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二:熬過預科(下)
沈亞明
三、課外活動
唐山大學在課堂教學之外,也安排校外考察實習,開拓學生的眼界。
著名的開灤煤礦就在附近,而修路、造橋、採礦等專業,正是唐山大學培養人才的重點,因此學校組織學生,前去參觀。那個年代開灤煤礦說是中英合資,實際上由英國商人掌控,工程技術人員則大多來自比利時。
父親沈仲章他們去的那次,煤礦方麵派了一個比利時工程師接待,講解得十分仔細。學生們在礦上礦下,花了整整一天。
學生參觀團到了那裏,比利時工程師先在地麵上,介紹有關煤礦結構等基本知識。當時那個煤礦共有七層,兩百多尺一層,挖空了就用坑木撐住,深度總和約兩千尺。聆聽了安全規定和注意事項之後,學生們分批走進電梯,深入礦井。
髒兮兮的電梯裏塞滿學生,一路急速下降,把一群活人拖進了地下世界。
電梯不是封閉式的,而是像一個可以升降的小籠子。透過鐵欄杆,望出去四周黑漆漆的。裹在幽暗之中,聽得見四麵礦壁“滴嗒、滴嗒”在滲水。通風管道又吹來一陣陣強烈的風,冷嗖嗖的,叫人不由地打顫。越往下沉,越有一股非陽間的氣味襲來。父親感覺,似乎到了陰森森的地獄。
每經過一層坑道口,會有亮光,如此一層又一層,筆直降到地下第五或第六層,電梯才停下。算來入地一千多尺,是父親生平下過的最深的地方。
礦井確實像座人間地獄。
井下的礦工滿臉烏黑,在礦燈下隻露出眼白和牙齒一點兒白色,看起來不像人,怪嚇人的。工人們下了礦井,通常幾天不能上來,過著地下生活。
井下還有馬和騾,任務是在坑道裏拉一種有軌拖車,也載人也運貨。牲口下了礦井,就永遠不會再見天日了。
人畜都有歇班,馬和騾是站著睡的,而管馬管騾的人,就睡在牲口的肚子下麵。有人擔心,會不會被踩到?礦裏人回答,不會的。
學生們坐上有軌馬車,在坑道裏四處跑。每到一個參觀點,就被招呼下車。
礦下水泵抽水的聲音非常響,近前一看,像是一個大瀑布,水流非常急。礦裏人嚇唬學生說,如果一不小心滑進水中,會被沖到礦外去,必死無疑!據說這樣的事故常有發生,待找到屍體,已是麵目難辨,甚至粉身碎骨。
第一排的同學聽到這些話,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小半步。像多米諾效應,後排連鎖後退。有人被踩痛了腳,一聲尖叫。衆人以為出事了,一陣緊張騷動,鬧了一場虛驚。
他們又去參觀一個最大的機房,那是全礦最要害的地方,二十四小時派兵士守衛。裏麵的馬達是一刻也不能停的,因爲一停,水就會把整個礦井淹沒。機房內的電機電壓很高,用欄杆圍著,掛著牌子,警告任何人都不許靠近,更不能撫摸觸碰。
豈料,有一個同學高度近視,從後麵擠到前麵,戴著眼鏡仍然看不清牌子,就拚命湊上去,想讀上麵寫的是什麽。
父親恰好站在牌子近處,差一點兒被推入危險區。幸虧有人及時拉住,否則準會被那“四隻眼”送了命。
返回地麵時又得坐電梯,父親性格謙讓不“爭先”,走在最後。電梯也是太簡陋了,“籠子”開口供人進出的那一麵,可能根本沒裝上門,或者門不關也能升降。
父親一隻腳剛踏進電梯,另一隻腳還在外麵,電梯突然往上升了……
原來,又是那個高度近視的同學。他眼睛看不清,手卻喜歡東碰西摸。昏眼迷糊,拉到了一根繩子——沒想到那繩子連著個鈴,發出了通知上麵啓動電梯的信號。地麵操作人員一聽鈴響,升機!
——沈仲章險些被甩出電梯。
幸好父親反應快,及時抓住了電梯上的鐵欄杆,又急忙把另一隻腳收了進去。要是他動作不夠靈敏,恐怕就會跌入礦井。
他們是在第五或第六層,下麵還有一兩層,好幾百尺!若摔下去,便是葬身深淵。父親自慶“命大”,又一次死裏逃生。
電梯到了終點,大家重見陽光之後,那近視眼不但不自己檢點道歉,還東推西賴,指責別人,引起同學之間一場爭執。
學校除了安排就近考察煤礦,還有一次組織學生免費遠程旅遊。
那是在一九二四年,父親在唐山的第二個學期。學校放了一個星期的春假,但沒有放學生鴨子。大學所屬的交通部,專門掛了兩節火車車廂,讓唐山的師生去山東見見世麵。那是父親第一次旅遊,也是他唯一的一次去山東。
火車把“旅遊團”帶到了濟南,接著又停了幾站。父親記憶中的觀光內容,以儒道名勝古跡爲主。猜想也是大學教程的一部分,名義大概是中國傳統文化教育,算是“德育”?
他們一行在鄒縣緬懷了孟子,到曲阜拜訪了孔府。在孔家宅子裏,他們目睹孔子的第七十幾代子孫“當值”,給人導遊、寫書法什麽的,據聞以此為生。
唐山大學春遊團還去了泰安,攀登了東嶽泰山。泰山有座尼姑庵,尼姑給來訪者演奏絲竹,還拿茶點招待。那是不賣票不收錢的,不過遊客都明白,應該給些錢“化緣”。有錢的“施主”或者善男信女多給點,教師和學生意思意思,不讓尼姑們賠本就是了。
泰山是座道家名山,我聽説有座女道觀相當有名,觀內供奉碧霞元君。我懷疑有可能,父親說的就是這個奶奶廟,而所謂尼姑則是女道士。父親讀唐山大學時,對宗教不甚了了。他學習梵文接觸佛教,都是到北京大學以後的事。不過這隻是我的猜測,而且道家的五嶽也有佛家寺院。
說起絲竹,話題可以岔到學生的課外興趣俱樂部。父親在唐山大學時,參加過兩個業餘的音樂團體。
一個是絲竹音樂社,學習的曲目很正規,水平也相當不錯。父親撥弄絲竹特別是拉二胡,始於少年學徒期間,無人指導,自己瞎摸,連樂譜也不識。唐山學生時代,他學會了讀工尺譜,演奏技藝也有長進。
另一個是歌詠隊合唱團,父親在那兒學了一些美國民歌和基督教歌曲,也學會了認五綫譜。聲樂輔導老師是教會的人,本人是個很好的音樂家,後來成了有名的歌唱家。
可以説,父親在音樂上的正規訓練,最初是在唐山獲得的。父親一生與音樂緣分多多,尤其是拜師劉天華之後。這方麵由另文另敘,此處不扯開,專述唐山。
唐山大學特別注重智育,史有公論。但如果把上述去山東兜風算作“德育”,那麽該校也沒有忽視“體育”。
父親沈仲章就讀期間,校方專門聘請了兩個武術教官,訓練學生。兩個教官依校方之命,教了學生幾套拳術,長拳之類的,還傳授了一些簡單的功夫。
那兩人是有來頭的,據聞出自名將馬良門下。馬良在山東賦閑時,鑽研武術,招攬各路名家。父親説,馬良曾在韓復榘手下,而韓復榘又曾在直係軍閥馮玉祥麾下,人稱“十三太保”之一。由此我推測,教官與軍界有關聯,很可能算是軍訓課程,出於當時大學有“軍事教育”的要求。
那兩教官並非兄弟,卻正巧都姓王。有趣的是一個又胖又大,一個又瘦又小。第一次見他倆站在一起,活像一對滑稽明星。因是嚴肅的場合,學生們想笑而不敢笑。
那位體魄壯大的是大力士,論資格算師兄。不過他自己承認,論本事他打不過看似弱小的師弟。
胖瘦兩武士,一年四季隻穿一襲單布衫練功,冬天挖個四五尺深的地窖,地窖裏頭比地麵上暖和一些,他們就在“地下”練武。
兩個王教官在公共課上露了幾手之後,身邊馬上聚攏了一小群崇拜者。父親與幾個要好的同學,不上訓練課的時候,也愛去看教官練功,有空就圍著二王轉,成了王門“徒弟”。胖瘦二王也喜歡招納幾個跟班,以壯聲勢。
兩個王教頭還常帶著“粉絲”們外出,上小館子熱鬧一番。有次,一幫子人上街,專比“吃辣”。父親江南人,本來怕辣。但在勇士麵前不能顯“孬”,他狠狠心,拚命吃辣。結果在同去的夥伴之中,他比誰都吃得多。
舊時代會武術的人,都是有幫有派劃分地盤的,江湖上有很多不成文的規矩。那兩教官原是山東的,唐山在燕趙境內。居然,齊魯好漢有膽闖進來,本地幫派勢力立馬警覺,一定得找這兩個外來客過過手,較量出個高低來。
有一次,兩教練叫幾個小嘍囉跟著,說是要去落子館表演武藝。
“落子”從窄義來說,是北方曲藝蓮花落的俗稱,唐山一帶的“落子”發展成了現在的評劇。“落子”從廣義來說,泛指各種北方地方曲藝,除了蓮花落,還有大鼓、二人擡、皮影戲等等。
落子館是一種小茶館,那裏不斷會有民間藝人說説唱唱,夾雜著武術或雜耍表演。記得父親說過一句“就像京東”——我問了從小在北京長大的朋友,除了“京東”購物網,沒人說出個所以然。
所謂表演,其實就是地頭蛇們要掂掂這二王的份量。按傳統慣例,預計會有兩種結局。
結局一:如果比武表明,兩個“豪傑”功夫了得,就被容許在當地逗留。
結局二:如果他倆本領不怎麽的,本地流氓就會一哄而上,狠狠揍一頓,以示教訓。那是一種當眾羞辱的方式,一般挨打的一方絕不肯輕易認輸。等候在旁的小嘍囉們見狀,必須衝上去拔拳拔器相助,雙方大打出手,一決雌雄。
在出發之前,隨行的學生已經受到關照,得做好打群架的準備。父親二十左右,沒怎麽考慮後果,再説即使他知道危險,也會蔑視膽怯。總之,父親“義無反顧”地跟著兩位“師傅”去了。
到了那個茶館,果真來了不少當地痞子。從眼神、坐相、動作可以看出,來意不善。而茶館裏麵的其他人,似乎見慣了這類場麵,照樣從從容容,各行其事。
父親他們坐定之後,有幾個姑娘上前唱落子,唱完了討錢,平安如常。接下來就是武術表演,先由幾個本地勇夫上臺,輪番舞槍弄棒,大呼小叫幫襯,相繼耀武揚威。茶館裏氣氛漸趨熱鬧,也漸趨緊張。
待到場子熱了,瘦子王教官登臺了,表演削馬刀。
削馬刀指一種步兵對付騎兵的本事:在真的戰場上,交戰一方派騎兵縱馬馳騁,另一方就派一支練過削馬刀的步兵小隊,在地上敏捷移動,靈巧地躲過馬蹄踐踏,同時快速揮舞大刀,削砍對方坐騎的馬腳。隻要馬一失蹄,騎兵落馬,順手給他一刀,性命便隨著威風一同掃地。
那瘦子王教官先作揖,然後開始獻藝。隻見他手持雙刀,滿地打滾,刀光閃閃,刀聲嗖嗖,滿屋觀眾的視綫跟著刀影,左右上下滾動,看得眼花繚亂。人們都瞪著眼看呆了,張著嘴不出聲,臉上都顯出欽佩。
瘦子抱拳致意,退下歇息。胖子王教官上場,表演劈石塊。
王胖子叫人搬來又厚又硬的花崗岩,一塊比一塊大。隻見這個大力士運運氣,大喝一聲,空手一劈,石塊分成兩半。其中有一塊,是用頭撞斷的——他的腦袋簡直像鐵打的,石頭哪裏經得起那鐵頭一擊?
最後,壓軸戲來了。
臺上放了兩條長凳,王大個子把頭擱在一條凳子上,把腳擱在另一條凳子上,身體平躺,筆筆直懸空挺著。再叫人搬來一塊大石頭,壓在肚子上。
身體懸空支撐這大石塊,就得靠氣功,但更厲害的還在後頭。隻見先上來七八個人,是臨時從對方招來的“動真格”的傢夥。因爲自己一方派人,會被懷疑作假。
那七八條漢子掄起大鎚子,使勁痛砸那石塊。乒乒乓乓……乒乒乓乓……觀衆耳朵都震痛了。
可是,竟怎麽也砸不開。王大個子擺擺手,眾人散開,王小個子再次出場。
瘦子王教官先擺幾個架勢,把所有的眼光都吸引到他身上。接著他運足氣,猛地一砸——大錘落處,石塊崩裂,碎片四濺!
胖王瘦王的表演博得滿堂喝采,對方“各路英雄”真誠嘆服。
於是,雙方就算交了朋友,避免了一場血腥鬥毆。父親這條小命,也沒有糊裏糊塗地被金器石塊奪走,得以回校繼續念他的土木工程。
我推算,那場“未遂”武鬥,應該是在頭兩年的預科階段,頂多是父親剛剛升入本科之際。
我的思路大致這樣:第三年開學不久,就發生了罷課、驅逐教授乃至校長等一連串事件,師生關係急速變化。如果學潮初起之時,那兩個軍事教官在校園裏,早早對“徒兒們”發句話,沈仲章那一幫子大概會聽從,有些事也許不至於鬧得太厲害。
本文續篇三部曲之三“捲入學潮”,將接著敘述一九二五到一九二六年間,父親在唐山大學親歷的那次學生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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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
首刊於《傳記文學》2017年第3期,現分(上)(中)(下)三篇連載。作者授權轉發,免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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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見:
【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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