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二:熬過預科(上)
沈亞明
三部曲之一“混進大學”提到,一九二三年父親沈仲章考上交通部唐山大學,讀的是預科。[小引刪節大段,附於篇末]
唐山大學自恃教學質量世界一流,堪稱“東方康奈爾”。所以,不管新生有沒有上過高中甚至別的大學,一律得經過兩年預科培訓,接受唐山教授們重頭開始的“再教育”。
那時大學的本科學製,與現在的差不多,按常規是四年(若按個人情況則並非一刀切)。從本校預科升入大學本科,一般不再需要考試。但好多大學,比如唐山大學,會在預科期間,施行嚴格的淘汰製。
因此,三部曲之二的標題中有個“熬”字,表示父親通過招生大“烤”之後,入學後還得再受預科“煎熬”。
[唐山大學老大門,建於1921年;校名爲“交通大學唐山學校”;維基共享資源。]
一、 課程教學
一九二三年秋季,交通部唐山大學新學年伊始,迎來了三十幾位新生。沈仲章忝列其內,與這批有幸被錄取的同學一起,麵臨著這所名校的強化訓練挑戰。
三部曲之一提到了一位伊登教授,竭力主張入學考試理科知識隻考算術,免去其他科目,理由是反正都得重學。伊登教授說得完全不錯,確實每門科目都從零教起。
唐山大學的師資,無論是美國人還是中國人,絕大多數有外國教育的背景。來自美國的居多,不是康奈爾就是麻省理工大學。隻有一門國文課例外,由一位老先生用中文教,其他課程完全用英文講授,問答、作業、考試也必須用英文。唐山校友餘明德《想當年》中有幾句話,可以佐證沈仲章的回憶:“除中文外,教授們授都用英文講授,既無課本,又無講義……就是監督向學生講話也是用英文的。”
代數與幾何兩門課合在一起上,教授姓黃。黃教授英文發音不太好,同學們背後都愛開玩笑,學他說的 this、that。可是黃教授學問好,有才氣,講話速度很快,什麼難題都能解答。幾年後父親去了北京大學,特別欣賞陳寅恪的上課風格。父親回想起唐山大學的黃教授,稱贊他有點兒像陳寅恪,知識豐富,講課時天南海北,扯得很遠很廣。
我認爲父親說的這位黃教授,應該是黃壽恆。他一九二三年開始在唐山大學任教,算來正是父親進校的那一年。黃教授從此沒有離開過唐山,被尊稱爲該校“五老”之一。西南交通大學校史館資料介紹:“黃壽恆教授有獨特的講課方式,方法靈活,注意因材施教,幫助學生打好基礎,並培養學生獨立思考的能力。黃教授主要講授數學微積分、常微分方程、最小二乘法課程等。”
雖然唐山大學的預科教程從頭開始,不過速度飛快。厚厚的一本代數課本,兩個半星期就講完了。幾何課教的隻不過是歐幾裏德的平麵幾何,可是題目卻很難。別的同學都在中學學過,隻不過重新梳理復習罷了,可謂接受“再”教育。父親毫無基礎,真的是從零起步,猛趕直追。眼見自己代數幾何太差,這下他才明白,混進大學可不是好玩的。
乍入學一個月,才不過一眨眼,劈頭就來了一場考試。唐山一般是一學期三次月考,最後期末大考。據說期末的大考相對容易些,不過是一次總練習。而每月的小考,難題反倒更多。老師們可能這麽想,預科所教的每一段內容,都是重複中學所學,那就得在思辨能力上,“逼迫”學生達到大學水準。因此考題都出得特別難,要不然就顯不出唐山的威風來了。
父親這下可抓瞎了,教得那麼快,他小學未讀完,連許多基本概念都還沒弄明白,哪裏喫得消“重量級”?第一次考試考得很慘,成績幾近於零,慘得他忘不了。第二次也很糟糕,糟得他都記不住。父親接到過一個非正式的警告,如果再一次不及格的話,就會被踢出校門。
父親不敢向老師坦白,他沒有上過中學,便悄悄向同學求救。有一個同學也姓沈,叫沈學,是南京第一高中畢業的高材生。沈學爲人很好,進校時全班數學數他最棒。正巧二沈被分在同一間寢室,他倆就一起做功課。父親有室友相助,得了“近水樓臺”之便,一點一點地入了門,下一個小考總算過關了。到了期末大考,題目果真不那麼難,父親居然得了個八九十分。學期成績是平均大小考的分數,月考成績占百分之六十,期末大考百分之四十。折合之後,父親勉強及格,捱過了這極為艱難的第一個學期。
到了第二學期,父親的各門功課都跟上了。尤其是數學,明顯地後來居上。如果是繁複的計算題,父親不及別人;但對注重分析的思考題,他卻特別拿手。碰到挑戰性大的習題,那些知難行易,隻要想出路子,列出公式就能解決的難題,人家都害怕,父親卻喜歡,常能比他人先解答出來,步驟也乾淨漂亮。他的舊日“輔導”沈學“忿忿不平”地說,真是豈有此理,剛進來的時候我教你,怎麼現在反過來,我倒要請教你了?
黃教授佈置作業中總有思考題,當他看到學生把難題解出了,馬上就出挑戰性更大的題。他的激將法靈了,父親對平麵幾何的興趣越來越大。凡聽到別人說有難解的題目,他更躍躍欲試。有次他在洗澡時,光想著解一個難題,忘了時間。最後他終於悟出關鍵在哪,跳出澡盆,興奮地大叫:“Eureka! Eureka!”再一摸盆子裏的水,已經涼透了。
高等算術課則由教務長 C.Y. Lo 親自出馬,父親寫的中文姓是“羅”。羅教授是一個矮矮的福建人,以出怪題聞名,學生都怕上他的課。本來嘛,加減乘除在小學就學了,在大學還有算術課已是怪事。可能唐山大學是想通過四則運算,強化訓練學生的邏輯思維能力。如果這麽想的話,教務長不出怪題反倒怪了。我查了一下,父親説的這位羅教授,全名應該是羅忠忱。他是唐山大學的第一位中國教授,擔任過教務長。
羅教授教了整整一年高等算術,學年考試有一半以上的學生不及格。算術是父親的強項,他及格了,成績還算好的。羅教授給不及格的人補考,結果補考的學生中,又有一半以上沒達到分數線。入學時學生們曾被警告,學期終結有一門課不及格,允許補考一次,再不通過就得走人。但大概不及格的人太多了,學校沒有開除這些學生,也沒叫他們重修或者留級,反正不了了之。
羅教務長還教一門生理衛生,父親得分也挺好。這門課對大多數新學生來説,都是新“學問”,都在同一條起跑綫上。教程不外乎一些常識性的內容,凡是人都該掌握得了。父親覺得,最後的成績高低,很可能與老師對學生的印象有關。羅教授自己英語流利,也在意學生的英語水平。有人用英文回答問題時結結巴巴,選詞不夠恰當,羅教授打的分數就低了。沈仲章英語應答沒問題,占了便宜。生理衛生不是主課,新生都在十八歲上下,住在集體宿舍,大概算是校方提供的全麵教育吧。學校也不另外聘請專職教師,就由教務長親自兼課。
再説說李斐英教授,就是在唐山大學的上海招生處,給了沈仲章“恩典”,允許他報名的那位。李菲英教授性情比較溫和,在那個預科班教英文和西方歷史。但要在李教授那裏拿到好成績,也不容易。校史館的資料也有相應之語:“學生們要付出很多時間和精力,才能在李教授那裏拿到六十分或七十分,英語成績超過八十分者,屈指可數。”
不少課程由外籍教授講教,父親自然不會忘記那位在唐山說了算的伊登大人。伊登教授主要教本科的德文、物理地理、和化學分析什麼的。但他也教一九二三年的那班預科生,大概是物理和化學。
不是說此人“霸道”嗎?老師們都怕他三分,更不用說學生了。有次一個學生請他解釋某個物理概念,他一言不答,從黑板邊沿,拿起一個粉筆頭,朝天花板一扔,粉筆頭“自由落體”,掉在地板上。伊登教授這才開口說,That's it!(就是如此!)他不作任何分析講解,反而追著那個學生問,你懂了嗎?弄得那個提問者很難堪,滿堂學生麵麵相覷。一兩年後鬧學潮,首先要趕走的就是這個伊登霸王,學生們心中不滿的種子,是早就埋下了的。
沒等父親開口“控訴”,我就搶著猜,伊登教授保準也愛出難題偏題。父親應聲道,正是!上伊登教授的課,你把教科書順背倒背還不夠,還得到圖書館去,翻閲大量參考書,搜索難題偏題練習。要不然見到伊登的考卷,再後悔就來不及了。父親養成了愛上圖書館的習慣,或多或少得歸結於伊登教授的“威逼”。
伊登教授扣分非常嚴,常常給人四十分五十分的,讓人恨得牙癢癢的。可是,傳聞伊登教授曾破例給過一個學生超高的分數,那個幸運兒就是茅以昇。
茅以昇比父親早進唐山好多年,一九一六年已經畢業了。茅以昇是拔尖的高材生,唐山大學的驕傲。父親一進校,就聽説了不少關於他的傳奇。新生們聽説,茅以昇一畢業就被直接“保送”出國留學。而實際上,茅以昇被推薦參加清華學堂的留美官費研究生考試,獲得了第一名,然後再被送去康奈爾大學深造。
父親還告訴我,在唐山這樣一所難讀的大學,茅以昇門門功課拿一百分,有一次還得了個一百二十分,就是伊登教授給的。
查西南交大的記錄,茅以昇“在唐山五年,學業成績總平均爲九十二分。考試成績總是全班第一名。”這麽看來,“門門一百分”也是個傳說。可是在一九二三年,剛剛踏入校門的沈仲章這個小學弟聽了,信了,記住了。幾十年以後傳給了孩子,我又刻在腦子裏幾十年。
早年的唐山大學,學生們大都以茅以昇為楷模,整個學校以學習風氣濃厚著稱。晚上六點自修鐘一響,四處鴉雀無聲,沒有一個不用功的。哪怕不敢企望一百二十分,至少得求個及格啊。
上文提到,學生們被警告過,學期結束隻要有一門課補考不及格,就會被開除。有的學生好不容易考進這所名校,滿載著榮耀與期望來到唐山,憂慮若被趕走,無顔見家鄉父老,心理負擔沉重,十分可憐。
[未完]
下一篇: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二:熬過預科(中) - 博客 | 文學城 (wenxuecity.com)
沈仲章唐山三部曲之一:混進大學(上) - 博客 | 文學城 (wenxuecity.com)
【編者按】
首刊於《傳記文學》2017年第3期,現分(上)(中)(下)三篇連載。作者授權轉發,免注釋。
【附:小引刪除部分】
爲什麼是預科?得先説説中國當時各級學校的銜接製度。
中國在十九世紀後期,引進西方教學體係,逐步嘗試各種學製。在二十世紀的上半葉,從小學升中學,再到大學的銜接方式,屢屢重組改良,但還是參差不齊,各自爲政,變體不一。所以,這兒不可能全麵介紹歸納,隻能談談與父親學歷相關的情況。
父親學齡年間,蘇州一帶的初等小學和高等小學是分開的。一般初小四年,高小三年。父親是家中第二個男孩子,大哥沈維均比他大三歲,依循老傳統先讀私塾。老二雖然年紀小了些,但徵得塾師同意,也跟著去私塾“混”了一陣,胡亂讀了些書。後來,弟弟休學。
又隔了一陣,附近新辦了個初小。父親因識得幾個字,便插班進了二年級。進校後因能解答高班的數學題,又跳了一級。這麽算來,待他讀完四年級,才上了差不多兩年的初小。
接著,父親考入了城內一所頗有聲譽的高小,離家較遠得住讀。可他才上了一年半就輟學,隻能算小學五年級肄業。這些在前一篇中,零零碎碎略有敘及。
起初,江蘇省的中學大多採用四年製,我伯父沈維均就讀的常州第五中學就是這樣。後來,中學學製延長到六年。有的是初中高中各三年,也有的就在原來的四年製之上,再增設個高中部,延長兩年,據説南京第一中學就是這樣。父親在唐山大學有幾個同班同學,就是來自那個學校的高中部。他們不愛用母校的正式名稱,因爲那聽起來不過是一個“中學”,而總是自豪地強調,自己畢業於南京第一“高中”。
各類學校的比例是金字塔式的,初小比較普遍,屬於普及教育。有段時期,初小曾被稱為“國民學校”,大概是指國民都該接受的基礎教育。高小比初小少得多,中學更少,高中寥寥無幾。我伯父高小畢業時,可能因爲蘇州公立中學不夠多,或者不夠好,所以他跑到常州去上中學。
金字塔現象不光指學校數量,也指學生人數比例。換言之,指的是升學率或升學機會。那時每升一個層次,都要通過入學考試篩選,考生們會有一番競爭。從初小轉入高小,也要通過升學考試,進中學、升高中更不例外。但是,因爲高中太少,四年製中學畢業以後,可以考高中,也可以直接考大學。
除了直線上升之外,還有一些專科職業學校,報考資格有的要求中學文憑,有的自定條件。我母親就是這樣,她九歲小學輟學,不曾讀過一天中學,十八歲直接申請了美國人開辦的伯特利(Bethel)高級護士職業學校,走上了求學就業“一條龍”的出路。
不過,本篇小引的重點還是談大學之途,用現在美國流行的説法,所謂college track。
鑒於許多考生都沒有上過高中,不少大學要求新生進校後,先讀預科,尤其是理工科大學。各所大學往往針對本校的要求和程度,設計自己的預科教程。因此,在某一個大學讀的預科,到了另一個大學有時不作數。
唐山大學自恃教學質量世界一流,堪稱“東方康奈爾”。所以,不管新生有沒有上過高中甚至別的大學,一律得經過兩年預科培訓,接受唐山教授們重頭開始的“再教育”。
也有其他情況,比如像清華大學那樣的,最初是出國留學的預備學校,隻開設預科。據説到一九二五年才增設大學部,並進一步擴展到研究院。另有一些大學,不硬性規定新生必讀預科,合格的學生可以直接報考本科,北京大學就是一個代表。父親離開唐山後,直接考入北大本科。而他的好友蕭伯青、何容等,比他早進北大好幾年,卻從預科念起。更早些的例子可舉沈雁冰,他報考的也是北大預科,讀了三年。
【相關閱讀】
《眾星何曆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們》,中華書局2022(分別點擊書名與出版社,各自鏈接一篇書評);紙質版(北美);電子版; Kindle版; AppleBook; 紙質/電子版(中國)