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二個房客在六月一號那天搬了進來。她是單身女人,沒結過婚。她和我說好,隻住一年,一年之後她會搬去其它的城市。她說她是獨身主義者,這是她的生活方式。她從來不在一個地方住超過兩年的時間,她的目的,就是在不同的城市,過不同的生活。她說,她要走遍加拿大。如果可能,還要走遍美國。
她叫劉雲。比我年輕,不到四十的年紀。或許是沒結過婚沒生過孩子的原因,她的身材像少女一樣的苗條,近乎瘦弱。她的五官精致,是那種幾乎挑不出什麽毛病的美女,但是,她很冷漠,很少和我說話。她在一家麥當勞打工,有時會工作到很晚才回來。她的動作很輕,像貓一樣,就是我這種睡眠不好的人,她在半夜回來的時候都不會吵醒我。有的時候我想和她聊聊天,她總是說不上幾句就不說了,感覺她對人很有戒心。我邀她去散步,她也各種理由拒絕。我還真有點煩惱。本來找個房客,也是想給自己找個陪伴,這個劉雲倒好,嚴守房客的原則,拒絕和我做朋友。
六月底的一天,她生病了。嘔吐,發燒,頭疼。我說帶她去醫院,她死活不去,我隻好給她買了藥,把水端到她床前,督促她吃下去。我還給她熬了粥,煮了雞蛋,勸她吃了一點。我照顧了她三天。三天之後,她好了,雖然還虛弱,卻主動邀請我去外麵走一走,也第一次開始叫我姐,不帶姓。她終於打開了心扉,給我講了她的故事。
“姐,你讓我體會到了那句詩,”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可能對你並不確切,因為你不是淪落到這裏,可是對我來說,不管到哪裏,我都有漂著的感覺,因為我沒有家。我選擇單身,是因為我的原生家庭對我的影響太大了。我不敢要自己的家。我怕我有和我媽同樣的命運。我媽是我們那裏出了名的美人,年輕的時候追求她的人很多,但我的外公外婆非要她嫁給我爸,因為我的爺爺曾經救過我外公的命。所以我媽是因為外公要報恩,才嫁給我爸的,他們倆並沒有感情基礎。外公外婆後來也後悔,如果能預見到他們的婚姻會是這個樣子,可能就不會逼著我媽嫁給我爸了。當時我爸的條件並不差,高大英俊,外表上和我媽倒也般配。可是我爸有兩個毛病,一個是超強的嫉妒心和占有欲,一個是酗酒。這兩個毛病加一起,就發展成了家暴。從我記事起,我就知道,隻要我爸喝了酒回來,或者在家喝了酒,我媽就要挨打了。我媽好可憐。她挨打並不是因為她做錯了什麽事兒,而是因為我爸疑神疑鬼,總覺得我媽在外麵招惹男人。長得好看難道是我媽的錯嗎?人家和她說話,她總不能不理人家啊。後來我媽遇到認識的男人,都繞道走。但是那也不行。我媽怎麽做都是錯的。我長大以後,想保護我媽,我爸就連我一起打。我媽為了護我,挨的打就更多。她後來都麻木了,我爸打她,她連躲都不躲了,因為她越躲,我爸就打得越凶。”
我忍不住問道:“為什麽不報警啊?”
劉雲說:“報過。但是警察來了,也就是調節一下,家庭糾紛,沒出人命,我爸每次都認錯,他們不會因此把我爸抓走。就算帶到派出所教育一下,也很快放出來,都不帶過夜的。後來報的次數多了,他們都不願來了。而且每報一次,我媽就要多挨一次打。所以,報警沒用。”
我問:“為什麽不離婚呢?”
劉雲說:“我媽提過。也是一樣沒用。提一次打一次,他還威脅我媽說,離婚不但殺了她,還要殺了我。”
我問:“那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劉雲說:“有。我十八歲那年,離開家到北京上大學。我剛入學不久,我媽就去北京看我。囑咐我好好學習,照顧好自己,還給了我一個存折,裏麵的錢足夠我上完大學的。我送她離開的時候,看到她在偷偷抹眼淚。我還以為她是不放心我才跑這麽遠來看我,是因為舍不得離開我才哭。其實她是在和我做最後的告別。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見過她。沒有人再見過她。到現在,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我摟住劉雲的肩,安慰她說:“不要擔心,她經曆了那麽多年的痛苦,會堅強地活下去的。”
劉雲說:“快二十年了,我一點她的消息都沒有。如果她還活著,會這麽狠心不和我聯係嗎?我早就有保護她的能力了呀。”
我說:“也許是她怕和你聯係,就會被你爸知道。”
劉雲恨恨地說:“我爸?我早就不把他當爸了。大學的第一個寒假之後,我就再沒回過家。你聽過周傑倫的一首歌嗎?歌名是《爸,我回來了》。那首歌,我聽一次哭一次。裏麵有一句歌詞,”我叫你爸,你打我媽”,我每次想起他,這句話就在我腦子裏不斷地重複,越來越響,越來越響,響得我的頭都要炸了。有時我連殺了他的心都有。他毀了我們原本應該很正常很快樂的生活,毀了我媽,也毀了我。“
我說:”你爸是個特例,不是每個男人都這樣的。不是有很多很多幸福的家庭和很多很多有愛心的男人嗎?你可以試著交往一下,也許就能找到一個疼你愛你的人呢。“
劉雲說:”姐,人人都說現在男女平等,但是你覺得真的能做到男女平等嗎?”
我說:“時代在進步,和原來比,我們在朝著男女平等的方向發展,但是如果你說現在男女就是平等的,也不能這麽說,還有很多不平等的事情存在。”
劉雲說:“這不就對了?男人和女人永遠無法真正平等,因為從身體上,就怎麽也不可能平等。他們生來就比我們高大,比我們有力氣,他們說打就能把我們打趴下,而我們呢,必須先練個拳擊或者散打什麽的,打起來的時候才不會吃虧。我總不能為了談個戀愛,先把自己練成拳擊手吧?”
我笑道:“為什麽要動手呢?精神上的較量才更有趣。男人和女人在身體上不能平等,在精神上完全可以做到平等。不過,你仔細想想哈,其實不平等也好,如果男人和女人一樣,什麽都一樣一樣的,女人也和男人一樣有力氣,可以扛著槍去戰場,那這個世界豈不是很沒趣?有女人的柔弱,才能顯出男人的剛強。男人和女人就是對比著生的,你有的我沒有,我有的你沒有,這樣才會相互吸引,繁衍後代,讓人類生生不息啊。”
劉雲說:“我知道,我剛剛和你開玩笑。其實我獨身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我要自由,我要找到我媽。”
我驚訝地問:“你一直在找她?”
劉雲說:“是,我一直在找她。從我知道她離家出走之後。上大學的時候我就利用寒暑假找,大學畢業,我就去她和我說過的她喜歡的她有可能去的地方找。我去過很多城市和縣城,每到一個地方,我就一邊打工掙錢,一邊找她。三十五歲的時候我移民出來,在加拿大,到現在為止,我也已經找了她兩年了。”
我問:“你這不是大海撈針嗎?沒有線索你怎麽找啊?”
劉雲說:“我媽是裁縫,手工特別好。隻要她還活著,隻要她需要掙錢養活自己,她就一定會用她的手藝。所以我每到一處,就打聽哪裏有裁縫店,一家一家地找。”
我說:“可是也許,你媽媽躲在哪個山裏頭,根本就不出來工作呢?”
劉雲說:“也許吧。可是我不能什麽也不做。也許我這輩子都找不到她,也許她早就死了,可是我就是不能什麽都不做。你知道丟了孩子的那些家長是怎麽找孩子的嗎?我和他們一樣,隻不過我丟的是媽。”
我問:”你有試過網絡上找嗎?“
劉雲說:”試過。沒有消息。“
我問:“那你移民出來,也是為了找她嗎?她有來加拿大的可能嗎?”
劉雲說:”試試唄。國內都找的差不多了。她和我說過,在嫁給我爸之前,她談的那個對象,後來來了加拿大。我在國內找到絕望的時候,突然想起了這件事兒,就辦了移民。為了辦移民,我有幾年的時間沒找她,而是找了一個專業工作做了幾年。“
我感歎道:”你看起來這麽柔弱,卻有這麽強大的意誌力。這麽多年了,換做是我,可能已經放棄了。“
劉雲說:”換做是你,你可能也不會放棄。即使找到最後,也沒有找到她,那麽至少,我做了我該做的,不會死不瞑目了。“
我說:”如果換個角度想,你媽媽不是小孩子,她是成人,有照顧自己的能力,她可能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快樂地生活著,可是你在這裏,卻這麽辛苦地找,等真的找到了,你會不會覺得還不如不找?如果不找,你可以成家,有自己的生活,那麽你和你媽媽,同時在過著快樂的生活,可能這也是她所希望的。我覺得從你媽媽的角度,她一定不希望你為了找她,一個人過完這樣顛沛流離的一生。你說是不是?“
劉雲說:”姐,這個問題我也想過了。你說,人生應該是什麽樣的,有標準嗎?沒有吧。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不一樣的。為什麽我一定要和大多數人一樣,過一個成家生子然後相夫教子的生活呢?為什麽我在尋找的過程中度過的一生,就一定是差的人生呢?我有時候覺得,這就是我的宿命。我注定要過這樣的生活。誰說人一定要穩穩當當地待在一個地方,一待就是十幾年,甚至一輩子?那豈不是還不如我這樣?走在路上,我才踏實。說我奇葩也好,說我怪異也罷,我全不在乎。至少我在找我媽的過程中,看了世界。我並不是淒淒惶惶地在找,我有希望,在很多時候,我是快樂的。我沒有房子,沒有車子,沒有老公,沒有孩子,但是我經曆過的體驗過的,也未必不是別人夢寐以求的。“
我說:”好,就按照你說的,你願意過這樣的一生,有一天,你也真的找到了你媽媽,但是你有沒有想過,即使她是你媽媽,你們也是各自獨立的個體,總有一天,她還是要先你而去。那麽你把原本是你自己的人生,都放在了你媽媽的人生上,是不是值得?”
劉雲說:“姐,值得不值得,也沒有標準吧。我覺得值得,就值得。隻有我自己的良心安穩了,我才會有幸福可言。”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劉雲說的也沒錯。我倒是想起了我在朋友家有過一麵之緣的一個丟了孩子的女人。她的二十歲的已經成年的兒子,一天早晨,錢包,手機,衣物等等,什麽東西都沒帶,也沒有留下隻言片語,離開了家,就再也沒有回來。那天晚上我們一直在聽她講這件事。她講的時候,距離她兒子失蹤已經過去十多年了,我仍然感受到她深深的痛苦和絕望。比較起來,失去親人還不是最痛,至少我們明確地知道他們隻是去了每個人最後都要去的地方,而丟了親人的人,每天在不明生死的煎熬中度過,才是最痛苦的。
劉雲握住了我的手:“姐,你讓我感覺到了家庭的溫暖,像我媽曾經給過我的那樣。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過了。真的謝謝你。”
我說:“不用謝。每個人都不容易。你說的對,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不瞞你說,我老公過世之後,我有時也有在漂著的感覺,可能是因為缺少精神寄托吧。你這麽美,這些年來就從來沒有遇到一個男人,讓你有過想要停下來的念頭嗎?”
劉雲說:“有男人追求過我,不止一個,但是他們的條件是讓我停止找我媽,和他們結婚,過安穩的日子。當我不答應的時候,他們就放棄了。我不答應的原因,一個是我確實並沒有勇氣進入婚姻,另一個就是我不能停止找我媽。後來我就離男人遠遠的。我不需要人們所謂的愛情。我不覺得會有男人願意陪著我,過我想過的生活。所以,還是不給自己也不給別人找麻煩吧。我已經習慣了沒有朋友,沒有愛好,沒有累贅,拎個箱子就能上路。我覺得挺好。有的時候我甚至想,可能找我媽已經不再是我的主要目的,我更喜歡自由地走在路上的感覺。自由是我唯一的財富,而孤獨則是我的享受,不是唯一的吧,也差不多。”
我問:“這一路,你定是嚐盡了世間的人情冷暖吧?”
劉雲歎息道:“真是一言難盡。我遇到過防我像防賊一樣的房主,家裏亂七八糟也不收拾的房主,母子倆經常吵架,吼聲讓我心驚肉跳的房主。有一家,女兒可能智力有點問題,笑起來傻傻的。她會彈琴,有的時候彈的調調不對,但是她特別喜歡彈,有時還一邊彈一邊唱,唱跑調了也不管,自得其樂。有一天下午,隻有我和她在家。那天我有點沮喪,躺在床上休息。我突然聽到了她的琴聲。是《燭光裏的媽媽》。她沒唱,隻有樂曲的聲音。我聽得眼淚嘩嘩地流,無法控製。我覺得好像上天看到了我沮喪的樣子,在通過這個女孩的琴聲鼓勵我,給我力量。我頓時覺得我又有了信心,我一定能找到我媽。你知道嗎,這一路走來,每當我快要絕望想要放棄的時候,總是有什麽事兒,或者什麽人,觸動我的心,讓我堅持下去。所以,有的時候我會痛恨命運對我的不公,但有的時候,我又感謝命運對我的恩賜。”
我突然有點慚愧。馬克過世的時候,我也曾抱怨過命運的不公。但是其實,我們都沒什麽可抱怨的。這個世界上,總有人經曆過的或者正在承受的苦難,遠遠大於你的苦難。這就是一個充滿了苦難的世界。還好,對一個個體來說,正如沒有永遠的快樂,苦難也終有終結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