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慶餘完小秋季招生報名的頭一天,彭家良就領著瑋瑋到學校報名,辦理入校讀書的手續。去年因為“文革”風暴,學校停課一年,沒有招收新生。今年已滿八歲的瑋瑋,剛讀一年級。
彭家灣離慶餘圩學校約四裏地,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為了方便孩子們讀書,減少往返走路的時間,家長一般都會讓孩子帶上飯菜,中午在學校吃。天氣好的時候,學生們就吃冷的,天氣寒冷的時候,學校的廚房有一個專為學生熱飯菜的大蒸籠,學生隻要把自己帶的裝飯菜的碗缽放在廚房的大案板上即可。
瑋瑋上學的第一天,就沒有按時回家。在院子裏做木工的家良,進屋看了看鬧鍾,已經過了孩子回家的時間,心中略有不安。他放下手中的斧子,一路迎去。剛走到石橋邊,就看見幾個與瑋瑋同班的男生在打打鬧鬧,他問這些孩子瑋瑋怎麽沒有一起回來。孩子們啞了口,有的低下頭,甚至扭頭做鬼臉,吐舌頭。他心中一沉,顧不上再問,快步朝學校方向走去。
半道上,剛穿過一片墳崗地,就發現瑋瑋蹲在路邊低聲哭泣,麵前放著裝飯菜用的竹提籃,小書包掛在脖子上,雙手攥著一把木頭手槍。這槍是家良送給兒子的玩具。他選用上等的香樟木料,加上做工精細,槍型逼真,槍身光滑放亮,還散發著淡淡的香氣。瑋瑋很是喜愛,天天拿著玩耍,人不離槍,槍不離人。
家良蹲下身子,摸摸瑋瑋的腦袋,問他為什麽不回家,而在這裏哭,是不是有人欺負他?瑋瑋點點頭,抽抽噎噎地說了事情緣由。
今天早上,瑋瑋是與村子裏幾位同時上學的男孩一路去學校。中午,他們幾個在一塊兒玩鬧,孩子們要借他的槍玩,瑋瑋不同意,怕他們把心愛的槍弄壞。孩子們就罵他是野種,是狗崽子,他也偶爾回罵一句兩句。這幾個孩子一商量,決定孤立他,不與他玩耍,而且聲明上學、放學不準跟他們一路走,必須離他們遠遠的。如果緊跟他們走,他們的拳頭不認人。
說到這,瑋瑋拉住家良的手,抬頭望著前麵的墳地,怯怯地說:“爸爸,我怕,我一個人不敢走。”
橫亙在前麵的這片林地,灌木茂密,地麵墳頭簇擁。風穿過林子,高矮不一的大小灌木,像無數個站立的人影在搖搖晃晃,你推我搡,形影陰森可怖。天色若暗,林深處的墳頭周圍,星星點點的鬼火眨著眼睛,發出幽幽的藍光,令人頭皮發麻。
家良從這片墳崗走過無數次,並不害怕,但偶爾也會有那麽一點膽怯。特別是夜間,那些樹、草、墳頭,在夜色中變得詭異迷幻,任憑頭腦中的想像力揉捏成各種怪物。人在土路上行走,泥沙起落的簌簌聲響與腳步聲混雜在一起,好像有個鬼怪緊緊地跟隨著。有時,不知名的禽鳥突然間一聲長唳,淒厲瘮人,即使是大人也難免一時間汗毛倒豎。
他原本沒在意這些,更沒往深處想。現在瑋瑋說害怕,不敢單獨過這片墳崗,他覺得也不奇怪。瑋瑋本來性子內向,從小膽小怕事。他把瑋瑋拉起來,安慰道:“沒關係,爸爸以後天天接送。”
家良和瑋瑋剛到家,蕙蓮便上前詢問為何這麽晚才回。家良說瑋瑋膽小,不敢一人過墳崗。他把別的都隱去不說,怕蕙蓮多心難過。
過了一個星期,蕙蓮主動找家良商量,說這樣長期接送也不是辦法,一來耽誤了功夫,二來孩子總是那樣膽小也不是個事,今後怎麽在人世間立足行走呢?
家良撓撓頭,說讓他仔細想想。
第二天,他把瑋瑋一直送到學校,自己順道去了二姐家。他說自己想養條狗,請二姐、二姐夫幫忙弄一條。二姐夫想了想,說圩鎮東頭的老朱家,好像有小狗,去討要一條應該沒有大的問題。二姐夫和家良到老朱家說明來意,老朱滿口答應,任其挑選。
他選中的這隻小狗很健壯,身高盈尺,體長二尺有餘,皮毛顏色金黃,油光放亮,柔軟光滑,像名貴的綢緞。這條狗見家良在注視著它,立馬也有感應,悠閑地走過來,搖著尾巴,圍著家良轉了兩圈。然後,用鼻子嗅了嗅家良的褲腳,又抬起頭,熱切地看著家良,眼神純真善良。家良心頭一熱,彎腰伸手將小狗抱在懷中。這狗在他懷裏很溫順很愜意,如同熟悉的老朋友。
他把小狗抱回家,取名“朱朱”。一來它的第一個主人姓朱,二來這身皮毛黃中呈紅,顏色近似朱砂。
“朱朱”真的乖順,像是外出旅遊歸家一般,一點也不認生,在瑛瑛和瑋瑋跟前,可勁地撒嬌討歡,扭捏作態。瑋瑋和瑛瑛一下子就喜歡上“朱朱”,爭著做“朱朱”的小主人。家良樂了,慈愛地說:“不要爭,它是你們倆兄妹的。瑋瑋放學回家,由瑋瑋為主喂養照看,瑛瑛做幫手。瑋瑋上學讀書了,‘朱朱’就歸瑛瑛照管。”
兄妹倆沒了意見,高高興興地領著“朱朱”在院子裏玩耍逗樂。
家良找來了幹爽的稻草,編織了一個溫暖的小狗窩,置放在瑋瑋的睡床邊,讓“朱朱”與瑋瑋結伴,為瑋瑋壯膽。
第二天早上,他叫上瑛瑛,領著“朱朱”,一塊兒送瑋瑋過墳崗。下午放學的時候,他又領著瑛瑛和“朱朱”去墳崗邊接瑋瑋回家。若天氣晴好,他還會帶兄妹倆和“朱朱”,在墳崗的林子裏玩上一會兒再回家。妹妹不怕,瑋瑋自然不好意思說怕,何況爸爸和“朱朱”都在呢,所以瑋瑋在墳崗地裏玩起來也不那麽害怕。
一個星期後,家良對瑛瑛和瑋瑋說,爸爸今天有事,要瑛瑛領著“朱朱”送哥哥上學,問他倆怕不怕。四歲的瑛瑛腦袋一搖,腦後兩根小辮那麽一甩,說:“這有什麽可怕的!”
家良望著瑋瑋,瑋瑋沒說什麽,點了點頭。
下午放學,瑋瑋一手拎著竹籃,一手拿槍,走到墳崗邊,沒見到瑛瑛和“朱朱”。這妹崽是忘了,還是在路上玩耍耽誤了?我是坐在這裏等,還是硬起膽子自個兒走?瑋瑋正在心裏疑惑嘀咕的時候,突然,一團金黃色的東西箭也似地向他飛撲而來。他失聲喊道:“朱朱!”
他的話音未落,“朱朱”已經跑到麵前,兩隻前爪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這時,瑛瑛從林子裏衝了出來,手上舉著一條竹枝,口裏不住地喊道:“衝啊!”“衝啊!”
瑋瑋高興地蹲下來,“朱朱”見狀,更加興奮,兩隻前爪竟搭在瑋瑋的肩上,伸出熱乎乎的小舌頭,舔舔瑋瑋的臉蛋。瑋瑋臉上心上癢酥酥的,十分受用。不一會兒,“朱朱”又轉身朝瑛瑛跑去。瑋瑋摸摸臉,一躍而起,舉著槍,一路追趕著“朱朱”……
“瑛瑛,還不快去接哥哥?”
“哥哥說不要我接了,有‘朱朱’。”瑛瑛頭也沒抬,繼續用布鞭子抽著旋轉的陀螺。
沒過多久,“朱朱”一陣風似地衝進院子,走到家良的眼前,搖著尾巴,“汪汪”地叫了兩聲,像是完成了一件大的任務,向主人匯報,或是向主人討賞。家良彎彎腰,伸手摸摸“朱朱”的腦袋,表示讚賞。
“朱朱”調皮地晃了晃腦袋,隨之一蹦一跳跑到門口,迎接瑋瑋。
瑋瑋放下提籃,很高興地對家良說:“爸爸,‘朱朱’好聰明,它會作揖。”
家良停下手上的活,滿心高興:“是吧!”
瑋瑋蹲下來,用手摸著“朱朱”,說:“‘朱朱’,給爸爸作揖!”
“朱朱”抬頭看看瑋瑋,瑋瑋將“朱朱”輕輕一推,伸手指著家良:“去,給爸爸作揖!”
“朱朱”向前走了兩步,突然後腿直立,兩隻前爪相抱,一上一下地搖晃,那姿勢像極了小孩給大人抱拳作揖。
家良忍俊不禁,“嗬嗬”地笑個不停,眼窩裏浸出了淚花。
瑛瑛在哥哥身邊蹦跳起來,猛拍巴掌。
蕙蓮扛著鋤頭進了院子,不解地問:“什麽事這樣高興,院子都鬧翻了?”
瑋瑋笑笑說:“‘朱朱’在表演節目”。笑畢,他又給“朱朱”下了指令:
“‘朱朱’,給媽媽作揖。”
“朱朱”揚起頭,甩了兩下,跑到蕙蓮跟前,後腿如人一般站立,一對前蹄抱在胸前,人模人樣的朝蕙蓮連連打躬作揖。
蕙蓮也被逗樂了,脫口讚道:“好崽,聰明!”
家良難得看見蕙蓮如此開心,又“嘿嘿”地笑了,還大起膽子開了句玩笑:“妳是狗媽媽!”
蕙蓮佯作嗔怒,朝丈夫掃了一眼,眼中抖落出的全是感激。
“朱朱”為這座農家小院帶來了歡樂。這也是蕙蓮自前夫出事以來,第一次真正開懷歡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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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的日子,日複一日。院子裏的桔樹,今年首次掛果了!初始是蠶豆粒大小的青核,慢慢地長成了雞蛋大小的青果,隨後又漸漸成了青蘋果的模樣。秋日愈深,秋風愈勁,秋霜愈濃。青綠漸由桔黃取代,肥厚的綠葉叢中,蜜桔金燦燦黃橙橙,十分地晃眼、誘人。下灣村的好幾個孩子饞得直流口水,曾暗地商量著如何偷吃。好幾回,他們瞅準院裏無人,躡手躡足剛要進入院門之時,忽然“朱朱”不知從什麽地方躥了出來,攔住了孩子們的去向。“朱朱”已經長大了許多,皮毛赤橙光亮,神采威武。“朱朱”朝孩子們狺狺狂吠,齜牙咧嘴的,還不時地伸出了長長的血紅舌頭。孩子們見了這般光景,哪還敢進院,立馬轉身就跑,然後遠遠地站定,望著院中桔樹,幾分懊惱,幾分無奈。
桔子成熟的時候,蕙蓮和家良小心地把桔子采摘下來,差不多有六、七十斤重,滿滿的一大籮筐。這地方沒人種過桔樹,鄉裏人也不會花錢從外麵買桔子吃,不少人甚至不曾見過桔子。因此,這框桔子顯得珍貴。蕙蓮留下多半,餘下分送給平時走得近的幾戶人家。
蕙蓮把桔子裝在一個透氣的竹箱籠裏,用鎖鎖住。她規定,小孩每天一個,大人兩天一個,由她掌管分發。
灣村裏那些初嚐了桔子的人家,無不誇讚桔子的味美。還有幾戶人家見事風生,登時有了栽種桔樹的念頭,紛紛上門求教。蕙蓮是來者不拒,熱心地介紹如何種植桔樹。翌年春,竟有七、八戶人家在房前屋後栽上了桔樹,有兩家還栽了十幾顆。隨著時間的推移,特別是得風氣之先的幾戶人家的桔樹掛果之後,整個灣村絕大多數人家都栽上了數目不一的桔樹,每當桔樹開花授粉之時,整個灣村都浸泡在濃鬱的桔花芳香之中。每當桔子成熟的時候,登高放眼望去,金燦燦的蜜桔處處可見,古老的灣村聚然增添了一抹瑰麗的亮色。當然,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