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之後,每每是陪著孩子過老外的各種節日,其中感受最多的,是聖誕節的氣氛。春節,卻是久違了。之前每次回國探親都選擇夏天,算起來,已經有十多年沒在國內過過春節了。想起小時候,最喜歡的節日就是春節,不僅因為有好吃的,好玩的,還有新衣服穿。每年的春節,我和姐姐都會得到一身新衣褲,從我記事起,無一例外。現在,輪到我們給媽媽買衣服了。我和姐姐給媽媽買了兩件紅色羊毛衫,三十穿一件,初一穿另一件。我們要喜氣洋洋地過大年。三十的年夜飯,央視的春節聯歡晚會,午夜的餃子和鞭炮,一樣不落。媽媽下午睡了一覺,竟然也撐到了午夜,和我們一起吃過了餃子才睡覺。
初一那天,來了很多的親戚朋友和媽媽教過的學生,給媽媽拜年。有的我認識,有的我不認識。在這些人當中,最讓我驚喜的是瑩姐。我的奶奶和瑩姐的奶奶是親姐妹倆,所以我的爸爸和瑩姐的爸爸就是表兄弟,小的時候,我們兩家來往密切,我和瑩姐也經常有機會一起玩。長大以後離開家上大學,然後在外地工作,和瑩姐就疏遠了不少。後來我的爸爸和瑩姐的爸爸相繼過世,聽姐姐說,兩家的走動就更少了。算起來,我和瑩姐有二十多年沒見過麵了。
瑩姐就像她的名字秀瑩那樣,給人一種晶瑩剔透的感覺。她的皮膚特別好,又白又細,眼睛水汪汪的,顧盼多情,說話的聲音還嗲嗲的,很招男孩子喜愛。我從前隔壁家的一個叫小齊的男孩子,個子高高的,頭發有點卷,因為在我家見過瑩姐一麵,結果一見鍾情。後來不知怎麽和瑩姐接上了頭,兩個人談起了戀愛。他們見麵的暗號就是小齊哥的口琴聲。瑩姐家當時住的是糧食局的家屬房,是一長排的平房,前麵有院子,後麵有廚房的窗戶。小齊哥經常跑去瑩姐家的房子後麵吹口琴,瑩姐聽到口琴聲,就找機會溜出家門。我很為他們高興。和瑩姐談戀愛之後,小齊哥還送給我一個他自己雕刻的木頭娃娃,精致又好看,我愛不釋手。他還答應給我雕刻一隻鳥。可是沒談多久,兩個人的小秘密就被瑩姐的爸爸,我的大伯給發現了。大伯嫌棄小齊隻是個鋁廠的工人,沒前途,棒打鴛鴦,愣是把瑩姐和小齊哥給打散了。瑩姐是大伯乖巧聽話的小棉襖,既然爸爸不同意,那就算了。小齊哥卻不同,他應該是陷得比較深,分手後他可痛苦得不得了。那段時間我看見他,他都是一副癡癡傻傻的樣子,眼睛紅紅的,人也瘦了很多。有一天他還可憐巴巴地來到我家和媽媽說起這件事,媽媽雖然同情他,卻幫不上忙。後來小齊哥被家裏人送去了山東的一個親戚家,不久他們家也搬走了,我就再沒見過小齊哥,也沒有得到他答應的那隻鳥。
瑩姐後來嫁給了大伯單位的一個小幹部,是大伯相中的有為青年。她結婚的時候,我在外地上大學,沒參加婚禮。後來陰差陽錯的,一直沒機會看看小幹部長什麽樣。但是他很有能力是毋庸置疑的,和瑩姐結婚幾年後就調去了北京,瑩姐也跟著去了北京。據姐姐說,瑩姐去北京後一直在家帶孩子,做全職太太。每次我打聽,姐姐都說小幹部對瑩姐寵愛有加,他們的兒子也很出息,瑩姐的全職太太生活,很幸福。
一見麵,我發現瑩姐的狀態果然很好,還是那般的苗條秀麗。似乎歲月格外眷顧她,竟不肯在她身上留下太多痕跡。她還記得小的時候表嬸每年都給她壓歲錢,所以隻要她回來過春節,就一定會來看看媽媽。我們開心地聊起小時候的趣事,她咯咯地笑,聲音還是那樣甜美。我仔細端詳著她,突然想到,在我認識的女性朋友當中,隻有很少的人有著幸福的婚姻,而瑩姐就是其中的一個。後來,我終於忍不住,把姐姐留在客廳接待來拜年的人,把瑩姐拉進臥室,關上門,問起她這些年的生活。我很好奇,想知道她幸福的婚姻是不是有秘訣。
瑩姐笑道:“哪有什麽秘訣?不過是我運氣好罷了。如果真有秘訣,那就是我盡量保持好的心態。”
我問:“什麽樣的心態是好的心態?”
她笑道:“懶人心態。”
我問:“怎麽講?是什麽都不做嗎?”
瑩姐說:“不是什麽都不做,是做什麽都不著急。人一著急就容易上火,你看人們是不是經常把著急和上火這兩個詞連著用?人一上火,就容易脾氣暴躁,一暴躁就容易抱怨,一抱怨就產生負麵情緒,從而影響你的心態。我家的大事都是我老公說了算,小事呢,早做晚做有什麽要緊。我也不需要出去工作,就每天做些家務,照顧孩子課餘時間的學習和生活,很簡單。比如說,我今天不想打掃衛生,我就不打掃,屋子亂就先亂著唄,等我自己想做了,我再做。好在這些小事我老公也不計較,他說隻要我開心就好。我說我運氣好,就是指這個。我老公很包容我,我做什麽都由著自己的心意,所以啊,每天都開開心心的,嘻嘻。”
我問:“孩子也很省心吧?”
瑩姐說:“嗯,我兒子很乖,像我。學習不怎麽用我操心,都自己學。有時也給他找個補習班什麽的。現在都大學畢業,工作好幾年了,也交了女朋友,準備結婚了。”
我問:“那你現在每天都做些什麽?”
瑩姐說:“做自己喜歡的事兒呀。學插花,學畫畫,學跳舞,練瑜伽,學彈琴,反正總閑不著。對了,有時候我還自己出去旅遊呢。我老公工作忙,總沒時間,我就自己出去,也蠻好的。我在北京有很多朋友,有時候也和朋友一起出去。”
這樣有錢又有閑的生活,可不是每個女人想要就能要來的。想想大多數女人都是像青杏那樣披星戴月辛辛苦苦工作養活自己的人,我隻能說,瑩姐的幸福是個例外。瑩姐有三個哥哥,從小被父母和哥哥們疼愛,嫁人了有老公疼愛,被人從小愛到老的女人,又怎麽可能不幸福呢?我很羨慕她,雖然我人生的大部分時間,也是有人疼有人愛的。如果馬克沒有突然去世,該有多好。
每次想到瑩姐,我就想到紅著眼睛痛苦不堪的小齊哥。雖然那時我還小,不太懂戀愛是怎麽回事,但是小齊哥失戀後的樣子,給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我問:”瑩姐,你還記得小齊哥嗎?原來我家的鄰居,和你談過戀愛的那個。“
瑩姐想了想:”小齊?好像有點印象。是不是會彈吉他的那個?哎呀,那時候喜歡我的男孩子太多了,我都有點記不清了。”
我想說,是會吹口琴的那個。我清楚地記得小齊哥的家裏沒有吉他。但是顯然,瑩姐已經忘記了小齊哥,我也就沒接著往下說。瑩姐的一次短暫的戀愛,竟是我這個旁觀者從來不曾忘卻的記憶,想來不覺有點怪怪的,也有點心酸,為小齊哥。人和人之間的感情,從來沒有完全的對等。你的刻骨銘心,也許是別人的雲淡風輕。難怪總有人說,放下才是人生的至高境界。不知道現在的小齊哥,是不是也已經做到了對瑩姐的“江湖兩相忘”。其實,放不放下,也沒那麽重要。放下了,心裏是會輕鬆;放不下,也不過是用時隱時現的痛苦提醒自己,曾經愛過。而正因為愛過,愛得深,愛得痛,生命中才不會有無法承受之輕。
青杏初六回去了深圳,臨走時和我約好,如果我能在國內待到五一,她就利用五一長假和我去旅遊,至於去哪裏,由我決定。過了十五,姐姐也問我有沒有回去的打算。我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再待上一段時間。如果我回去後找到了工作,再回來待的時間就受限製了,也許隻有兩周到三周的假期。而且過了春節,天氣就會變暖了,就可以推著輪椅帶媽媽出去曬太陽和散步了。這算是我的一個小心願吧。我小的時候,你推著我走,等你老了,我推著你走。可惜,從離開家的那天起,我就像飛離了媽媽掌心的鳥兒,我給她的時間太少了。
三月末的一個周六,天氣特別的好。我和姐姐上午就推著媽媽出去了。在小區的院裏,有很多老人家坐在長椅上,一邊曬太陽一邊閑聊。和媽媽認識的老太太看見媽媽出來了,都和她打招呼。媽媽看見那些老熟人也很高興,笑著揮手回應。和她們聊了一會兒,我和姐姐就推著媽媽慢慢走,從小區的東邊走到西邊,又走回來,感覺空氣是那麽清新,感覺春天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正走著,我收到了秦嶽的信息。他說他現在在公司加班,下午有空,邀我和他一起吃中飯,然後去附近的青河公園散散步。嗬嗬,看來今天的好天氣,把人們的情緒都調動起來了。征得姐姐的同意,我答應了秦嶽。
青河公園是近幾年才完全開發建成的,占地一百二十萬平米,是我們這個城市的最大的公園,距離姐姐家隻有十分鍾的腳程。那裏有很多很長的散步的小徑,可惜樹木剛剛萌出新芽,還沒有全綠。這裏種植了一百多畝的薰衣草,還有大麵積的荷花池,夏天的時候美極了。上次夏天回國探親,我和姐姐還帶著媽媽來過這裏。那個時候,媽媽還能從輪椅上下來自己走一會兒。我們照了好多照片。媽媽戴著大墨鏡,花白的頭發在微風中揚起,嘴角帶著笑意,我們都誇媽媽是又酷又帥的老太太,她身後的背景,就是那百畝的紫色海洋。如果我能待到夏天,一定還和媽媽來這裏散步。
我和秦嶽慢慢走著。我們並不是一直有話說,但是也並不覺得尷尬,就好像兩個老朋友在一起一樣,有種心照不宣的舒適的感覺。我想起了和青杏的談話,問他:“你覺得人和人之間,是利益的關係嗎?”
他反問我:“怎麽想起問這樣的問題?”
我簡單說了一下青杏的看法,問他怎麽看。
他說:“我的工作中,基本上是。客戶和我套近乎拉關係,就是為了貸款,利率越低越好,是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而我們選擇貸款給那些大一些的,有能力還錢的企業,當然也是為了我們銀行的利益。”
我問:“生活中呢?”
他說:”和父母家人之間,應該不是。和朋友之間,不好說。有的朋友走著走著就散了,也許是因為對雙方來說,都沒有繼續聯係的必要,按照青杏的說法,就是對彼此都沒有益處,這麽說來,也可以算作是利益的關係。“
我說:”沒走散的朋友,也不一定就是利益的關係啊。像我和青杏之間,還有我和你之間,就和利益無關。“
秦嶽笑問:”青杏說,利益也包括喜好,甚至夢想之類的,對吧?“
我說對。
秦嶽說:”如此說來,我和你之間,還真有利益關係。“
我問:”怎麽說?“
秦嶽微微一笑:”你是我的喜好唄,還用問。還有,我曾經夢想過,如果有一天能和你一起去旅遊,該有多好,哪怕就一次。“
我沒想到他會這樣說,一時不知道怎麽回應。
他轉過身來麵對我:“行嗎?你和我,去旅遊一次,就一次。”
我猶豫了一下:“像朋友一樣?住不同的房間?”
他說:“行啊,你想怎麽住就怎麽住。”
我還是猶豫:“你老婆那裏怎麽辦?你怎麽和她說?她能同意嗎?”
他說:“我和你之間的事兒,和她無關。我沒必要告訴她。”
不告訴?怎麽感覺他想背著老婆偷情?不對,像朋友一樣,不住一個房間,應該不算偷情。異性朋友之間也是可以一起旅遊的吧?人家也沒說要和我怎麽樣,到現在為止,也沒拉過手,也沒搭過肩,也沒有別的親密的動作,就是搭個伴一起旅遊而已,如果我想多了,反倒顯得我心地不純潔。可是,如果路上相處下來,關係變得親密了呢?嗬嗬,這麽大年紀了,想什麽呢?不害臊。
可能我沉默的時間長了點,秦嶽碰了碰我:“想什麽呢?”
我說:“哦,沒什麽,我就是想知道你為什麽想和我一起旅遊。”
秦嶽說:”你聰明,善良,和你相處很輕鬆,很愉快,這些理由夠嗎?“
我試探著問:”你愛人,不善良嗎?“
秦嶽說:”她對所有的人都善良,除了我。有一次吵架,她叫我去死。”
我說:“那肯定是氣話了,你還當真?”
秦嶽說:“即使是氣話,也很傷人。你和你老公吵架的時候,會說這樣的話嗎?”
我和馬克很少吵架。生氣的時候,我會出去走一走,或者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待一會兒。我沒有說過那樣的話。
我說:“你多想想她的優點嘛。怎麽,還想讓我給你做情感指導啊?”
秦嶽笑道:“好啊, 那你說說,我應該怎樣和她繼續過下去?她連家都不回,我怎麽和她改善關係?”
我說:“她不回,你就去她那裏探親嘛。多遠啊?”
他說:“高鐵七個小時。問題是,我老爸也需要人照顧啊。我不能把他自己一人兒扔家好幾天吧。你知道的,我媽過世好幾年了,我妹在外地,自己也有家,也不能總回來。”
是個難題。如果他老婆的父母能來這裏就好了。為什麽不肯來呢?不顧自己女兒家庭的父母,是不是有點奇怪?把老公一個人扔在家不管的老婆,也有點奇怪。對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我好像也得脫離正常思維去思考。天呢,是不是他老婆自己不想和他過了?不會吧,不是挺帥挺有魅力的嘛。奔五的人了,身材還保持得這麽好。沒有啤酒肚。沒有油膩感。這樣的男人被棄置一旁,肯定傷自尊,時間長了誰也受不了。萬一有年輕漂亮的女孩往上撲,那就完蛋了。他老婆到底是怎麽想的?真是的,他傷自尊,我傷腦筋......。
秦嶽說:“怎麽著,你也沒轍了吧?算了,別想我們的事了,我自己都想放棄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和我一起旅遊一次,行不行?”
這個問題好像比之前的問題更傷腦筋。不去吧,有點拂了他的美意,去吧,又有破壞他的家庭之嫌。怎麽辦?怎麽辦?我突然靈機一動,脫口而出:“我和青杏約好了五一一起去旅遊,要不我們三個一起去吧,怎麽樣?”
秦嶽停住腳步,轉過身看著我。他沒有說話,但是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有點困惑,有點哭笑不得。我也愣愣地看著他,一時判斷不出他是喜歡我的主意,還是不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