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盯著秦嶽看,想從他的表情裏看出些什麽。我什麽也沒看出來,但是他的表情很快從奇怪變回了正常,最後他笑了,說:“你可真逗。”
我沒說話,想既然他沒說可以,那麽也許他不喜歡我的主意。我們繼續往前走。過了一會兒,他問:”你想過人生的意義嗎?“
我說:”想過。但是想到最後,覺得人生沒什麽意義。因為人太渺小了,在宇宙中,人不過是一粒塵埃,人的喜怒哀樂又算得了什麽。就算你經曆過極致的幸福或者極致的痛苦,那也不過是你自己的感受而已,對旁人來說,頂多是羨慕或者同情,而且是很短暫的,僅此而已。人正在做的事情,正在經曆的狀態,不管往回倒多少年,還是往前進多少年,都有不同的人在做,在經曆。走到最後,無論你經曆過什麽,現在還擁有什麽,都無法帶走,連你這個人也不會有人記很久。等你的孩子也走了,孩子的孩子也走了,可能這個世界上就再沒人記得你了。那些青史留名的人,留下的也隻是個名兒,一個名字而已,他們曾經鮮活經曆過的一切,變成了一頁紙,頂多是一本書。你看過劉慈欣的《三體》嗎?故事的結局,是外星人把地球人二維化了,人人都成了畫上的人物,定在那裏不能動。我剛看的時候,特別氣憤,覺得這個作者太殘忍了。後來,我想明白了,不是他殘忍,而是他清醒地揭示了關於人生的殘忍的真相:那些死去的人,過去了的事兒,不就是這樣的結局嗎?能被印在書裏畫裏留下來,還都不是一般的人物,普通人的結局,就隻有一個詞,叫做灰飛煙滅。所以你說,人生有什麽意義?“
秦嶽說:”你想得很明白,然後呢?“
我問:”什麽然後?“
秦嶽說:”既然人生沒有意義,那我們活著的時候,不應該做點什麽嗎?“
我問:”做什麽?有什麽可做的?你也煉不出不老仙丹。“
秦嶽笑道:”我不是想長生不老啊。我是說,既然到最後人都是死路一條,那活著的時候,怎麽著也得讓自己舒舒服服的吧?“
我說:”那當然,所以才說人要享受每一天,每一天都要快快樂樂的。“
秦嶽說:”也就是說,要享受生活的過程,對吧?”
我說:“對呀。”
秦嶽說:“我和我老婆出去旅遊的時候,每一次都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有了孩子之後,帶著孩子出去也是這樣。這簡直成了我的心病,甚至可以說是痛處。我特別想有一個輕輕鬆鬆開開心心的旅途,最好能自駕遊,從北到南,再從東到西,去我喜歡的城市和鄉村,經過山川,河流,高原,低穀,大海,沙漠,看不同的風土人情,體驗不同地域的人們的生活。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覺得,如果你能陪伴我去旅遊,我們一路上一定會開開心心的,一定不會吵架。嗬嗬,我簡直是在做夢,哎,我真是會做夢。”
這個秦嶽,繞了一圈,又把話題轉到了旅遊上。我說:“照你的夢想來的話,恐怕是要走遍祖國的大江南北吧,那沒個一年半載的恐怕不行。你有那麽多時間嗎?不是還得照顧你爸爸嗎?你去老婆那裏探親都沒時間,又哪有時間去旅遊?”
秦嶽歎口氣:“要不怎麽說是我的夢想呢。人活著,真難。這麽短暫的生命,卻有那麽多的責任和義務,想盡興一回,隨心所欲一回都不行,有時候真有被綁架了的感覺,但是究竟被什麽綁架,也說不清楚。社會?道德?良心?也許都有份。或者是自己綁架自己。不管怎樣,就是無法做到放任自流。人真難啊,沒有意義,還這麽難。來世上一遭,也不知道究竟值不值得。對了,你剛才說的生命沒有意義之類的話,是怎麽想明白的?不會是看了一本書就都明白了吧?”
我說:“人在幸福的時候都是跟著感覺走,隻有痛苦的時候才會思考。我是在我老公過世以後想明白的。人多麽脆弱啊,跟個螞蟻差不多,那麽實實在在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現在有我時常想起他,他的生命對我來說有意義,等我也死了,他的孩子也死了,他不是就徹底被世人遺忘了嗎?就像隨風而逝的浮雲。難道不是這樣嗎?你不這麽覺得嗎?”
秦嶽說:“我是從我媽過世後想明白的。你看,人多麽奇怪,從死亡裏得到的東西,要比從生存裏得到的東西透徹得多。我媽是被一個騎摩托的小夥子撞死的,她隻是出門過個馬路去早市買菜,結果就再也沒能回來。所以你的感受,那種突然失去親人的痛,我都懂。對我媽,我有很多的遺憾。我每天忙忙忙,好像都沒有時間坐下來,和她好好說說話,她想去的地方我也還沒來得及帶她去......。”
我握了一下他的手臂表示安慰,然後我們倆一時都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秦嶽說:“我不是想現在和你一起旅遊那麽長時間,也許等我們倆都退休了,我們可以一起去。你考慮考慮,不用現在回答我。”
我笑道:“還那麽遠的事兒呢,我也沒法回答你。如果到時候我再婚了,就得看我老公同意不同意了。你不想和青杏一起,我們三個人去嗎?”
秦嶽說:“你看不出來青杏對男人那個戒備的勁兒?我怕和她一起,會有不愉快。”
我說:“我沒有對男人戒備嗎?這可不怎麽好。青杏千叮嚀萬囑咐,要我小心男人,哈哈哈。”
秦嶽說:“你在生活中,可能沒有經曆過她那麽多的挫折,所以你比她單純得多。女人太強勢了,並不是什麽好事。”
我為青杏抱不平:“你不覺得女人的強勢是男人造成的嗎?誰天生想要強勢啊。我第一次婚姻中,大多數的事兒是我自己拿主意,不得不強勢一點,第二次的婚姻中,我老公什麽都不用我操心,他打理家裏的一切,我隻不過做做家務活,我想強勢也強勢不起來。“
秦嶽說:”其實好的婚姻是兩個人互相扶持,共同進步,誰也不依靠誰,這樣的話,雙方之間不僅沒有壓力,還會有吸引力。精神上的吸引力,要好過生活瑣事上的互相依靠,尤其是到了我們這個年紀,肉體已經沒有那麽大的吸引力,精神上的陪伴卻越來越重要。“
我想說,身體上的陪伴也很重要,如果你整天看不到他的人,他又通過什麽方式在精神上陪伴你呢?想到秦嶽的老婆不在身邊,而他所說的精神上的陪伴應該也不是指他老婆,我就閉口不言了。
我們散步了很長時間,走累了就在長椅上坐一會兒。後來我們就往回走,一直到姐姐家小區的門口。秦嶽問我想不想去他家看看,我猶豫著沒有開口。他接著說他家裏沒人,他爸爸和他同一個小區,很近,但是不住在一起。他這麽一說,我更猶豫了。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誰知道會發生什麽。他期待地看著我。我想了一下兒,說:”還是下次吧。我出來這麽長時間了,再不回去,姐姐該著急了。“
秦嶽沒有勉強我,和我說了再見,走了。
姐姐問我:”那下一次,你真的會去嗎?“
我說我不知道。
姐姐問我:“你知道瑩姐為什麽過得幸福嗎?”
我說:“碰上一個好老公唄。”
姐姐說:“也不完全是。我覺得是因為瑩姐把生活簡單化,而不是複雜化。她曾經跟我說,她老公也有帶著女助理出差的時候,但是她什麽也不問,她選擇相信,而不是猜疑。原本可能就沒有什麽事兒,如果她猜疑了,鬧了,反倒可能把假的鬧成了真的,所以她的處事原則......。”
我打斷姐姐的話:“那不是自欺欺人嗎?如果真的有事呢?”
姐姐說:“有的時候,裝裝糊塗事情就過去了,不依不饒反倒會非常痛苦。”
我說:“那豈不是沒有原則了?有的事兒可以裝糊塗,這種事兒可不能。婚姻應該是絕對的透明和真誠。”
姐姐說:“瞧你這岔兒打的,搞得我差點忘了自己想說什麽。我說瑩姐把事情簡單化,是想提醒你,別把你自己的生活弄複雜。”
我問:“為什麽這樣說?”
姐姐說:“你要是和一個有婦之夫扯上關係,豈不是把事情搞複雜了?”
原來如此。我說:“我和他也沒什麽不正當的關係,即使我真的和他一起去旅遊,隻要我想,我一樣可以和他保持清白的關係。就是驢友唄。現在不是有很多陌生人一起組隊去旅遊嗎?那些人能成為驢友,我和他為什麽不能成為驢友?”
姐姐說:“你這樣說,才是真的有點自欺欺人了。他讓你去他家是什麽意思?隻是參觀一下他家有幾個臥室幾個衛生間嗎?你心裏明白的很,所以你才沒去,對不對?我隻是想知道,下次,你還能不能拒絕他的邀請?你和我說實話,你沒有愛上他吧?”
我搖搖頭:“應該沒有。”
姐姐說:“那就停在這裏吧,別繼續下去了。如果有了親密接觸,那就危險了。愛上一個人,可能就是一瞬間的事兒。”
我故意抬杠:“你怎麽知道愛上一個人是一瞬間的事兒?好像你經曆過似的。”
姐姐說:“你姐我,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想當年讀世界名著是老師給留的作業,什麽樣的愛情故事我沒讀過?你和他之間,現在是曖昧階段,再進一步,就是幹柴烈火,等真燒起來了,就什麽都晚了。”
我問:“那你說我該怎麽辦?下次還拒絕?”
姐姐說:“你的性格我了解,耳根子軟,聽不得甜言蜜語,我都不相信你下次還能拒絕。現在有一個最好的辦法,你應該知道。三十六計的上策是什麽?”
我說:“三十六計,走為上策唄。走。走?你讓我往哪裏走?”
姐姐說:“回加拿大唄,還能往哪裏?”
我有點著急了:“至於嗎姐?”
姐姐說:“至於。如果他現在也是單身的狀態,我什麽都不管,由著你們發展,可是他不是。等你真的愛上一個有家室的男人,他又不能離婚娶你,那麽慘的就是你,到時候你就知道有多痛苦。如果他離婚了娶你,你就是破壞了他家庭的第三者,一輩子背這個罵名。你看了瓊瑤的那麽多書,沒有忘記她是怎樣動不動就被人罵上一通的吧?”
我說:“罵她的人,那些網絡噴子,都是不懂愛情的人。我就不罵她,我羨慕她找到了自己的愛情,平鑫濤也是真的愛她,他們倆之間是真愛。真愛無敵。如果我真的愛上了誰,我才不會在意是不是被人罵。”
姐姐問:”你什麽意思,要和我對著幹啊?“
我笑道:”你管我跟媽管我似的,我哪敢和你對著幹?你讓我想想,我總覺得不至於,也許他隻是出於禮貌才邀請我去他家呢。“
姐姐問:”別的男同學邀請你去了嗎?“
我想了想,還真沒有。
我有點耍賴:”不是你叫我回來的嗎?現在又叫我走?我還沒待夠呢。”
姐姐說:“也差不多了,都快四個月了,你也得回去看看女兒和房子了吧。”
我說:“女兒自己照顧自己,比我在的時候都好,我一點不用擔心。房子有什麽好看的,房客按月交租金,一次不拉,蘇菲每個月去我家一次,幫我把車開出去兜一圈,省得我回去以後打不著火,房子有需要修理的地方,艾倫會去幫忙,我也不用擔心。你就讓我再待一段時間嘛,好不容易有時間可以多待。”
姐姐說:“好好好,隻要你別去人家家裏就行。”
提到艾倫,我才想起來,他好像很長時間沒給我發信息了。查看了一下手機,最後一條信息還是二月份的時候。算了,管他呢,不聯係就不聯係,反正也沒特殊的關係,老朋友而已。玟也是,以前還時不時給我發個視頻什麽的,或者和我說一下房子的情況,她好像也很久沒找我了。這人還真是這樣,離得久了,關係就變淡了。
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到。第二天一早,我就看到玟給我發來了信息。對我來說,是個不好的消息。她說她五月份要搬走了,提前一個月通知我。我趕緊給她發了視頻邀請,想問問原因和具體情況。玟把視頻轉成了音頻和我對話。我問她要搬去哪裏,她斷斷續續地說,她去了艾倫住的小鎮,很喜歡那裏的環境,也去了艾倫的家,他的家很大,有兩個多餘的臥室,還有兩個衛生間,他還有一條狗,她喜歡遛狗,所以她要搬去他那裏住。而且,小鎮上好像還有很多工作機會,她過去以後應該能找到工作......。
我說了一句好吧,就掛斷了電話。我都沒有聽清楚她後來還說了什麽,滿腦子隻有兩個字,我去。我去。我去。這是國內很流行的罵人的話,我回來後很快學會了,但是一直沒機會用。現在用上了。我一時也不明白自己在罵什麽。我沒有理由罵玟,也沒有理由罵艾倫。他們倆都單身,有交往的權力。我罵的應該是事情的不可思議。不知道是艾倫主動把玟帶回了家,還是玟自己要求去的。其實都無所謂。艾倫隻是個老朋友,老朋友交了新朋友,不對,是交了女朋友,我應該為他感到高興才對。隻是這樣一來,我不得不回去了,我得為自己再找一個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