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對疫情的焦慮和恐懼在逐漸消退。我的同事中有中招的,據她們說,雖然失去了味覺和嗅覺,但是幾天的功夫就恢複過來了,就像得了一場傳染性極強的重感冒。對有基礎疾病的人來說存在著很大的風險,但如果平時身體健康,得病的時候注意休息,一般都會康複。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公司已經要求我們一周三天去公司上班了。為了預防萬一,去辦公室的時間由經理統一協調,讓同時去辦公室的人員可以保持安全的距離工作。
歐陽榕也在春暖花開之際重新做了修車的學徒工。我和他的關係越來越親密,感覺像回到了年輕的時候,重新談了一場戀愛。我還常常有一種“天上掉下個歐陽榕”的感覺。我想是命運對我的眷顧吧,讓我很幸運很奇妙地遇到了一個可以互相陪伴著慢慢走向人生終點的人。
我把我和歐陽榕的關係告訴了姐姐。歐陽榕通過視頻和她們見了麵,但沒有聊很多。我和姐姐聊天的時候,他有時打個招呼,有時去地下室健身。有一天姐姐突然對我說,媽媽問妹妹什麽時候結婚。我一愣,隨後笑著說和他相處的時間還短,還沒到談婚論嫁的程度。說實話,我之前還真的沒考慮結婚的事情,但媽媽通過姐姐傳達的問題,還是影響了我。我開始猶豫要不要問一下歐陽榕。想了又想,還是不好意思開口。按照傳統,應該是男人求婚吧。既然他沒提,想必他也沒做好準備,尤其還在疫情期間。那就等吧。反正我和他現在在一起,和結了婚也沒什麽區別,隻是差一個證書而已。
雖然是疫情期間,但是人們也沒閑著。遠的地方不能去,仍然開放的近的景點可不能錯過。我和歐陽榕甚至童心大發,去了桃園摘桃子。似乎疫情對我們唯一的影響就是無論去哪裏都要戴上口罩。雖然周圍的朋友和同事基本上都得過了,我們倆卻一直很幸運,一直到2022年的六月份,我先被感染了,歐陽榕戴著口罩照顧我,但在我好了之後,他也被感染了。過了幾天,我們都恢複了正常。有沒有留下後遺症,還需要時間才能看出來。
我們也一直關注著國內的疫情。雖然媽媽並不出門,我還是擔心她被其它的傳播途徑感染。每次姐姐在不是約定好的時間給我發信息,我就緊張。我就盼著國內能快點放開,我可以回去看她們。我知道,國內的清零政策已經讓人們不勝其煩,很多地方甚至發生了集體遊行示威的現象。三年了,相見的人不能見,想去的地方不能去,想做的事兒沒法做,人的忍耐差不多到了極限。
2022年的聖誕節那天,我和歐陽榕去了蘇菲的家裏。她和老吳也都得過了。我們對一起聚會已經毫無顧忌。吃飯的時候,蘇菲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事兒,看著我和歐陽榕神秘兮兮地笑。我問她笑什麽,她不說。我覺得她在故意吊我胃口,就裝作無所謂,不再追問。後來她忍不住了,又笑了一會兒,才說:“你這個傻瓜,都不知道歐陽榕怎麽就到了你家了吧?”
我看看歐陽榕,他聳聳肩,微笑不語。
我說:”不是他房主讓他搬出去,他一時找不到合適的房子嗎?“
蘇菲說:”隻對了一半。他不是找不到房子,他是根本就沒找。他就是想當你的房客。剛來的時候,如果不是那個小女孩還沒搬走,他應該那會兒就申請了。是吧,歐陽榕?“
歐陽榕仍然微笑不語。
我笑道:”敢情你們倆是商量好騙我的啊。他也就罷了,一個陌生人,蘇菲你可是我多年的朋友,胳膊肘往外拐,不僅幫他,還瞞了我這麽久,幹嘛不早告訴我?“
蘇菲說:”他不讓唄,說了好像他是個陰謀家似的。現在你們倆成了,也就無所謂了。是吧,歐陽榕?“
歐陽榕摟了摟我的肩,看著我說:“我對你一見心生歡喜,二見情難自禁,人都是願意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我就是一普通人,所以我的行為也不算過分吧?”
我嘴裏說著他肉麻,心卻像見到了怒放的玫瑰花,歡喜得很。
回到家裏的時候已是半夜時分。奇怪姐姐為什麽今天沒有找我,於是給她發了一個信息。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我和歐陽榕已經洗漱完畢準備睡覺的時候,她才回複說剛才在外麵,沒看到信息。我覺得有點奇怪,她在外麵,那誰在家照顧媽媽呢?我重新穿好衣服下樓,給姐姐發了視頻邀請。
看到姐姐躲閃的目光和滿麵淚痕的臉,我心裏已經明白了大半。我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我急切地問:“媽呢?媽在哪裏?”
姐姐哭著說:“我和媽都被感染了,媽現在在急救病房。”
我問:“人怎麽樣?姐你先別哭,快告訴我。”
姐姐說,她和媽媽在24號都開始有症狀,她自己的症狀很輕,但媽媽的就比較嚴重,給她吃了退燒藥,也不管用。25號上午,媽媽突然昏迷過去,怎麽叫都沒反應,姐姐打了120,急救車趕來,把媽媽拉去了醫院,送進了急救病房。目前正在搶救。醫院不讓家屬在那兒等,更不讓陪護,把家屬都趕回家,讓在家等消息。姐姐已經等了一天,沒有消息。姐姐安慰我說,沒有消息應該就是好消息,說明媽媽還活著。明天早上她要去給媽媽送飯,看看到時候能不能探聽到點消息,或者能偷偷地看上一眼。
和姐姐結束了視頻,我淚如雨下,心痛如絞。不知何時,歐陽榕已經站在了我身邊。他抱著我,安慰我說:“你現在著急也沒用,你還不能回去,即使你能回去,你也不是大夫,但是你要相信大夫,他們一定會盡最大努力的,你也要相信我,現在被感染的人數激增,是因為國家在逐漸放開隔離的政策,再過一點時間,不會很長,就會完全開放。到那時,你就能回去了,相信我,會很快。不要著急,會很快。”
我一夜無眠,歐陽榕陪了我一夜,直到天亮,我們才昏沉沉睡了過去。
晚上,我和姐姐視頻。她說早上去送飯,她從沒有遮嚴實的窗簾縫裏,看到了媽媽。媽媽的病床就在窗戶邊。她還在護士把她趕走之前,拍了一張照片。她把照片給我發了過來。我仔細地尋找媽媽,可是從那條又細又模糊的縫裏,我什麽也看不出來。那張照片隻是讓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姐姐說昨天夜裏,急救病房走了五個老人。媽媽還在。姐姐說,媽媽經曆過生活中的種種挫折,是個頑強的人,她一定不會放棄自己,她一定能挺過這一關。
我時常感到心在隱隱作痛。我甚至擔心我還沒有見到媽媽,自己會突發心髒病死掉。我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感到焦慮的時候就深呼吸,讓自己放鬆下來。我不能先死。我還要見到我的親人。我每天和姐姐視頻,她的一點點好消息,都能讓我從忐忑不安中鬆一口氣。接下來的幾天,姐姐陸陸續續地告訴我,媽媽醒過來了,姐姐被允許進入病房一分鍾,看了媽媽。媽媽看到她的時候,不僅認出了她,還流眼淚了。媽媽被轉移到了普通病房,護士太忙,她們隻做家屬做不了的工作,而簡單的護理工作包括喂飯,翻身等,都由家屬承擔。怕媽媽得褥瘡,護士要求每兩個小時給媽媽翻一次身,不分晝夜。剛剛恢複正常的姐姐不得不從家裏拿了一個海綿墊,晚上睡在病房裏的地板上,每兩小時起一次,給媽媽翻身。
媽媽進入急救病房之後,就被插了鼻飼管。姐姐在家做好飯菜,用攪拌機打成流體,到醫院後由護士用注射器把食物從鼻飼管打進去。現在,醫院征求家屬的意見,要不要給媽媽插喉管。我和姐姐都沒有經曆過這些,甚至沒有見過插喉管的病人,於是姐姐征求大夫的意見。大夫說,由於媽媽身體虛弱,沒有力氣自己吐痰,必須通過吸痰器把痰吸出來,如果插喉管,吸痰的時候會容易很多。如果病人恢複得好,以後還可以去掉喉管,喉部的切口也會自己重新長好。如果不插喉管,病人在無法自己吐痰的情況下,容易窒息而死。把大夫的話總結一下,插喉管,人會活著,不插喉管,人可能隨時死去。姐姐同意了給媽媽插喉管。她說隻要媽媽活著,不管什麽樣的困難都再想辦法克服,如果人死了,那就什麽都沒有了。
醫院給媽媽插了喉管後的第三天,派救護車把媽媽送回了家。不管是急救病房還是普通病房,都人滿為患,像媽媽這樣的病人,隻能回家由家人照顧。姐姐給媽媽買了氣墊床,吸痰器,成箱的生理鹽水,定了定期送貨的氧氣瓶,開始了艱苦的照顧臥床不起的媽媽的生活。但是她一個人根本照顧不過來,於是她又請了護工,兩個人晚上輪流起床給媽媽翻身,白天的時候則輪流睡覺。
2023年的1月8號,政府宣布了疫情的終結。這意味著,從加拿大回中國的十年簽,也會很快恢複正常使用。終於,3月15號,我等來了這個消息,十年簽證恢複正常使用。我可以回國了。按照簽證上的信息,我可以在國內待120天,於是我和公司辦理了停薪留職四個月的手續。定機票前,姐姐問我是自己回來,還是和歐陽榕一起回來。她這樣問,是因為媽媽問了好幾次我什麽時候結婚。就是在得病的前一天,她還問起過。現在她因為插了喉管,已經無法說話了,但是如果能讓她看見我結婚,她一定會特別開心。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姐姐的問題。我和歐陽榕已經同居兩年了,他從來沒有提過結婚的事兒。問他嗎?問他豈不是就相當於向他求婚?不問?那我如何滿足媽媽的心願?如果媽媽無所謂,我會不問,因為我看慣了老外同居的狀況,也並不是很在意結不結婚。可是,我親愛的媽媽,我多想給她一個結果,讓她即使離開人世,也能安心地離開。
我決定拋開我的臉麵,問歐陽榕。
晚飯後,我和他去我們幾乎每天都去的那條小徑上散步。我心裏有些忐忑,但還是裝作語氣輕快地問:“一會兒回去我就要訂機票了,你想和我一起回國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可能一時走不開,最近活特別多,我怕請不下來假。”
我說:“如果你說要結婚,老板肯定準假。”
他笑道:“開什麽玩笑?那不是撒謊嗎?”
輪到我沉默了,想了一會兒,我還是鼓足勇氣開了口:“我們已經在一起兩年多了,你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嗎?”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對不起,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們這樣不是挺好的嗎?國外不是很流行隻同居不結婚的嗎?“
我說:”是我媽媽的心願。她雖然大難不死,但也沒有很長的時間等。我想在她離開之前滿足她。“
他說:”就是說你自己也並不是很在意結不結婚,是吧?“
我本來想說是,但他猶豫含糊的態度讓我很惱火。
我說:”骨子裏,我還是中國人,並不欣賞老外那種隻同居不結婚的方式。馬克也是老外,我和他也是結了婚的。我們相識沒多久他就向我求婚了。“
他說:“等我和我老板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請假。”
我說:“那我要等你的結果再訂票嗎?”
他說:“你先訂吧,不用等我,我可以後訂。”
我訂了兩周後的機票。我每天都等著歐陽榕告訴我他有沒有請下來假,但一周過去了,他隻字未提。我咬著牙沒有問。我已經表達清楚了我的意思,再問,就有點犯賤了。之前晚上睡覺的時候,有時候他來我的床,有時候我去他的床,有時候我們各睡各的床,但從我訂了機票之後,我們都沒有找過彼此。有一天我睡覺前突然覺得口渴,下樓去喝水,剛出門就看見他站在我的門口,我看了他一眼,從他的身邊走過,什麽也沒說。等我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回到了他自己的房間。
最後一周,我們顯然已經是在冷戰了。有時候我做飯,有時候他做飯,但我們不再像之前那樣一起吃,一起談笑,我故意避開他吃飯的時間,早吃或晚吃。我們也不再一起去散步。家裏的氣氛降到了冰點。他說他要和老板商量一下,那麽他至少應該告訴我一下商量的結果。他可以告訴我說他請不下假來,他不能和我回去,我沒意見,但是如果他什麽都不說,那麽他也許根本就沒有和老板商量,那麽他那天說的,就是在敷衍我。敷衍我,就是對我的不尊重。我下定了決心,在他給我一個答案之前,我不會主動和他和解。
但其實,我心裏已經清清楚楚。他說找老板商量,完全是借口。他根本就沒打算和我回去,他也沒打算和我結婚。我曾經以為我們在談戀愛的感覺,也不過是我自己的感覺而已。竟然連感情的真假都沒有分辨出來,現在我隻感覺到羞愧,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笑話。如果那不是我自己的家,我會抬腿就走人。可是我開不了口叫他走。反正馬上就回國了,我走了,他自然也會走,那麽等我四個月後再回來的時候,他應該已經不在這裏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故意當著歐陽榕的麵給蘇菲打了電話,叫她第二天下午送我去機場。蘇菲答應了。第二天一大早,我還沒有起床,歐陽榕就上班去了。我的行李都裝好了,起來也沒什麽事兒幹,隨便這一下那一下地收拾屋子。上午九點多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電子郵件,手機同時收到了一個信息,都是告訴我一件事,就是我的航班發生了變化,要我確認接受還是不接受。原定的路線是從尼市到紐約,從紐約到韓國,再從韓國到北京。信上說由於機組人員不足,從尼市去紐約的飛機取消了,改變的路線是從尼市到阿姆斯特丹,再到哥本哈根,再到北京。我真是哭笑不得。還要我確認接受不接受,我有得選嗎?這個時候,即使要我繞地球一圈半再回到家,我也隻能接受。好在改變的航線的起飛和落地北京的時間,都和原來的時間相差無幾。
下午四點半的飛機,我告訴蘇菲一點半到。時間到了,她卻沒到。我剛想給她打電話,歐陽榕回來了。他說他送我去機場。想必他和蘇菲已經商量好了由他送我,我也就沒多問。路上我們簡單交談了幾句。他把車停進了停車場,拉著我的行李送我去航站樓。在機場的機器上掃描護照,拿到了登機牌,托運了行李,最後我們來到了安檢口。
是分別的時候了。也許這一別,即使在同一個城市,我們也不會再見麵。如果還會有見麵的那一天,我願意我們禮貌地微笑著麵對彼此。兩周以來我對他的怨恨,在此刻消失得無影無蹤。年輕人都唱過了,分手也要體麵,何況我人到中年。他給了我一個深深的擁抱,說保重,再見。我也對他說了同樣的話。對我來說,他的擁抱的意義就是和我永久的分別,因為他還是提都沒提回國或者結婚的事兒。我轉過身去,再也沒回頭。兩年多的記憶已如同潮水將我席卷,讓我一瞬間淚落如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