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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文革 【流年碎片】

(2024-08-28 22:32:16) 下一個

文革把整個國家拖入一種癲狂模式的時候我正上小學。

寧靜的日子被打碎,各種前所未聞的新事突如其來地闖入人們平淡的生活……

比起國內其它省市,那些年鬧騰的文革,以我所在的小城來說,無論是折騰的規模、武鬥的強度還是發生的各種奇葩故事,實在是算不得什麽,似乎也沒發生過什麽震動全國的大事件。

由於年少無知且是陳年往事,筆者對那段曆史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許多舊事隻好憑零碎的印象來拚湊。

印象裏隻知道當風暴來臨時,到處都在“鬥私批修”和“破舊立新”,各種小道消息也開始社會上在瘋傳。

文革初期的“破四舊”風潮幾乎是一夜之間席卷了社會的每個角落和家庭。所謂“四舊”是指所謂“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

每家每戶但凡具有“四舊”色彩的東西都開始被清除銷毀;出門在外,男人不準留背頭,女人不能穿裙子;街道在改名;商鋪的牌匾在摘下;牆上在用水泥塗刷語錄板;大院裏的高音喇叭在教唱激昂雄壯的“革命戰歌”——

“奮起千鈞棒,

痛打落水狗!

……”

依稀記得那時家裏最突出的一個“四舊”物品是印有一幅“西施浣紗”圖案的舊茶壺。這把平日毫不起眼的破茶壺,突然間被發現是原來麵目可憎的高危之物。於是,這把倒黴的茶壺永遠也不會想到它自己為什麽會突然間被掃地出門了。

那時節,一個流行的口號是“懷疑一切,打倒一切”。
除了明顯是“四舊”的東西外,很多物品上的標識圖案都有可能被廣大群眾雪亮的眼睛探查出“反動”內容而遭到清除。如人們熟悉的“飛鴿”和“鳳凰”牌自行車的標牌,都被人倒過來發現了暗藏陰謀的玄機。甚至人民幣上的圖案,也被人折疊拚組出居心險惡的壞東西。大家在相互傳看中無不驚恐地得知原來階級敵人就在自己身邊。

諸如此類,如果僅僅清除銷毀還好,而一旦株連到某人身上,那肯定是百口莫辯厄運臨頭了。

濃鬱的文革氛圍也很快使每個家庭的房間出現了一個新的變化。這變化指的是在每個家庭屋內的一麵主牆上都會布置出一個超大的牆貼畫。

牆貼畫圖案的最下方是湧動著藍色波濤的蒼茫大海。波濤上麵是一輪冉冉升起的紅日。紅日裏是最高統帥的標準頭像。圍繞畫像兩邊的是葵花朵朵的剪紙造型。每個葵花的花盤裏都鑲嵌著一個用紅紙剪貼的大大的“忠”字。

大概也是從那時起,葉綠花黃的向日葵就擁有了一個新的身份——成為一個效忠權力的象征性符號。

後來,這一牆貼又一度成為各家各戶每天向最高統帥“早請示,晚匯報”的對應物,擔負起如神靈牌位一樣的功能。
若幹年以後,當葵花被打回原形時,其本色也就隨之回歸。葵花籽與花生糖果一起被裝進餐盤,成為尋常百姓家茶幾上用於節日待客的標配小吃……
文革最先鬧起來的是學校。大、中、小學幾乎同時被“革命洪流”卷了進去。“停課鬧革命”不光是口號而且是“立竿見影”的行動。

一張張火藥味十足的大字報糊滿了我們學校建築物的內外牆壁。

很快,高年級同學開始參加“革命大串聯”,扒上火車奔赴祖國各地去播撒“革命的火種”。

年齡尚小的我們一時間成了無人管束的野孩子,整日無所事事四處遊蕩。

象征革命傳統的綠色和革命激情的紅色成了最流行的色彩。綠色體現在紅衛兵的衣著上;紅色就更普遍了:紅旗、紅標語、紅語錄、紅袖章……

沉浸在“紅海洋”裏,廣大幹部群眾無不腎上腺素飆升。

多年後從電視上看西班牙鬥牛遊戲時,腦海裏偶然會閃現幾幀多年前紅海洋的朦朧畫麵。

 

像沒頭蒼蠅一樣東奔西突在城市的各個角落的我們,不時地能碰到成群結隊手提漿糊桶懷抱大字報的“紅衛兵革命小將”。

“革命”二字也是當時最時髦的字眼,任何事物隻要掛上“革命”倆字,立馬就變得神聖無比。

當然,最讓我豔羨的是那些大哥大姐們戴在手臂上的紅衛兵袖章了,幻想著某一天自己也能帶著這樣的一個紅箍神氣活現地到處走來走去。

後來果然有一天,我和一個小夥伴不知從哪兒弄到了一塊紅綢子,於是風風火火地跑到印刷社印上了“紅衛兵”三個黃燦燦的大字,迫不及待地箍在了自己的袖子上,那種亢奮之情溢於言表。

紅衛兵袖章、仿65式軍裝和統帥像章是文革中有著超高人氣的幾大牛物,感覺許多人都像患上戀物癖一樣為之淪陷於癡迷的狀態。

在佩戴和搜集統帥像章的高潮期,很多家庭都有一塊別滿了花花綠綠各種材質的徽章的大布,人們在互相傳看中彼此顯擺攀比。別像章的布講究的是紅平絨布,這樣的布拿出來才最有麵子。還有人幹脆把這種綴滿像章的絨布鑲在一個鏡框裏,然後掛在自家牆上顯要位置,登堂入室就能直接闖入你的眼簾。

我家搜集的幾十枚像章曾壓在一個箱子底裏,每次拎出那塊像章布時都嘩嘩作響。

後來這一寶物不曉得在哪一年竟然人間蒸發不知所終了。

在繁華路段的廣場上,常常可以看到路人圍觀由“紅衛兵小將”組成的“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進行的街頭表演。

表演者每人都身著紅衛兵最典型的裝束:一身黃綠色軍裝、腰紮褐色的寬幅皮帶和手握一冊的“紅彤彤的紅寶書”。

那條寬幅皮帶上都有一個方形的金屬卡扣。每個紅衛兵都知道,這條精心設計的皮帶可以隨時解下來用於抽向遭到批鬥的“地、富、反、壞、右”——“黑五類”人的身上。

紅衛兵宣傳隊的街頭表演,有點類似於舊時廟會上擺攤耍把式的情形,但是不需要什麽功夫和技巧。通常是一群人隨著一麵紅旗的揮舞變換隊形來回走動,偶爾擺出個簡單造型。他們用嘴裏唱著的最時興語錄歌來為表演的動作伴奏。

那一張張年輕的麵孔,有點像川劇變臉術一樣不時地變幻出崇拜和仇恨的單調表情。

聞名於世的那本“小紅書”,除了用於學習外,一個重要作用是喊口號時用來振臂揮舞以強化表達的氣勢。

每當紅衛兵們手舉“小紅書”做出一個亮相的動作時,總會引來看客們一片歡呼聲和叫好聲。

對於紅衛兵,人們都知道那是文革的一個特定符號,它差不多算是“打、砸、搶”暴行的同義詞。

“轟轟烈烈”大運動的後期,紅衛兵已經由自發的青年造反團隊演變成一個半官方的社會組織僅僅保留在中學校園內,需要申請方可加入,並且成為了居於正統地位的共青團組織的一支“後備軍”。

紅衛兵的下一級同類組織是活躍在小學裏的所謂“紅小兵”。它曾一度雀占鳩巢地取代了少先隊的存在。

筆者因一向落後,真正被“納新”為正牌的紅衛兵已經到了高二年級臨近畢業的階段。

我們那位已經故去的班主任出於憐憫情懷,力排眾議把即將失去“入紅”機會的我發展到了這個後來和義和團齊名的隊伍中。

……尊敬的老師,願您天堂安好。

在各種“史無前例”的新事中還刮過一陣“憶苦思甜”吃“憶苦飯”的風。“憶苦飯”就是用一些穀糠類的東西模擬做成舊社會窮人吃的食物,然後大家聚在一起一邊分享品嚐一邊體會過去的苦日子。

我當時吃的大概就是用麥麩摻和紅薯葉做的窩頭。至今,我對當時艱難地吞咽這種窩頭的情形記憶猶新。不過這就對了,越難吃才越表明效果良好。

吃過“憶苦飯”之後通常還要再吃幾口正常飯菜,這個叫做“思甜”。這樣前後兩部分加在一起“憶苦思甜”活動才算完整。

吃“憶苦飯”屬於政治活動,儀式感很強。每次吃“憶苦飯”往往要配上一場“憶苦思甜”報告會,請來苦大仇深的老農現身說法。這個過程中人們會一起唱響當時頗為流行的一首歌曲《不忘階級苦》。這首敘事性很強且旋律悲傷的歌曲可以瞬間使眾人產生一種沉浸式的代入感——

“天上布滿星,

月牙亮晶晶;

生產隊裏開大會,

訴苦把冤伸。

……”

接下來就是一段段冤情的陳訴。結尾處節奏加快,直到把眾人憤恨的情緒推向爆棚。

 

“革命無罪,造反有理”是當年文革時期另一個特別流行的口號。

在學校,批鬥校長和老師成為校園運動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我們小學校長挨批。不記得他執行了什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隻知道他的一大罪狀是“搞破鞋”。這也是我第一次學習到這個漢語裏的特色詞匯。

那位被定為“破鞋”的女人,正是教過我們的一位女老師。那時的她似乎留著齊耳短發,黃黃的麵孔。但整體麵容在記憶裏已如毛玻璃一樣模糊不清。她被高年級的學生在脖子上掛一雙破鞋遊街。

後來才知道,類似於像我們小學女老師這樣遭遇的事情在很多地方都有發生。因不堪羞辱憤而自殺的也大有人在。

文革中,凡是被定有罪名的人選擇自我了斷並不會被社會所原諒,這樣的人要被定性為“自絕於黨和人民”繼續受到猛烈批判。

校長在被批鬥期間,淪為了我們上下課的敲鍾人。每到一個時點,都能看見他拉著長臉提著個錘子敲擊掛在小樹上的一段充當吊鍾的鐵軌。

隨著一下下敲擊,鐵軌發出的清脆聲響指揮著我們進入教室和從裏麵噴湧而出。

上初中時我們有位物理老師挨批,據說隻因為講課時說了一句“其實東方紅是地球轉”的話,於是便受到了 “輪批”的待遇——被押到每一個班級輪流批鬥。

初中的音樂老師是一位上了些年紀的女老師,挨批原因不明。她被停課後發落到了校辦農場接收勞動改造。我曾目睹其駕轅一個播種的耬子,顫顫巍巍步履蹣跚地和一群拉邊套的人艱難地行進在烈日下的田野裏。

在大街上,不時地能看到一隊隊由造反派押解、頭戴高帽子的“走資派”(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被遊街示眾的場景,這也成為文革頗具代表性的場麵之一。

遊街實為本民族一個傳統特色項目。盡管早有法條對其明文禁止,但實際上卻從未真正絕跡過。

現在,偶爾還能看到一些被定性為壞人的人會在電視的黃金時段被弄來出鏡亮相,讓廣大觀眾一睹其窘態。這或許是遊街這一懲戒形式與時俱進後變異出來的一個新品種。

街頭喧鬧處,人們常常會看到一輛輛載滿造反派的卡車從大街上呼嘯而過。

“造反派”們站在“解放牌”大卡車的敞篷車廂中,個個手持丈八長矛,頭戴安全帽,威風凜凜。他們一邊豪橫地怒視著前方,一邊高喊著豪邁的口號。

馬路兩旁,但凡豎立起來的平麵上觸目可見都貼得滿滿的大字報和大標語。

擠在圍觀“大批判專欄”的人群中,一股股玉米麵漿糊混雜了臭墨的味道直撲鼻腔。

當年一些院校和機關大院裏,都紛紛樹起了一個個專為貼大字報而製作的“大批判專欄”。 這種用木頭做邊框、用草席做背板的新型戶外媒體簡陋而實用。上麵的大字報一層墨跡未幹新一層又覆蓋了上去。

一時間風光無兩的大字報上書寫的往往是“揭開XX黑蓋子!”、“砸爛XX狗頭!”一類暴力字眼。   

稍顯“高級”一點的大字報還會配以漫畫。最常見的漫畫畫麵是一個巨大的拳頭或蘸水筆筆尖憤怒地懟向那些形象扭曲的各種“牛鬼蛇神”。

對於當時把“黑五類”和“走資派”統稱為“牛鬼蛇神”, 無知如我者很長時間裏曾感到困惑不解。總在想,老黃牛在我們主流文化中應該是正麵形象的,而且一直被諄諄教誨要發揚“任勞任怨的革命老黃牛精神”,怎麽竟然被歸入神鬼蛇怪一夥並且還打了頭兒呢?

直到後來,當知道成語裏本來就有“牛頭馬麵”一說並且發現在有些撲克牌裏的大小王畫麵也用牛頭來表現時,才逐漸悟到老黃牛原來也是閻王手下的鬼卒一枚。由此,也使我進一步認識到“牛鬼蛇神”這句經典國罵的文化淵源和別樣內涵。

當把一個人歸入“牛鬼蛇神”的行列後,對他的任何無情打擊便具有了毋庸置疑的正當性。

實際上,文革中“牛鬼蛇神”四字是被直接寫入了“大批判歌曲”裏的。歌曲唱到:

“高不過藍天深不過海,

好不過XXX時代;

革命紅旗迎風擺,

牛鬼蛇神腳下踩”。

這支當年紅歌旋律鏗鏘有力,歌詞粗糙直白,演唱時如果配上當時盛行的“忠字舞”的話,最後那句唱詞一定要把腳掌重重地踏在地上。

 

離我家不遠處是一所大學校園,是我那會兒最喜歡竄玩兒的地方之一,同時也是這座城市文革中日夜喧囂的核心地帶之一。

這個校園“東方紅廣播站”的高音喇叭,每天都以超大分貝播放著大批判文章。

在這個校園一角,一個被紅衛兵抄家的成果展覽特別讓我難忘:展館裏,被紅衛兵從“黑五類”家中抄繳的“四舊”物品,使我第一次見識了琳琅滿目的金銀珠寶和形形色色的各種稀罕物件。

回想起來,這些“四舊罪證”最終流落何方早已無從知曉。

一天傍晚,當我與小夥伴們再次遊逛這個校園時,正趕上不同派別的大學生們進行所謂“革命大辯論”,場麵格外火爆:大功率探照燈把廣場照射得如同白晝;高音喇叭震耳欲聾;參與辯論的大學生們密集地擠滿了整個廣場;雙方相互指斥和攻訐;人群推來搡去猶如颶風下湧動的渾濁潮水。

“革命大辯論”達到高潮時,我有幸目睹了雙方展開的“鬥歌”場麵,即彼此開始用大唱最時髦的“革命戰歌”來試圖壓倒對方……

隻見一群人唱道:

“我說那個一來呦誰給我對上一,什麽人革命扛大旗?”

另一群人接唱道:

“你說那個一來呦我給你對上一,貧下中農革命扛大旗!

……”

如此一、三、五、七、九,一唱一和地循環下去。

過去總以為對歌是少數民族的歌唱“專利”,原來俺漢民族隻是深藏不露而已。

每當這鬥歌的一幕在眼前浮現時,腦子裏都會條件反射地嗡嗡作響。

有人說文革有“四大”,即所謂“大鳴、大放、大辯論、大字報”。其實少說了一個,那就是蔓延全國的“大打出手”——武鬥。

從最初的“文鬥”轉入“武鬥”好像並沒有用了很長時間。

我見到的那個大學校園裏武鬥的樣子至今曆曆在目。

大概是為防範對手攻擊,一幢幢灰色的學生宿舍多數窗口都被用磚頭封堵了起來。

在有的半開的窗口中,能看到一些學生把一個單人床反過來支在窗口處,用其中的兩個床腿做成超級彈弓的弓架,然後以磚塊為“炮彈”向敵對一方進行射擊。——這看上去是不是很有創意?

一次,在個這狼藉一片的校園裏看到一個學生模樣的人蹲在地上,他把拆下來的暖氣鐵管砸下來製造爆炸裝置。

那個人對我們這些小孩兒的圍觀完全不屑一顧,他那專心致誌自主創新的樣子至今印在我記憶裏揮之不去.....

武鬥從最初的冷兵器轉入動用槍炮是一次大幅度升級。從當時全國的狀況來看,我所在城市的武鬥程度根本不值一提。

離我家住地不很遠處有一家工廠,從那裏傳出的陣陣槍聲是我平生第一次在銀幕下感受到了真實打仗的氣氛。

槍聲以點射和連發交替進行。

嗒,嗒嗒,嗒嗒嗒……

聽著陣陣槍聲,趴在家裏窗台上朝著傳來槍聲的遠方眺望,想象著子彈打在人體上的情形,想象著從衣服裏瞬間淌出的殷紅的血。

……

嗬嗬,這些瑣碎的文革印象,如同粘在鞋底上又粘又臭的柏油,擦不去也抹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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