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下旬武漢封城的時候，我和同事還在辦公室裏一邊吃飯一邊談論這件事兒。我們都沒有想到疫情有一天會傳到這裏。我甚至覺得它不會傳到我北方的家鄉就會被控製住。但是我仍然會時刻關注有關疫情的消息。讓我越來越焦慮不安的是，它沒有被控製住的趨勢，反而以飛快的速度傳播。二月份，加拿大不僅有了病例，而且也在迅速傳播。三月中旬，我們開始在家工作。我一周隻需要去一次辦公室，處理一下顧客寄過來的支票。很多公司開始裁員，我們公司也裁了四個，我和理理費欣都不在其列，但是阿妮塔被裁掉了。可憐的阿妮塔，不知道她要怎樣度過這個難關。
年輕的時候總想著出來闖蕩，離開故土的時候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當瘟疫在祖國橫行，才意識到心裏最惦念的，仍然是那片土地。每天關注國內的疫情報告，看到一天比一天增加的病例，無法形容那種難過的心情。在屋子裏走來走去，想做些什麽卻什麽都做不了。醫護人員在現場工作的視頻，每每不等看完，已是淚流滿麵。在死亡麵前，人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無能為力，但總是有一些英雄挺身而出，犧牲自己，拯救別人。這些英雄和普通民眾在災難麵前的凝聚力，才是我們生存的希望。
我和姐姐幾乎每天都聯係。她說姐夫也開始在家上班，所以除了去買菜，他們都不和別人接觸。有時候連買菜也網購，下樓取一下就行。取回來之後先消毒，然後洗了又洗，才用來做菜。她唯一擔心的，是病毒有可能通過她們住的高層公寓的下水道傳染，這個就防不勝防。我已經入了加籍，我知道，我現在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回去了。中國籍的人可以回去，但是也要在酒店先隔離。視頻裏我看出了姐姐的焦慮和擔心，但她總是安慰我，叫我放心，也叫我保護好自己，爭取別感染。
齊羽在疫情傳播開來之前，在父母的幫助下付了首付，買了房子，是一個聯排屋。張佳萌三月底的時候搬去了他那裏。張佳萌的媽媽因為疫情的原因，打消了移居別的城市的念頭。從四月份開始，房子裏麵隻剩下了我一個人。我在考慮要不要再找一個房客，但是一直猶豫不決。不想孤單的一個人，但又怕新的房客增加被疫情傳染的概率。非常時期，草木皆兵。連我和蘇菲都很少見麵了，有事隻通過微信聯係。
四月底的一天，蘇菲突然說要來我家看看，還向我保證，她絕對沒有任何新冠的症狀，要我放一百個心。我每天一個人在家，挺想她來的，馬上答應。半個小時之後，她不僅來了，還帶著歐陽榕。
他們倆都戴著口罩。進門之前，歐陽榕說，他也沒有任何症狀，叫我放心。我不知道蘇菲為什麽帶他來，但既然來了，當然要表示歡迎。進門後我讓他們摘了口罩，隨便坐。歐陽榕是第一次來我家，問能不能參觀一下房子，於是我帶他上樓，然後又去地下室。參觀完畢，我們三個在客廳坐下。蘇菲嘿嘿一笑，說今天來，是想請我幫個忙。
我讓她盡管說，但是心裏猜想，這個忙應該和歐陽榕有關，不然為什麽帶他來。
歐陽榕剛來的時候，在蘇菲家附近租了一個一室一廳的公寓。公寓的房主另有一個獨立屋自己住。現在疫情來了，男房主的工作仍然需要每天出門，女房主可以在家工作，但是她身體不好，有基礎疾病，擔心自己被老公傳染，想要收回公寓，讓老公過去住。歐陽榕本來可以說不，因為簽的是一年的租約，但女房主可憐兮兮的請他幫忙，他不忍心拒絕，就同意了。於是他另外找房子，可是因為疫情的原因，出租房減少，他找了半個多月，都沒有合適的。按照他答應房主的，他四月三十號就要搬出，正好我這裏沒有房客，於是他想問一下，能不能暫時做我的房客，等他找到了，馬上搬走。
我猶豫著說：”可是我這裏隻招單身女性啊。“
蘇菲說：”他是我們的朋友，又不是陌生人，性別有什麽關係？“
可能是看出來他在場我有些話不好意思和蘇菲講，還沒等我再說話，歐陽榕突然站起來，問能不能去一下衛生間。我告訴他一樓的抽水馬桶壞了，讓他去二樓。趁他上樓的功夫，我壓低聲音惡狠狠地問蘇菲：”為什麽不提前微信裏和我商量一下？“
蘇菲壞笑：”人都來了，你這麽溫柔善良，好意思拒絕嗎？“
我說：”可是他是男的呀。“
蘇菲說：”是誰和我說自己一個人很孤單的？現在給你找個伴兒，你還嫌棄？現在治安都變差了你沒聽說嗎，如果遇到上門打劫的，男人一出現，就可能把劫匪嚇跑，有什麽不好？“
我說：”他不是找到工作了嗎？他每天出門上班，接觸人，被傳染的概率大，他房主怕，我就不怕呀？“
蘇菲說：”他剛剛被辭了。才幹了兩個月。你沒出門看嗎，現在路上行人幾乎不見一個，車也不見幾輛，都在家貓著，誰還去修車呀？他特意在國內學的修車的手藝，好不容易有個雇主願意收他為學徒，還沒來得及去參加培訓課程，這不就來了疫情，看來得過段時間再找了。也不知道疫情會持續多久。“
我說：”可是還是不方便啊，我自己在家就穿睡衣，他來了，我還得打扮整齊才行。“
蘇菲說：”你主臥有衛生間，晚上不用出來，白天你看在錢的份兒上穿得正式一點會死啊？人家說了，如果你包吃包住，在你原來房客的租金的基礎上，再加兩百。怎麽樣，夠大方吧？而且，他會做飯給你吃哦，手藝好著呢。“
正說著，歐陽榕下樓了，但卻直接進了一樓的洗手間，說：”我給你看看能不能修。“
蘇菲朝我眨眨眼：”看，handyman，免費的。“
我低聲問蘇菲：”既然住不了多久，為啥不住你家呀？你家不是還有臥室空著？“
蘇菲說：”老吳不想。上次在我家住了一個月，把他的生活規律都打亂了。老吳年紀大了，怕吵。“
我說：“他們倆不是朋友嗎？在你家住聊天多方便。”
蘇菲搖頭：“住時間長了，哪有那麽多話題可聊？”
歐陽榕走了出來：”水箱的塞子上麵不是有個突出的小孔嗎？連接那個鐵鏈條用的，軟塑料的，不結實，斷了，可以先用別針之類的東西連一下，不影響使用。等以後徹底壞了再買件兒換。“
我趕緊站起來給他找了一個別針。以前買衣服的時候，有的標簽就用別針別在衣服上，我留了幾個。
歐陽榕又進了洗手間。蘇菲問我：”怎麽樣，定了吧？不然人家多受傷，可能以後都不好意思見你了。“
我說：”好吧。反正也住不了多久，就當幫你忙了。“
就這樣，歐陽榕在四月三十號那天搬了進來，做了我的第四個房客。因為我家的臥室裝備齊全，他和以前的房客一樣，也是提著兩個箱子就住了進來。但是沒過幾天，他就問我他能不能買個跑步機放我家地下室，因為他有每天跑步的習慣。在國內的時候去健身房跑，在之前的公寓住的時候，公寓裏也有健身房。現在有疫情，健身房是不能去了，去外麵跑倒是可以，但是家裏有個跑步機，還是要方便很多。
我說：”你不是還在找房子嗎？現在就買我倒是不介意，就是你搬走的時候豈不是很麻煩？那個東西那麽重。“
他說：”看現在的情況，找個合適的房子挺難的，我在你這裏不一定住多久呢。等搬走的時候我自己搬，沒問題的。你看我，渾身的力氣。“
我還真的從來沒有好好打量過他，因為覺得盯著人看很不禮貌。他這麽一說，我才看了一眼他故意顯示給我看的胳膊上的肌肉塊。看是看了，卻不覺紅了臉。這麽近距離地特意觀看一個男人的身體，還是馬克過世之後的第一次。好吧，不能打擊人家健身的熱情，既然他自己都不怕麻煩，那就買吧。
我感覺歐陽榕有點自來熟。幾天的時間，不僅買了跑步機，還買了啞鈴。還在屋子裏轉來轉去的收拾一下這裏，擺弄一下那裏，好像自己家一樣。他每天至少一個小時待在地下室鍛煉身體。有時候他也會去外麵跑步。他起床比我早，等我起來的時候，通常他已經做好了早餐。因為還沒找到工作，後來他連午餐和晚餐也包了。他和張佳萌一樣，吃少油少糖的食物，也正合我的胃口。
五月份的時候他還出去看過幾次房，每次回來都說不合適。六月份的時候他說網上看了看，沒相中。後來他就提都不提了。我越來越覺得他這個人不論是作為朋友還是作為房客都還不錯，沒有不好的習慣，勤快，有禮貌，還做飯給我吃，就很高興他能留下來。吃飯的時候我們會聊天，晚上睡覺之前互道晚安，總的來說我們相處得還算愉快。
有一次我問他為什麽一定要來加拿大，甚至不惜離婚。
他說：“為了更自由自在的生活吧。我不喜歡一成不變，也不喜歡條條框框，更不喜歡為了職稱浪費時間去鑽營去和同事勾心鬥角。我隻想做我喜歡做的。加拿大能滿足我的要求。首先，工作上沒那麽大的壓力，下了班之後就可以把工作拋在腦後，享受完全屬於個人的時間，也很少拉關係走後門之類的現象，工作好壞完全憑個人的能力，我覺得這樣很公平。我還喜歡到處走走看看，以這裏為基點，去美洲都很方便吧，等以後拿到加拿大護照，去全世界的大多數國家都不需要簽證，多好。”
我調侃道：“為了這些連老婆都不要了？”
他說：“我和她之間本來也不是情深似海的那種。性格和觀念不同，早就各過各的，和離婚也沒什麽區別了。我已經過了半輩子不喜歡的生活，再繼續下去，一生就都沒了。每個人隻有一次人生，還那麽短暫。沒有愛的婚姻，就沒有維持的必要。所以，說我自私也好，任性也罷，我都不反駁，也不在乎，我就是要過我想過的生活。”
我說：”你很勇敢，更多的人在維持著僵死的婚姻。“
他說：“人和人的想法不同。我有個大學同學，婚姻生活也不幸福，後來精神出軌，愛上了別人，而那個女人還是單身，即使這樣，他還是不離婚。我問他為什麽，他說丟不起臉麵。他覺得離婚會讓他的名譽受損，也可能丟工作或被降職。”
我問：“他多大的頭銜？玉良書記啊？”
歐陽榕笑道：“你也看過《人民的名義》？”
我說：“看過，沒事的時候也追劇。”
他說：“我那個同學，是個處級幹部。”
我說：“連個處級的頭銜都舍不得，感覺還是愛得不夠深。是不是男人把名譽都看得特別重？”
他說：“這個也看人。不是也有不愛江山愛美人的嘛。大千世界，各人有各人的喜好，各人有各人的選擇，也不能說誰對誰錯。”
我問：“如果是你，你怎麽選？”
他說：“我會選擇讓自己幸福快樂的東西。我就是一普通人，幾十年之後一把灰塵而已，誰還會記得我？處級，局級，各種各樣的幹部多如牛毛，想當官總能找到途徑，但愛情卻是可遇不可求。如果我愛上了誰，絕不放過。”
我問：“你和你前妻之間，一點感情都沒有嗎？”
他說：“感情還是有的吧，畢竟過了那麽多年，還有孩子，但沒有愛情。如果她愛我，她會跟我來。如果我愛她，我會為她留下。可惜，這兩種情況都沒有發生。國內的房子是我們倆的共同財產，但她不想賣，想繼續住那裏，我就把房子轉到了她一個人的名下，也算是給這段婚姻一個友好的結束吧。”
我說：“你做得很好，像個爺們。”
他笑著糾正我：“不是像，我就是個爺們。”
每天在家上完班後，我會出去散一會兒步，然後回來吃歐陽榕做好的晚餐。晚餐之後休息一個小時，看看手機或電視，我就去地下室跳舞，目的是為了鍛煉身體。通常我跳舞的時候，歐陽榕在樓上待著，但是有一天，他也跟著我下來，說他今天腿有點疼，不跑步了，看看能不能和我一起跳一跳。我是在YouTube上找的一段四十分鍾的Zumba舞蹈，每天跟著跳，也能跳出汗。剛開始的時候他站我後麵，我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著我，搞得我渾身不自在，於是叫他站我前麵。可是看他笨手笨腳像個木偶人一樣的舞姿，我又忍不住笑彎了腰。沒辦法，我們倆隻好站成一排。可是當轉到側麵能看見他的動作時，我還是得忍著才能不笑出聲。雖然知道我在笑他，他卻一本正經地繼續跳，很認真的樣子，還說：“熟能生巧，多跳幾次就好了。”
舞曲結束，我看著他還想笑。他也微笑著輕聲說：“開心吧？開心就好。”
我突然感覺他說話的聲音裏有一絲平常沒有的溫柔。有點心慌，怕是自己想多了，趕緊上樓去洗澡。等我洗完澡下樓的時候，他已經坐沙發上了，也是剛剛洗完澡，頭發是濕的。見我下來，他問我要不要出去散散步，我也正想出去轉一圈，於是我們就去了我和前幾個房客經常一起散步的小徑。
路上還有其它散步的人。有的戴著口罩，有的沒戴。即便是疫情期間，想必大家也不願辜負這美好的夏夜。迎麵遇見的時候，總會有人主動從旁邊的草坪上走過去，避免在小徑上正麵接觸。
我們邊走邊閑聊。歐陽榕問我：“你的名字很特別，誰給你起的？”
我說：“我爸。他喜歡植物，所以給我姐起名關喬木，給我起名關蒔蘿。”
他說：“你爸偏心啊，為什麽你姐是木本植物，你是草本植物？”
我感覺他在調侃我，斜了他一眼：“因為我出生的時候比較瘦小，我爸怕我長不成大樹，所以讓我不僅有特殊的香氣，還能吃，也不算偏心吧？”
他說：“不偏心，挺好挺好。”
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你和茴香有區別嗎？我最喜歡茴香餡餃子。”
我笑得忍不住捶了他一下：“你能不能別偷換概念？故意氣人。你知道蒔蘿和茴香的區別呀？我看都差不多。”
歐陽榕笑道：“我還真知道，至少知道四點。它們的種子不同，葉子形狀不同，開的花兒不同，味道也不同。怎麽樣？和我聊天長知識吧？”
我問：“你怎麽會知道的？你不是學經濟的嗎？”
他說：“我喜歡亂七八糟的瞎看，什麽書都看，有的看完就忘了，有的就記住了。”
我說：“那看這兩種並不常見的植物的不同，也有點偏吧？”
他說：“你還記得我們爾城第一次見麵吧？你說你叫關蒔蘿，我當時就覺得奇怪，怎麽起了這樣特殊的名字？我後來網上一搜，結果就把你搜出來了，順便還介紹了和茴香的不同之處。挺有意思的，我就記住了。”
我說：“你的名字也很特殊呀，我也是因為你的名字才記得你的。”
他說：“我記住你還因為你有一雙笑眼，雖然你那時候有點......。”
我問：“有點什麽？”
他笑而不答。
我追問：“有點什麽？快說。”
他慢吞吞地笑著說：“有點飽滿，像一顆甜豆。”
他的這句話，讓我的心一時五味雜陳。想起了馬克。他在世的時候，就喜歡叫我Sweet Pea。那次去爾城，是我們倆一起開車去的。他把我放到蘇菲家，自己去辦事。我在蘇菲家第一次見到歐陽榕。一轉眼馬克過世四年了，而歐陽榕，沒想過還會再見的那個男人，卻鬼使神差般重新出現，並且走進了我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