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老 【微小說】

 

                              

俞甫中老先生怕是就要不行了。

 

俞老已經不再大口吐血，隻是躺在床上沉沉地昏睡，脈象越來越微弱，消瘦焦枯的臉上顯現出暗淡的光澤。

 

一直守候在俞老身邊的是俞老的兒子俞承業。他十分清楚這正是胃癌中晚期的典型症狀。

俞承業無法控製住自己的感情，從屋裏走出來，掏出衣袋裏的紙巾暗暗擦拭著從眼角滲出的淚水。他的妻子以及一些同事向他圍過來，想安慰他，又覺得此時說什麽都是那麽空洞和多餘。

 

.1.

 

俞承業很愛自己的父親，這不光是因為父子關係，也不僅僅因為他幼年喪母，是父親養育他長大成人並給予了他雙倍的愛，還因為他的父親乃是享譽遐邇的一位著名的老中醫，是真正的杏林翹楚。所有他的這種愛裏還包含著對父親的崇敬。

 

俞老從小跟隨他的父親學習中醫，數十年來，他懸壺濟世以回春妙手不知為多少人解除了疾病痛苦，因此贏得了“神醫俞”的美稱。所以在俞承業眼裏，父親就是一座大山，崇高、神聖並難以逾越。俞承業還深知，為了培育自己，父親曾花費了無數心血！如今，終於也成就了他自己成為中醫界一個小有名氣的醫生了。

 

萬沒料到，正當他與父親交相輝映聲譽日隆的時候，老父親卻眼看著要被疾病奪走這一切而即將匆匆離去。

 

.2.

 

俞老的胃病是幾年前就發現了的。

起初，俞老並沒有把它放在心上。豈料病情日篤直到惡化至此了。

一開始，俞老為自己配藥吃。當時，俞承業就曾多次勸說文親不妨試著看看西醫，實在不行甚至也要考慮手術治療的方法。但是俞老執意不肯，甚至曾聲色具厲地拒絕他人的相關建議。

後來，俞老的病情終於逐漸惡化，甚至導致一係列並發症的出現，這使得俞老健康狀況每況愈下。這一切讓俞承業看在眼裏急在心上。

 

一天，俞承業終於和父親無法避免地由治病引發了一場激烈的爭執。

那天傍晚，也是俞承業多少年來第一次看到父親是那樣地激動和偏執。麵對這樣的場景，在父親麵前一向小心翼翼的俞承業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漲紅著臉與父親直言相向。

——“您怎麽能這樣‘諱疾忌醫’呢？”

——“胡說！難道我不是醫生嗎？！”

——“但是療效呢？看您一天天病情加重，為什麽固執地不試試西醫的方案呢？！”

——“閉嘴！不要在我麵前提什麽西醫！”

——“中醫雖好，但也不能包治百病呀！中西醫各有所長難道不是常識嗎？您開得那些方子不是都吃遍了嗎？怎麽樣呢？這樣下去會耽誤治病的？！”

—— “耽誤了又怎麽樣？！死了又怎樣？名節不保要命何用？！咱們是中醫世家，你卻口口聲聲西醫、西醫……你給我住嘴吧！”

……

 

俞承業清楚地記得，當時，父親說這話時是用怎樣一種目光怒視著自己的，就象盯著一個陌生人一樣。那一天結束對話時，父親似乎是用盡平生力氣對著他大吼道：“你這不肖之子！”俞承業驚愕地看到當父親這句話從嘴裏衝出來時，竟帶出了一大口殷紅的血。

 

·3·

 

一連幾天，前來家裏看望俞老的人絡繹不絕。除了俞老所在醫院的同仁以外，還有俞老的友人、學生以及許多請俞老看過病的患者。

俞老慢慢睜開眼，用慈祥的目光和淺淺的微笑，向來客們答以謝意。

 

幾天前，俞老所在醫院曾招集多位醫界專家為俞老會診，但製定的三個治療方案都因為涉及西醫範疇而被俞老不由分辨地謝絕了。

 

看著眼前變幻著的身影和麵孔，俞老感到一股溫暖的液體湧上他的心頭。

 

此刻，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安靜和舒適。童年時代隨同自己的父親學醫采藥、浪跡江湖的情景曆曆在目，像電影畫麵一樣浮現在眼前。

 

一臉愁雲守候在父親病榻旁的俞承業，此時隻感覺大腦一片茫然束手無策，眼看著最壞的結果在漸漸臨近。

 

采用西醫手術治療這種病，一個較好的療效是可以期待的，許多治愈的病例都在證明著這一點。而對此，父親也應該是知道的。俞承業痛苦地想著：難道父親不想好嗎？難道是怕人家說出那句“著名老中醫讓西醫治好了自己的病”的話嗎？是盛名之累嗎？這樣就能守住一世名節了嗎？爸呀！

 

·4·

 

一代名醫俞甫中老先生溘然長逝了。

兩行清淚從兒子俞承業眼中滑落下來，他慌忙用手擦去它們，陡然間以手掩麵衝出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