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郎。《拾舊沙河夢》146。春生芙蓉
巴郎長篇自傳《巴郎舊事》第一部:《拾舊沙河夢》
***** 夢牽少年時,拾荒百萬字 *****
掬捧沙河那一泓流水,仔細清洗這兩眼昏麻。
常憶起曾經少年英姿,轉瞬間已過六十花甲。
世事如枰棋難料變化,人生似爐鐵反複錘打。
夕照驛道孑然歸去客,回首來路依稀是舊家。
巴郎 記於20191205 - 20201218
146。春生芙蓉
60年代初,萬縣百貨公司和沙河飯店建成開業,需要大批人手,除了我媽媽這樣工作了多年的老職工外,商業局還辦起了技工學校,招收了不少的青工學徒,經過培訓,充實到人手短缺的崗位,以解燃眉之急。文革開始,大家都忙於革命去了,沒有人在乎生產能否繼續,技工學校無人管理,因此停止了招收學徒工。
最後一批學徒工,是在65年冬招入的,正好在66年春文革開始之前。招入後,曾在百貨公司和飯店巡回見習,然後再根據自願,以及見習老師的意見,分入百貨班和飯店班。我媽媽是百貨公司見習老師之一,自然必須對學員優缺點作出考核,決定分配,不想如此一來,無意之中卻結下了芥蒂。
青工學徒中,有一薑春生者,原是分水區鄉民,後來參軍三年,複員回家,不願務農。正值商業局招收學徒工,於是經過努力,托關係打點,被錄用為青工。那時,物質短缺,供應緊張,百貨公司商品豐富,工作體麵,是年青的春生向往的工作崗位。
但好巧不巧,正逢我媽媽是帶習老師,見他雖能識文斷字,但祘術不行,連基本的加減乘除四則運算都很吃力,也不會打算盤製作報表。招收的學徒工中,寫算方麵,能力比他強的大有人在。另外,春生的扮相也比較特立獨行。他長有一張圓型娃娃臉,雖然還算天真討喜年輕英俊,但鼻下一小撮日本仁丹胡,加上腦後小小的豬尾辮,卻是破壞了其整體形象,給人不倫不類滑稽可笑之感覺。缺乏端莊爾雅之態,怎麽能去站櫃台營業,豈不是給百貨公司的門麵抹黑嗎?於是,我媽媽自然而然地,將他排除於百貨班外,推薦他去上飯店班。
其實,上飯店班,學習烹飪,對春生來說,倒是物盡其用,得其所哉。他頭腦靈活,喜歡捉摸,身手靈巧,又吃得苦,小夥子很快就如魚得水,脫穎而出。一年學徒期滿,他就考過了三級廚師,有了獨立掌廚操作的機會。他並不自滿,更加敬業,努力向老師付們學習,總結經驗教訓,不斷進步。半年多之後,他又考過了二級廚師,年紀輕輕,就有了帶徒的資格,成了“師付”,是同輩青工中的皎皎者。
然而,盡管現在自己事業有成,風光榮耀,但是,去百貨公司工作的夙願沒能實現,春生心裏,總是有梗,連帶著對曾經是他的見習老師的我媽媽,也頗有不滿。原以為,兩人的人生道路再無交集,這不滿也隻好暗藏在心裏了。卻不料冥冥之中,循環往複,自有報應,天從人願,這邵老師,這商貿係統紅色派的壞頭頭,被強製到飯店來勞動改造了。
其實,近一年來,春生和我媽媽,在明麵上早就多次交過鋒。66年夏,當我媽媽召集誌同道合者,在商貿係統率先成立紅色派組織“紅商兵”時,薑春生也不甘寂寞躍躍欲試,在學徒班和飯店理發店茶館澡堂等,聚合人手,成立了翻天派造反組織“勁鬆”,附屬於“萬無司”,是伯為豪司令的得力幹將之一。
由於觀點有異,派性不同,薑春生和我媽媽互不相讓,勢成水火。不論是在單位上,還是在社會上,雙方運用大鳴大放大字報大辯論,大打擂台,針尖對麥芒,視為勁敵。“二月鎮反”時,紅色派得勢,曾將薑春生的翻天派眾大肆打壓,批鬥請罪,遊街示眾,好不快哉。而如今,紅色派消亡,翻天派得勢,自然要睚眥必報,無所不用其極。
翻天派,現在稱作造反派,得勢後,在縣裏成立了革命委員會,伯為豪司令成了革委會付主任,執掌大權。一人得道,雞犬飛升,作為伯司令的心腹,春生被任命為商業局革委會付主任,在商貿係統呼風喚雨,隻手遮天。
薑付主任走馬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將我媽媽調入飯店廚房內監督勞改。廚房內的老人很少,隻有幾個特廚大廚,其餘員工是以出師的年輕廚師為主,多是薑付主任的師兄弟,也是他治下的翻天派成員。所以,廚房,是薑付主任的一畝三分自留地,他有著絕對控製權,令行禁止,無上權威。在這樣的環境中,要對付我媽媽,監督指使她的勞動改造,那不還是捏圓揑扁,隨心所欲。口頭上謾罵嘲諷,工作上加班加點,讓她有苦說不出,有淚暗自流,上天無路,入地無門。而薑付主任把這一切看在眼裏,喜在心中,自己的一點心垢消除,積怨得報,真是胸懷大暢。哼哼,來日方長,看我不折磨掉你一層皮,我就不姓這老辣的薑。
他這裏一廂情願地想著,但局勢發展卻事與願違。薑付主任有一位姓陳的同鄉師妹,也在飯店工作,但並不是廚工,而是餐廳跑堂服務員。陳師妹性格活潑外向,人又長得水靈漂亮,如同她的名字,是一朵出水芙蓉。
俗話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春生和芙蓉兩人,都二十歲出頭,雖說政策提倡晚婚,但也到談婚論嫁的年齡了。特別是這夥青工,侷處於這一隅,眼光視野有限,沒有什麽長遠規劃,把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當成了最大追求。春生心儀師妹,芙蓉也芳心暗許。都說愛情的力量巨大,別看春生在外是革委會付主任,一呼百應,威風凜凜,可在師妹麵前,卻是不笑不說話,唯唯諾諾,自動亮出軟肋,讓師妹隨性拿捏,當“氣管炎”,粑耳朵,不以為苦,反有榮焉。甚至為了討師妹歡心,將蓄了多年的長發剪成寸頭,將鼻下八字仁丹胡刮掉,倒顯得精神些,郎才女貌,走在一起,倒似天生一對。
芙蓉原來是紅色派的一名普通派眾,屬於跟風跑龍套。她雖然長的俊俏,如含苞的花朵,惹人喜愛,但能力有限,自己心知,所以,派性活動並不積極。紅色派垮了後,象她這樣的普通派眾,並沒有受到牽連,開會時認個錯,然後繼續當她的跑堂。
但從心裏,她卻是很佩服我的媽媽的,稱為邵姐。在文革中,邵姐一個婦道人家,普通職工,敢說敢幹,領頭成立紅色派組織。投身文革,有能力有魄力有魅力,巾幗不讓須眉,在商貿係統曾掀起過狂濤巨浪。雖然現在命乖多糾,但那是因為紅色派失利,並不是邵姐自身的過錯,而是大勢使然,天命難以相抗矣。
邵姐在芙蓉心目中,類似現今歌迷眼中的偶像。今次看見邵姐被春生放在廚房內,讓手下人監督勞動,呼來喝去,隨意驅使,吃苦受累,心中極度不忍。過了兩個星期後,借口餐廳食客多,服務員少,工作忙不完,向春生提出,將邵姐從廚房調出來當餐廳服務員。此時春生和芙蓉正處在熱戀之中,愛情的魔力無邊,愛人的小小請求,哪有不應允之意?
於是,邵姐當上了服務員,與芙蓉一個班次,管理十來張餐桌,端菜送飯,掃地抹桌,迎來送往,笑臉相向。餐廳工作是很繁忙的,食客流量大,中午晚上高峰時,席如流水,難有間斷。而且服務員幹的是伺候食客的活,要禮儀周到,耐心細致,常要受食客的取笑嗬斥,卻不能去認真駁斥追究,要當風從耳邊吹過,不必在意。這點小小委曲,比起在廚房內,一舉一動都受人監視,不敢行差踏錯一步,真算不了什麽。當跑堂,人卻自由多了,可按自己的意願去服務食客,與芙蓉等同事在一起,平等相處,間暇時,也有了說話的伴,倒覺得日子好打發了。
隨著時光過去,加上芙蓉時常在耳邊的勸告,春生對我媽媽那點舊怨逐漸地消散,冰釋前嫌,不再特意苛責了,我媽媽在工作中的境況也慢慢地好轉了。不再有人欺負,而且時常有人加以指點,廚房和餐廳的一些技術活和技能。
在飯店勞動改造了半年,到68年春,文革形勢開始好轉,我媽媽也被調回百貨公司,重新開始站櫃台當售貨員。
春生和芙蓉在68年春結婚,還發帖邀請了我媽媽。年底薑陳喜誕一女,曾請我媽媽當過幹媽,來往較多。後來,我媽媽調離百貨公司,去縣車隊當出納兼調度,兩家往來才稀少了。
據說,文革後的七十年代末,糾正冤假錯案,撥亂反正,追查文革罪行。薑春生作為商貿係統的造反司令,因曾在文革前期上竄下跳,積極參與派戰武鬥,被定為造反作亂“三種人”,受到批鬥,剝奪公職。
春生和芙蓉兩口子,以及女兒,自那以後,音訊杳然,不知去往了何方。
巴郎 記於20200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