房子,都被村裏的新政權沒收了。

爺爺最初的成分是“地主”,我爸爸是地主兒子。那時候的社會形勢,打死地主的兒子,絕不是什麽稀罕事。我爺爺想必對此心知肚明。運動來了的時候,就讓爸爸去逃命。一個7歲的孩子,讓他翻山越嶺逃離本村。我想不到那些細節,但爸爸確實做到了,他能翻山越嶺,逃出險境。河西新村在我們村東山的另一側,有幾十戶人家。在河西新村,我有一個幹爺爺,幹奶奶。我小時候,爸爸經常帶我去看幹爺爺。我的幹奶奶是對我最好的老人。爺爺去世時,我還沒有出生。奶奶大約在我出生不久後就去世了。我成長過程中沒有老人的身影。我小學的時候,爸爸帶我去看幹奶奶。奶奶總是非常開心,急急忙忙的去廚房燒開水,煮帶皮的雞蛋給我。煮好後,剝了皮給我吃。那個時代,雞蛋是非常珍貴的食物。我在家裏,媽媽也並不舍得讓我天天吃。雞蛋還要賣了換錢,買油鹽和其他的必需品。爸爸說,幹爺爺幹奶奶,是他兒時逃命時,認下的。幹爺爺幹奶奶早已過世,他們如何能在那個年代,去收留一個鄰村地主家倉惶逃命的兒子?無從得知。這人性得多麽偉大,才敢去對抗那荒唐,愚昧,可怕的一次次運動?又或者,我的爺爺做了什麽好事,讓他的兒子得到蒼天的護佑,得以存活?

爸爸逃命肯定有很多次。我的幹爺爺家有兩個兒子,和爸爸相熟。爸爸去探望時,他們熱情的聊天,想必兒時是一起生活過的。

備注:紅色的路線,是爸爸小時候土改運動中的逃生路線。他7歲獨自完成翻山越嶺這壯舉。在山的另一邊遇到幹爺爺收留。地點 B 是爸爸指給我爺爺石灰廠的地方。

爸爸的傳奇經曆

爸爸到了16歲的時候,大約1956年,他不得不離開爺爺,外出謀生。他為何去大同煤礦,沒有提起過。16歲的孩子,去大同煤礦下煤窯,因為身材小,煤礦安排他做清理衛生這樣的工作。一次,遇到礦務局的“梅局長”。主動來問他:“小鬼,你叫什麽名字,哪裏人?”我爸爸說:“我叫xx,是井陘北寨人”。北寨是他兒時居住的地方,離我爺爺的糧鋪不遠。“你不是北寨的。你是高家峪的人”。爸爸不知道這麽大的官,怎麽能知道他的來曆。他並沒有探究,愚鈍如我,爸爸無數次講述時,我也沉浸在這近乎傳奇的回憶中,不忍心,也沒有想到追問。其實,問與不問,答案都很清楚了。梅局長,是曾經在礦區的太行山脈裏打遊擊的遊擊隊長!他和我爺爺的友情,超越了這“階級”。他們也一定有著聯係。小時候覺得無比漫長的歲月,恍若隔世,其實也就7-8年的時光。遊擊隊長在勝利以後,被委任礦務局局長。遊擊隊長的兒子和我爸爸基本同齡。他打遊擊,去“慶源昌”做客,和我爺爺喝酒的時候,他們共同語言應該很多。從此,我爸爸開始在礦務局的學校讀書,還獲得了鉗工資格。8級鉗工,成為技術工人,也是他一生引以為傲的成就。在那個荒唐的歲月裏,這位地主的兒子,在1970年代還當了技術兵。我小時候房子外牆上掛著一個小牌子,寫著“軍屬”。猶如一道護身符。逢年過節,村裏會做一頓好吃的,我和姐姐代表軍屬,去吃一頓。那可能是我一年當中,唯一吃到肉片的一頓飯。飯後,村委會送一副春聯給我們帶回家。我爸爸兒時受過驚嚇,但他此後的人生算是順風順水,隨著社會變遷漂泊,卻也並沒有吃苦。

多年以後,我在北京朝陽區西壩河南路浩鴻園居住。我和愛人都要工作,自 Kevin 1歲3個月起,我們就把孩子送去新源裏幼兒園。我愛人下班稍早,每天去新源裏幼兒園接孩子回家。後來得知,梅局長的兒子從北京軍區退休後,也住在新源裏的老式家屬樓。我在北京居住的幾年裏,逢年過節,也帶孩子去看望他們。這種冥冥中的兩家緣分,粗算也有了4代之久。後來,由於工作原因,我搬家到了上海,再後來到了馬德裏,兩家的聯係也就中斷了。

交代了這許多背景,接下來才會講到媽媽,和我兒時的故事。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
評論
南瓜蘇 回複 悄悄話 讚情真意切的好文。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