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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的房客(21)

(2025-03-22 08:41:05) 下一個

還以為航線的改變隻是我回國旅程的一個小插曲,沒想到那隻是開篇。到阿姆斯特丹的過程還算順利,七個小時的航程,在機場等五個小時後轉機去哥本哈根。荷蘭不愧是鬱金香王國,機場的很多攤位和商店裏都擺滿了各種顏色的鬱金香。四月初,正是鬱金香盛放的季節。因為轉機時間長,我慢悠悠地走,又過了一次安檢,來到去哥本哈根的登機口。在那裏,我被告知由於昨晚的風暴,從哥本哈根飛到阿姆斯特丹的航班被延誤,因此導致飛回去的航班也延誤,因此導致第二天,也就是今天的往返航班也延誤。想到我在哥本哈根的轉機時間隻有五十五分鍾,不由得著急起來。心急如焚地等,終於登機了,已經晚點了一個半小時。到哥本哈根的機場時,按照國航的時間,飛北京的飛機應該已經飛走半個小時了。我還心存幻想,也許國航會等一等晚到的旅客,結果等我和另外一個同樣轉機的人在不斷地和其它乘客說著對不起的同時首先衝下了飛機,我和他都被告知,我們各自的航班都已經飛走了,讓我們去中轉台去問詢接下來怎麽辦。

那個外國小老頭和我一樣沮喪,但他似乎接受得比我好,慢吞吞地拉在了我的後麵。到了信息台,我被告知去樓下辦理轉機手續。我乘了滾動電梯到樓下,卻不敢出門,因為從玻璃門往外看,隻有幾個櫃台,兩個工作人員,和很少的幾個旅客。我擔心萬一給我的信息不對,出去了就進不來了。正猶豫著,從向下的滾動電梯上看到了兩個穿製服的人,一看就是機場工作人員,我趕緊迎上去,剛把excuse me說出口,突然發現他們的製服上寫著“國航”兩個中文字,異國他鄉遇見國人,別提多高興了,馬上改用中文和他們對話。兩個年輕人商量了一下,由其中的一個帶著我重新上樓,到了問詢台之外的另一個櫃台,說明了我的情況,那裏的人告訴我們,他會給樓下打電話,讓他們給我轉航班和安排住宿。於是我和小李重新來到樓下。

我被安排明天一大早飛去巴黎,再從巴黎飛北京。在櫃台處,我又看到了那個和我一起衝下飛機的小老頭。他也正被安排轉機,看著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小李把我送出航站樓,指給我看酒店的位置,非常近,距離航站樓不到三百米的距離。我和憨厚樸實的小李互相加了微信,約好如果他去加拿大東部玩,我給他做導遊。如果下次我還有機會來哥本哈根,我請他吃飯,他帶我遊玩。

就這樣,本來應該待機五十五分鍾,變成了十二個小時。意味著我要晚一天才能到家。想到我隻能在家待四個月,卻無端在這裏浪費了一天,真覺得可惜。酒店雖好,卻無法讓我安眠。歐陽榕和媽媽在我的腦海中輪流著進進出出。上了兩個鬧鈴,還是擔心它們不響,會誤了我第二天的飛機。迷迷糊糊中好像剛剛睡著,鬧鈴響了。趕緊起身梳洗,走到機場,重新托運了行李,然後通過安檢,進入候機大廳。

此刻,才真正鬆了一口氣。路過一個賣甜品的地方,看到各種各樣的麵包和點心,買了兩個當早餐。走了很長的路才到登機口。白色的長長的走廊。我一個人慢慢走著。一年之後當我聽到齊秦的《阿姆斯特丹白色的長廊》時 ,我想起了哥本哈根機場白色的長廊。那首歌讓我單曲循環了好長時間。它把我帶回了我當時的心境。匆匆掠過的影子。孤獨奔跑。白色的長廊。無限接近無法觸碰的傷。起伏的海洋。我很沒有骨氣地想,如果此刻歐陽榕能陪在我的身邊,該有多好。可是他沒有。隻有我一個人。孤獨感將我籠罩。我控製不住地想他。我不知道為什麽這樣。我不肯承認我其實已經深陷情網。我想可能過一段時間就好了,畢竟剛剛分手,還不能一下子就把他忘掉。

從哥本哈根到巴黎,用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早上八點半到的,回北京的飛機要下午四點多才起飛。除掉提前登機的半小時,待機時間還有七個多小時。一個人沒心情出去走,也不敢隨便出去,怕有意外發生,耽誤上飛機。此刻的第一要務,當然是順利回國。我在候機廳裏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無事可幹,又開始胡思亂想。

我想起了歐陽榕對我的種種好。每隔一段時間,他會把廚房紙弄濕,一個葉片一個葉片地把我養的大葉植物的葉子上的灰擦掉,把枯葉摘掉,移動植物的位置,讓它們都能曬到太陽;我打疫苗後的幾天,心髒就像被外力擠壓著,特別難受,他包攬了所有的家務,什麽都不讓我做;我感染了新冠的頭兩天,躺在床上什麽都不想吃,他把蘋果去皮,切成小塊,一塊一塊地喂到我的嘴裏,他就像哄小孩一樣哄我多吃點東西;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他給我講笑話,甚至跳起他的木偶舞給我看,逗我笑。還有我能從中感覺到他的愛意的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我曾經相信他是愛我的,可是關鍵時候,他卻打了退堂鼓。難道真的是我錯了嗎?我感到困惑。一件事情,過程重要,結果也重要。我們的結果是他不肯和我結婚,甚至不肯作為男朋友和我一起回國見見我的家人。那麽不論有過什麽樣的過程,都無法再說服我,因為結果就擺在我麵前,結果是錯的,不是我想象的那樣,也不是我想要的那樣。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如果他真的愛我,難道不想和我在一起嗎?不,他不愛我,正因為他不愛我,所以他不想結婚。

手機響了一下,是微信上有信息的聲音。是歐陽榕。

他問:“你現在在哪裏?路上順利嗎?到家了嗎?”

我算了一下時間,他那裏應該是早上四點半。怎麽這麽早就醒了?平時都是睡到至少六點的。哼,不想理他。

他說:“如果我沒算錯的話,你現在至少也到了北京了吧?”

我還是沒說話。

他說:”嗨,甜豆,還在生我的氣啊?“

我繼續保持沉默。

他說:”你安心照顧老人家,等你回來我們好好聊聊。“

我終於忍不住了,回複他說:”沒什麽可聊的了,你現在就可以搬走,或者在我回去之前搬走也行。“

他發了一個驚訝的表情。問道:”為什麽?“

我去。他竟然不知道為什麽。裝什麽傻?

我毫不客氣地說:”我們不是分手了嗎?最好還是不住在一起。我的家我不能搬走,那麽隻能你搬走了,不是很好理解嗎?“

他說:”我不和你回國就是分手了嗎?我還以為我們隻是對這件事情的想法不同,需要時間冷靜一下再討論解決的方案。我沒說要和你分手呀,你也沒說要和我分手呀。“

我說:”現在說不晚吧?我們分手吧。“

他問:”為什麽?“

我說:”如果你不想和我結婚,隻能說明你並不愛我。不愛,為什麽還要在一起?“

他問:”為什麽隻有結婚才能證明愛情?“

我說:”因為結婚,表明了你想和一個人共度一生的決心,勇氣,和誠意。不然,你用什麽來證明?”

他不再說話。我重新看了一遍我和他的對話,突然痛恨自己為什麽把話說得那麽決絕。是的,我剛才親口提出了分手。事情已經無法挽回了。眼淚終於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如同決堤的洪水。我幾乎要嚎啕大哭了,但還是意識到這是公共場合,如果我大哭,很可能會有人報警。我用攥起的拳頭堵住了自己的嘴,把聲音壓製了下去。這次是真的分手了。可是,他不愛我,為什麽分手還是讓我如此心碎?我終於認識到,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已經愛上了他。我愛上了歐陽榕。當我提出分手的時候,我確定了自己的心。

哭了一會兒,我狠狠地擦去眼淚。我沒做錯。長痛不如短痛。不愛我,就請離我遠一點。

時間在我一會兒後悔一會兒堅決一會兒流淚一會兒冷靜的變化中過去了。終於到了登機的時間。飛機正常起飛。十一個小時的航程,上午九點多順利到達北京。高鐵票是下午的。我有大學同學在北京,但我歸心似箭,沒有找她們,直接去了火車站。坐上高鐵,我疲倦至極,很快坐在座位上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距離家鄉隻有兩個小時的路程了。想到馬上就要見到闊別五年的家人,我又開始不停地流眼淚。這次的眼淚不是為歐陽榕,而是為了我日夜牽掛的親人。這就是所謂的近鄉情怯吧。

踏進家門,和姐姐擁抱之後,她先用酒精把我全身上下噴了一遍,才讓我過去看媽媽。為了方便,媽媽的氣墊床就放在了客廳,緊挨著護工的床。我走過去,終於看到了我親愛的媽媽。淚水一瞬間模糊了我的雙眼。我想放聲大哭,可是我不敢,我怕我的情緒刺激到媽媽。我迅速抹掉眼淚。媽媽不再是我五年前看到的媽媽,甚至不是她生病前我在視頻裏看到的媽媽,她已經可以用瘦骨嶙峋來形容了。她的鼻子上插著胃管,頸部插著喉管,我不敢擁抱她,怕碰疼了她。她愣愣地看著我,好像不認識了我一樣。

我說:“媽,是我,我是妹妹,我回來了。”

媽媽的臉上終於有了一絲笑意,目光變得溫和。她眨了眨眼。這已經成了她的習慣動作。因為她不能說話,當姐姐問她什麽事兒的時候,她就用眨眼來確認。她現在的意思是,她知道我回來了,她認出我了。

我的心好痛。我知道,我的媽媽,我生命的根,正在走向死亡。而我們活著的人,不僅對此無能為力,還必須直麵這個誰也不會放過的魔鬼。

媽媽的床邊立著一個藍色的大氧氣瓶,氧氣管連接到她頸部扣著的那個罩子裏麵,氧氣通過喉管進入媽媽的身體。從醫院回來之後,就沒有停止過給她吸氧。姐姐試著停過,通過血氧儀隨時監測她的血氧濃度,但氧氣停了,媽媽的血氧濃度馬上變低。也就是說,她已經失去了自己呼吸空氣的能力。

媽媽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生活能力。而她的生命,隻會一天比一天枯萎,再也無法回複到充滿力量的狀態。她的手和腳都不會動了。看著她,我常常想,如果她感覺到哪裏的皮膚癢,而她又無法伸手去撓一下,那麽她是不是就隻能忍著。奇怪的是,隻有在給她吸痰的時候,她才顯露出特別痛苦的表情,有時候還會嗆出眼淚。媽媽的痛苦讓我的心似乎也被揪住了一樣的難受。每次吸痰之前,我們都要和媽媽說聲對不起。而其它的時候,媽媽幾乎沒有表情,好像身體上哪裏疼哪裏癢都和她無關一樣。我不相信她沒有痛苦,我隻能得出她的感覺器官也在失去功能的結論。除了伸進她喉部深處的仿佛要把她的五髒六腑也同時吸出的管子還能帶給她強烈的衝擊,其它的痛,對她來說已經不存在了。

媽媽的白天和黑夜也顛倒了。晚上她會睜著眼睛,一點睡意都沒有,一直到天快亮了,她才會睡著。整個白天,她幾乎都處於睡眠的狀態,直到下午五六點鍾,她才睡醒。我們卻不能跟著她的時間走。護工張姐晚上起床給媽媽翻身的次數多,我和姐姐輪流著早上六點鍾起床給媽媽做早飯。我們盡量做一些營養豐富的食物,用雞湯或者排骨湯做小米粥,放入鵪鶉蛋,大蝦或者蠶蛹,還有青菜,每天四頓飯的間隔中再加上兩次的水果,即使是這樣,媽媽還是在一天天變瘦。給她翻身的時候,從需要一點力氣才能把她翻動,到幾乎不費力就能做到。我知道媽媽在熬她的最後一點心血,熬沒了,她就會走了。像媽媽這樣的情況,連醫院都不會收了。直麵自己親人的死亡,我感覺再沒有什麽比這更殘酷了。和馬克的突然離世不同,媽媽的離開,就好像在酷刑中慢慢死去一樣。

不知道媽媽晚上不睡覺的時候,在想些什麽。有的時候我們起床的時候她已經睡了,我們會在她的眼角看到淚痕。她的意識還清醒,當一個人麵對漫漫長夜,麵對死亡,她的心情,我無從猜想,但她的眼淚,或許是對離開這個世界的不舍。也許她在回想她的一生,如同我常常回想起她的一生一樣。媽媽當了一輩子的小學老師,無數隻粉筆在她的手中消失,可是現在她的手已經變形,什麽東西都無法攥住。她也曾經風風火火地走路,給她的學生們大聲地讀課文,講解課文,對他們勸導,安慰,責備,甚至訓斥,她的所有動作在時間中完成,也同時在時間中流逝,不複再見。每個人的生命都是這樣,在時間中慢慢流逝掉,但當回首往事的時候,卻又覺得時間給了我們假象,我們以為的慢慢,其實是飛快。我們飛快地長大,媽媽飛快地變老。

一個人短暫的一生,到底有沒有意義?媽媽的生命的意義似乎不難找到,那就是她培養了一代又一代的小學生,教給他們知識和做人的道理,她是很多人的啟蒙老師,她為這個社會做出了貢獻。和媽媽比較,我生命的意義卻無法明確定義。和無數其它普通人一樣的唯一的一個意義,或許就是生命的傳承。媽媽給了我生命,我給了女兒生命,女兒孕育新的生命,新的生命讓這個星球生生不息地運轉,組成這個世界,豐富這個世界,也改變這個世界,或好或壞。而世界的存在是否有它存在的意義,我想這個問題沒有人能下結論。

活著,或許就是活著這麽簡單。而死亡,也或許就是死亡這麽簡單。每個人的終點。每個人從生下來就要麵對的命運。沒有生存,就沒有死亡。經曆生命的充實,也必要經曆最後的虛空。沒有人例外。我們最愛的人也不例外。因為一個個的“我們”,在浩瀚的宇宙中,也不過如同海邊的沙粒空氣中的塵埃。我們並不重要,所有的痛苦並不重要,所有的歡樂也不重要,每個人的體驗都會在消失的同時,被另外的生命重新經曆。

如果一個人一定要走向死亡,那麽沒有痛苦地離開,是不是對生命的更大的尊重?我想我開始理解為什麽有人會選擇安樂死。我想起了一個電影裏的情節。當醫院征求一個老人的家屬,要不要給老人插喉管的時候,那個同樣是醫生的家屬,痛苦地走來走去,卻斬釘截鐵地重複著說不插管不插管不插管。如果讓我們重新選擇,我們也可能會選擇不給媽媽插喉管。插喉管給病人帶來的痛苦,絕對是所有的痛苦中最無法感同身受的一種。但姐姐說,無論怎樣的決定最後都可能後悔。現在看到媽媽的痛苦,我們後悔當初的堅持,如果媽媽很快走了,我們也會後悔當初的放棄。也許後者更難更無法承受,當想到我們放棄了給與我們生命的人的生命時。

我回來一周之後,姐姐帶我去了爸爸的墓地,給爸爸上香,燒紙。在爸爸的墓碑前,我放聲大哭,如同小的時候受了委屈時那樣。所有不能在媽媽麵前釋放的情緒,在此刻釋放了出來。我經曆過的挫折,回國之前的煎熬和無奈,失去歐陽榕的痛,要失去媽媽的恐懼和悲傷,層層疊疊累積在心裏,終於找到了它的出口。爸爸是我的一顆星。他的愛隻會隨著我的消失而消失。在頭頂的山上它緩緩踱著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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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迷人星空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大馬哈魚' 的評論 : 哈哈哈,魚魚聰明。但是如果相處了兩年還不肯見家長,那麽這段關係大概率是有問題的。。。
大馬哈魚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迷人星空' 的評論 : 遇上情投意合的人不容易,咱們不能意氣用事。陪你回國的提議是有bug的,是變相見家長哦(^_^)和誰商量也沒有傾聽自己的內心重要!周末愉快
迷人星空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大馬哈魚' 的評論 : 哈哈哈,魚魚好幽默。找女兒商量是可以,但估計最後的主意還得自己拿。魚魚周末愉快!謝謝來訪!
大馬哈魚 回複 悄悄話 星空這一路上是真累!身體的累可以好好睡一覺,那心裏的失落可就不好辦了。我出個主意哈,歐陽榕的事情自己拿不定主意找女兒商量,因為聽姐姐意見形同倒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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